不再關注墨蘭殿內的情形,月步出煙牆之外,喚醒兩個昏迷的護衛:「敢在未護法的地方偷懶睡覺,你們真是太不應該了,幸虧遇到我,還不快走?」
兩個護衛從地上爬起來,摸著腦袋,都不明白自己如何暈倒的,回想卻什麼也記不起來,兩人只好點頭道謝,稀里糊塗地離開。–
「盧笙雖然破壞了你的計劃,但他做的一切都是為魔宮,不應該受到懲罰,主人,你失去了原本的公平,」藍叱的聲音頓了頓,「相反,你的妻子被人看光了,我認為應該懲罰未旭。」
「她只是個小孩。」月開口。
「好吧,這個小孩的身材很不錯,我承認,很多男人都會喜歡的。」
「藍叱,你的眼睛比你的話更多餘。」
「她只是個小孩,主人。」
「小孩也不能看。」
「我發誓沒看到什麼,請相信一隻魔獸的節操,和主人你一樣高尚。」
「帶著你的節操消失,在我想到如何懲罰你之前。」
四周立刻沉寂下來,半空再無回應。
月獨自在外面站了許久,轉身走進墨蘭殿,發現柳梢已經穿好了衣裳,抱著墨玉榻一動不動,似乎是睡著了。
察覺有人靠近,杏眼動了動,就要睜開。
蒼白的手指拂過。
那兩排濕潤的長睫掙扎著扇了扇,彷彿沾了雨水的的蝴蝶翅膀,無力地下落,最終還是完全垂了下去。
他嘆了口氣,抱起她,走出墨蘭殿。
薄月高掛,煙霧在身畔浮動,月亮抱著他的少女,少女與月亮的影子再次嵌在一起。沒有用意念移動,他抱著她在穢濁的煙霧之間穿行。
衣帶只是胡亂系著,綠衫裹得並不緊實,風掀過,露出半個香肩。
他低頭,伸手為她拉上,幽幽紫水精戒指映著少女頸間的肌膚,異樣的美麗。
前方是褪去偽裝的不念林,入目是一片光禿禿的土石,和幾株變異的褐色淺草。隨著他走近,幻境模糊地生起,變化不定,先是雪白花樹林,而後又化為湛藍海波……
他頓了頓腳步,似乎也在猶豫。
半晌,所有幻象如泡沫般飛散,最終留下了一片真實的、難看的土地。
難看的土地上長出一株蔥蘢的柳樹,嫩嫩的柳條柔軟而堅韌,如有生命般彼此交纏,很快織成一張網床,像個吊著的綠色大繭。
他俯身將她放上去。
黃綠的柳葉,雪白的臉兒。
淚痕風乾,漂亮的眼睛有點浮腫。蒼白的手指在上面停留片刻,突然重重地在她左臉頰拍了一下。
「是個討厭的壞小孩。」他直起身嘆氣,推了下那個大繭,微微一笑。
綠繭輕輕地搖晃,中間是沉睡的少女,月亮站在柳樹下,宛如當年那個寸步不離守護她的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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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另一個不同的世界,正是妖月當空時。
天妖降世帶來的影響消失,妖界看似恢復平靜,緊張的氣氛卻無處不在。平原上,十幾個石精巨人拿著巨斧來去巡邏,無數柏木鬱鬱蔥蔥擠在一處,按照固定的頻率有序地移動,形成運轉的妖陣,柏木林中間懷抱著一座古王陵,乃是大名鼎鼎的百妖陵。
鷹非坐在高階正中的黃石雕王座上,褐發褐眉,左耳掛著個小金環,頭頂那隻雪白翎羽極其醒目。階下眾妖臣妖將左右分立,鷹如站在右邊第一位,穿著銀色戰袍,她身後許多位置都是空著的。
中間一名妖將出列稟道:「屬下令他們各處查探,得知那新晉天妖名叫雪千葉,至於他的具體來歷,尚未查探清楚。」
「雪千葉……本王之前從未聽聞過,」鷹非微微眯眼,「王妹,你怎麼看?」
鷹如一笑,出列道:「當前最重要的問題,不是如何找到他,而是找到之後該如何處置。」
她一語道破關鍵,眾妖臣紛紛點頭。
鷹非問:「眾位有什麼意見?」
「其貴為天妖,主君當設法招入妖陵麾下,」一名白髮白須的老者道,「百妖陵有天妖支持,何愁不壯大?」
此言一出,眾臣竊竊議論,有點頭的,有搖頭的。
一名藍發妖將冷笑,站出列:「老白參,對方是天妖,你想讓主君拿什麼招降?若他肯歸順,敢問主君又要以何位相待?」
大殿登時沉寂下來。
通常天妖出世,必會開創一番基業,只要他一聲號令,自有眾妖追隨而去,當年白衣就是如此。那雪千葉既有實力,為何要屈居百妖陵之下?百妖陵又能拿什麼招攬他?天妖千年難出一個,鷹非自己都沒修成,就算將雪千葉招攬過來,誰能保證壓得住他?
鷹非開口問:「依鵬將軍之見,該當如何處置?」
「圍殺!」藍發妖將比了個手勢。
倘若放任雪千葉,他必定會成為百妖陵的威脅,制止新勢力誕生,最有效的辦法就是在它未形成之前扼殺掉。
鷹非拍了下扶手:「傳令下去,百妖陵上下全面備戰,儘快搜尋雪千葉的下落!」
眾將齊聲答應。
鷹非想起一事,朝鷹如道:「王妹,我們的主力已在妖界入口埋伏多時,寄水族那邊卻沒有半點動靜,難道白衣並未回寄水族?」
鷹如瞥了眼身後的妖將,那妖將立即上前稟道:「回稟主君,屬下從鬼卒口中探得,白衣已經回到寄水族,且常與洛哥的妹妹混在一處,此事千真萬確。」
鷹非大笑:「鬼族真是靠不住。」
鷹如笑道:「人間有句話,叫做有錢能使鬼推磨,冥尊護著他們,那些勢利小鬼卻能出賣他們。」
鷹非屈指敲著扶手,留意到一事:「聽說洛歌的妹妹被徵月擒走,仙門四處打探其下落,想不到徵月將她藏在寄水族內,不過以徵月和白衣的關係,我們也早該想到了,如今徵月入主魔宮,卻沒接她走,白衣又與這位洛姑娘常在一處……有些意思,可惜她身份特殊,動不得。」
眼中閃過冷意,鷹如道:「話是如此,但王兄正可藉此賣仙門一個順水人情。」
「嗯,你隨意處置吧,」鷹非不甚在意,「如此看來,白衣並沒打算回歸妖界,既然他不上當,我們不妨先將主力撤回……」
「不可!」鷹如當即打斷他,「寄水族如今寄人籬下,豈有不想回來的,只要我們等下去,白衣遲早落入圈套。」
鷹非向來極為信任這個王妹,聞言不便再說,那藍發妖將卻上前道:「主君說的有理,無跡妖闕已經散了,白衣有寄水族拖累,一時半刻難成大事,那個雪千葉才是我們的大敵,午王應當撤回主力,全力備戰。」
鷹如便轉身:「藍鵬將軍對小王的決策不滿?」
藍發妖將似笑非笑地拱手:「不敢,如今百妖陵初主妖界,主君當鞏固堅守,儘快恢復元氣,且如今大敵當前,撤回主力方是上策,本將就事論事,得罪之處望午王海涵。」
鷹如看著他半晌,笑道:「將軍顧慮的是,只不過那個阿浮君詭計多端,這難保不是他的障眼法,故意讓我們掉以輕心,倘若白衣率寄水族回歸妖界,再與雪千葉聯手,事情就棘手了,那時將軍又要如何應對?」
藍發妖將也不讓步:「但午王這麼乾等下去,他不上當又如何?百妖陵主力被區區寄水族牽制,十分不利,更是給人機會。」
他兩個爭執激烈,眾妖臣都低頭緘默不言。最後還是鷹非開口:「罷了,王妹顧慮的有理,不過鵬將軍的話也沒錯,王妹你且再查探,若白衣真不打算歸界,就先撤兵吧。」
鷹如俯首答:「是。」
藍發妖將冷哼了聲,低聲罵「婦人之見」,拂袖退回位置上。
事情議定,鷹非再隨意說了幾句,便令眾妖臣各自散去,鷹如步出大殿外,俏臉立刻沉下來。
她身後那妖將低聲道:「午王,鵬將軍仗著……」
「他是看王兄的意思辦事,」鷹如微嗤,又皺眉,「我就好奇,那個雪千葉,之前妖界怎會毫無他的消息?苔老那群逆賊還在妖界流竄,他們的新主到底是誰?若是這個雪千葉,他們又為何回護寄水族?此事我始終覺得不對勁。」
妖將道:「或者他們投降本就是假,是與白衣做的一場戲?」
「再說吧,」鷹如哼了聲,微笑,「洛歌的妹妹,仙門怎能讓她繼續留在寄水族?」
「午王放心,此事交給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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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海,水祭台已經消失,彷彿從未存在過。
海底下,粗大的鬼樹根與海底石塊纏繞,夾雜著許多發黑的骷髏與殘骨,無數雪白的影子就躲在這陰森醜陋的空間里商議大事。
「苔老辦得不錯,」一名長老道,「眼下百妖陵全力防範雪千葉,正是我們回歸妖界的機會。」
「不可。」阿浮君道。
「為什麼?」那長老不解。
阿浮君只是皺眉,若有所思。
另一名長老也道:「錯過這次機會,我們回歸妖界遙遙無期,難道你還要大家繼續留在這種地方受這些惡鬼的氣?」
阿浮君道:「百妖陵撤兵太容易,恐是有詐。」
那長老嘆道:「阿浮,你就是考慮得太多……」
「是白衣,白衣王!」老族長突然頓了頓手中的拐杖,打斷他,「這裡沒有阿浮,也沒有長老族長,只有寄水族的王!他的決定就是我們的決定。」
那長老怔了下,低頭。
「比起我們之前受的罪,這又算什麼?」老族長道,「我們已經忍了千萬年,難道還等不得幾年?寄水族再也經不起任何意外,凡事當求穩妥,我相信白衣王。」
阿浮君道:「放心,不會讓諸位等太久。」
族長發話,眾長老皆俯首稱是,各自隱去。
阿浮君獨自站了片刻,也步水而上。
海面,少女踏波而行,潔白厚重的避水披風反而讓她的身體顯得更加瘦弱,她雙手捧起那些漂浮的骷髏骨,放到隨身袋子里,臉上始終是一片憐憫之色,絲毫沒有害怕的神情。這些飄零的遺骨都將被送入冥城輪迴坑,少女一點善念,讓它的主人早日消除罪業,轉世投胎。
不擇手段的妖王,甚至可以犧牲兄長,卻喜歡看善良美好的背影。
阿浮君負手,看著她一個個地將袋子裝滿,然後送去冥城守衛那裡,他便也遠遠地跟在後面,並不開口,直到她轉身往回走,才終於發現了他。
「阿浮君?」
「嗯,走吧。」
他伸手出來,她略略有些遲疑,冷不防已經被他扣住了手腕,牽著往回走。
「冥尊前日在打妖闕帝草的主意,近日突然不再提了。」
「是我求了個情,」洛寧側臉看他,「我需要帝草療傷,他老人家看在我哥哥的面上,總不好意思和我搶葯,人都有落難時,我想,阿浮君也不是狹隘之輩,所以自作主張了。」
帝草是妖闕的一張底牌,自然不能給出去,對於來自女子的相助,阿浮君並無不悅之意,也沒有道謝,只是點頭。
洛寧試探:「天妖雪千葉的消息,是苔老他們散布出去的?」
「嗯。」
「你們……」
見她欲言又止,阿浮君停下來:「你擔心什麼?」
洛寧臉一紅,不語。
清冷眼波居然也泛起漣漪,他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捏了捏那小手。
「阿浮君……」她有點慌,想要縮手。
「放心,我們不回妖界。」阿浮君語氣清淡,繼續拉著她朝前走。
原是擔心他們心急上當,洛寧聞言「啊」了聲,鬆了口氣,聰明地沒有再提這事:「那就好,我接到師姐的消息,她準備去仙海。」
「仙海?」阿浮君皺眉。
洛寧點頭:「食心魔似乎有所圖謀,她想要跟去查探。」
阿浮君步伐不停:「既然你擔心,那我們陪她去一趟好了。」
「我們?」洛寧愣了片刻,明白過來,「好主意!還是你厲害!」
最真摯的讚美,最是動人。
少女欽服地望著他,笑得明凈溫暖,褪去幾分天真,卻添了几絲成熟韻致,讓習慣陰暗的妖王不禁為之一怔。
他很快就收回視線。
兩人並肩繼續前行。
他似是隨口道:「百妖陵知道你在這裡了。」
小手輕輕地顫了下,她迅速低頭:「這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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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界風波未平,魔宮的一切格外正常。柳梢自從那天醒來後,獨自坐了半日,整個人突然安靜了,像是沒發生什麼似的,她先是送信去寄水族,將仙海的事情告訴洛寧,又與盧笙等商議,決定親自帶未旭和石蘭去仙海查探。
空闊的魔神殿內,月獨自站在中央,斗篷與地面融為一色。
「主人,她只是要對付食心魔,不可能會幫你。」
「我知道。」
「你的計劃要徹底失敗了。」
沉默。
須臾,外面有腳步聲走近,他轉身。
大殿門口出現少女的身影,外面是黑色的披風,裡面還是翠綠色的衫子,頭髮仍是高高地束成馬尾,點綴著幾朵五顏六色的漂亮鮮花兒。
柳梢徑直走進殿,走到那巨大的魔神像前,跪下。
他很意外,跟著側身看。
柳梢彷彿沒看見他似的,自己閉目祈禱。
看著她祈禱完畢,叩首,他終於開口,語氣不太友好:「有所求,就要有相應的付出。」
「只要讓我順利殺掉食心魔,」柳梢道,「我能給的條件就是,我會儘力去搶那件東西,給魔族一個未來,既然我是魔尊,這種事也只好輪到我去做了。」
「很好,」他也沒有喜悅的意思,「但你的另一個請求呢?」
「殺你的辦法,」柳梢涼涼地道,「我在問,怎麼才能殺死你。」
沉默半晌。
腳步聲響起,斗篷下擺與黑色的地面摩擦,靴上銀色月亮紋輕輕躍動,他停在她面前。
「你做什麼?」柳梢並不害怕,仰臉盯著他。
「柳梢兒,我真想一腳把你踢出去。」
「你捨不得,我也算是在幫你了,你高興還來不及,怎麼捨得打我呢,」柳梢站起來,「本座還決定,這次你也跟我去仙海查探。」
「我去?」他是真的愣住了。
「怎麼,我遂了你的意,你難道就不該出點力?」
「但你想殺我。」
「我殺不了你,也許就是想借食心魔的手殺你,你怕?」
他沒有回答。
「我已經打聽到了謝令齊的行蹤,盧笙有安排,我們盡量在下月十五之前跟上他,你準備準備,明天就動身去大荒。」柳梢說完就走了。
空寂的大殿,腳步的回聲消失。
「主人,這是好事,她竟然還肯幫你。」藍叱的聲音響起。
「她不是在幫我,」他開口,「你沒聽到?她想我死。」
「她應該這麼想,因為你為她安排了那樣的結局,如果她知道,還會不會答應得這麼爽快呢?」
他沉默許久,嘆道:「總之,她還是決定照我的計划去做了,也算是幫了我。你說的沒錯,這場交易她付出的太多。」
「你良心發現了,主人。」
「她還是個小孩。」
「你可憐她?」
「或許,可以不必讓她灰飛煙滅。」
「你要怎樣救她呢?」藍叱諷刺,「別忘了,你沒有辦法、也沒有餘力做多餘的事。」
這次他沒有回答,重新轉過身,面對著那面黑色虛空般的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