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之前的狹小空間,魔宮經過柳梢魔力拓寬,變得極其開闊,眾魔住的舒適許多。洛寧就被安頓在柳梢的不念林旁邊,自有人負責為她設置結界幻境,柳梢走到那邊,看到一片記憶中的翠竹林,白雲安靜地浮動。
柳梢站了半晌,踏著滿地白雲,走入竹林。
雲沾上衣擺,被攪得如棉絮般飛散,耳畔傳來輕盈的沙沙聲,彷彿風吹過竹梢,人又回到了那長滿翠竹的清冷宮殿中。
庭院內,仙鶴漫步,石橋映寒水,對面大殿里透出珠光。
柳梢走過石橋,在橋頭坐下來,回頭望。
虛幻的景物,終究是虛幻,仙鶴來去無聲,四海水上沒有徹骨的寒氣,橋那邊也沒有歸來的仙人。
洛寧走出門看到她,便也坐到旁邊:「師姐,往事已矣,沉迷過去只是束縛自己,你我若能除去食心魔之禍,哥哥當以我們為榮。」
「我沒難過,」柳梢立即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我是在想啊,那個阿浮君肯定快被氣死了,哈哈!這次計劃差點就被他破壞,幸虧你誰也沒忘,簡直太好玩了,就氣死他!」
「我看此人沒那麼簡單,若他真想阻止,我們不會這麼容易脫身的,」洛寧搖頭,「我以前認得他么?」
柳梢一愣:「……你不認得他啊?」
「當然。」洛寧抿嘴發笑。
柳梢差點跳起來:「那你怎麼知道他是阿浮君?」
「我聽出他的聲音了,他就是轎子里那個妖君白衣,寄水族新王,」洛寧笑起來,掀開長袖示意她看,「我醒來看到這幾個字,也不知是什麼時候寫的,我只知道一定要認出這個人,叫出這個名字,這次計劃才能成功,我也奇怪的,我好像是忘了些東西。」
柳梢看著白衫上那些小字,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不想回仙門,所以安排了這次劫人的行動,她也料到他可能會阻止,所以事先記下來提醒自己,她甚至都猜到了他的反應,才能在關鍵時刻扭轉局面。
而他,到底是輸在她的聰慧之下,改變了主意。
「可惡!他肯定已經看出你是在裝了,心裡得意著呢,哼。」柳梢不甘心地嘀咕。
「嗯,他比我想的要厲害,我騙不過他。」洛寧嘆道。
柳梢看她一眼:「你不想知道嗎?」
洛寧不解:「知道什麼?」
柳梢遲疑:「就是……你為什麼會忘記。」
洛寧聞言笑了笑,輕聲道:「我原本是很好奇,但既然天意讓我忘記,我又為何要執著於過往?哥哥說過,未來才是最重要的。」
蒼白的臉,神情平靜而堅定。
珍惜眼前,懂得放下。原來眼前的少女,從來都不是園內嬌花,如此通透,如此豁達,分明就是凌寒怒放的白梅。
柳梢垂下眼睫,看著雙手。
放開二字,談何容易?人人都能放下,又何來愛恨情仇的滋味?這世上總有一部分人,執著地抱著那些愛恨,不願放手,如未旭,如她柳梢。
於是,他們成了魔。
放不下,愛才熱烈;
放不下,恨才深刻。
見柳梢神色茫然,洛寧便碰碰她的肩膀,轉移話題:「師姐,現在說說食心魔的事吧。」
柳梢點點頭,拋開諸多思緒,將仙海分別後發生的事情告訴她。
不出所料,洛寧聽到地靈眼也驚疑萬分,她自幼博覽群書,當然知道那是什麼:「地靈眼是神界之物,照理說,絕對不可能出現在外界啊。」
「也許,食心魔是從尊者的手記上看到的?」
「其實那本手記我小時候曾翻過,只因一次不慎打翻硯台,弄髒了兩頁,哥哥就將它封印起來,不許我再碰,想不到裡面竟記載了這麼重要的事,」洛寧嘆息,「可惜這本手記不曾外借,否則我們去問那些看過的人,便能知曉內容了。」
也難怪沒人借閱,知道這本手記的人本就不多,而且仙門眾人多以修鍊大道為重,除了門中心法術法,頂多會看看丹術藥品歷史之類的書籍,很少對這類風物遊記感興趣,洛寧也是因為體質緣故不能修鍊,才會去翻那麼多閑書野史。
洛寧十分疑惑:「倘若尊者早知有地靈眼即將現世,他為何不在仙門公開消息?難道……」她似乎又想起什麼,「嗯,大概是這個緣故。」
柳梢反而很樂觀:「我們已經知道很多了,十五之日,仙海會出現地靈眼,幸虧石蘭恢復記憶想起來,我們可以利用食心魔的這些線索,來進行我們的行動。」
洛寧卻突然道:「師姐,只怕此番不是我們利用食心魔,而是食心魔在利用我們。」
柳梢愣了下,猛地醒悟過來:「你的意思,他是故意透露線索給我們的?難道石蘭……」
洛寧緩緩點頭:「我認為,不是石蘭恢復記憶想起了這些,而是食心魔借她之口,故意將線索透露給你,你不是說她曾經單獨離開過一段時間么?」
她這麼一提,柳梢也警惕起來。當時石蘭替羽星湖擋了一招,接著就發瘋跑了,後來自己和未旭在潮頭後找到她,那段時間內發生過什麼,的確無人知情。
洛寧道:「如你所言,食心魔並不知道地靈眼的具體位置,這就更有可能是他的圈套了,十五,究竟是哪個月的十五?這個時間並不具體,他是要利用我們,當然不會將線索全透露出來。」
柳梢還是不解:「食心魔怎麼能肯定我們知道地靈眼的位置?其實我們都不知道啊。」
洛寧想了想道:「這個我還沒想到緣故,也許他是等不及了,畢竟地靈眼之事太不可思議,六界誰都不會信的,他若拿出尊者的手記,只會引人注意,甚至暴露身份,要知道仙門內也不是所有人都對食心魔之死毫無疑慮,所以他才要利用我們,因為我們認定他的存在,就一定會相信。」
柳梢立即道:「他這麼等不及,時間一定很緊,難道就在近幾個月?」
「沒錯,我們又多了條線索,」洛寧道,「據說地靈眼一旦成熟,必須在半個時辰內採摘下來,否則就會自行灰化,被地脈吸收。」
神物現世,何等稀有,等同只有一次機會。
柳梢沉默了下,問:「那如果我們真的去找地靈眼,就是中他的計了,我們……到底找不找?」
「當然要找,」洛寧笑了,「不找,又怎麼引蛇出洞呢?師姐,我和你再去仙海走走。」
柳梢聞言鬆了口氣:「好,我會安排。
.
眾魔此番在仙門面前揚眉吐氣,慶賀兩日方才罷休,柳梢看著差不多了,就到謁聖殿找盧笙。謁聖殿是魔宮議事的地方,盧笙恰好在裡面,魔宮裡大小事務仍然是他在處理,他的威望原本就很高,這次當眾暴露實力,魔宮上下都在竊竊議論,部分老將已經起疑了,只是礙於柳梢的面,沒敢說出來。
柳梢也不介意這些,走進去。
「聖尊。」盧笙轉身,還是不作禮,連傾身也沒有。
柳梢故意道:「我算什麼聖尊,他們恐怕都已經知道,誰才是真正的聖尊了。」
「我已提醒過你,那是個錯誤的決定,」盧笙道,「魔尊不需要第二個徵月,你讓事情變複雜了。」
「你為魔宮做得多,他們服你,也沒什麼不對,」柳梢一拍手,「何況魔宮上下都聽你的,你什麼時候想要造反篡位也容易。」
盧笙淡淡地道:「聖尊若不放心,也可讓屬下駐外……」
「我才沒你想的那麼多,」柳梢打斷他,「總是一副顧全大局的樣子,哼,誰稀罕看啊,別以為這樣,我就不記得你出賣過我這個聖尊的事。」
盧笙皺眉,不再多言。
柳梢倒背著手,假裝踱步思考:「我打算過兩天再去仙海一次。」
盧笙「哦」了聲。
柳梢問:「你有沒有什麼好的提議?」
「可以帶劫行去。」
「這主意不錯,那就帶他了,」柳梢拍拍手,再裝模作樣地走了兩圈,終於道,「還有,謝謝你這次幫我,以前的事我就再也不提了,讓它過去吧。」
「是么,」盧笙難得古怪地笑了下,「如你所言,我是為了魔宮,魔宮需要提升士氣,聖尊的實力同樣是我需要的。」不待柳梢再說,他又道:「有件事,你知道之後不但不會謝我,還會想殺我,當初你與白衣的行蹤,是我泄露給百妖陵的。」
是他?
柳梢沉默許久,道:「你為什麼總要惹我生氣,真的不怕死嗎?」
「此事是我失策,沒我出手,他遲早也會走。」盧笙依然全無愧色,還遺憾地嘆了聲。
柳梢慢慢地走過去坐到椅子上,抬手的動作有點無力:「你出去吧。」
「屬下告退。」盧笙略略一俯首,步出大殿。
劫行站在殿外階下,黑甲護肩與黑色披風襯出魁梧身材,不減威武氣魄。
他看著盧笙從面前走過,突然開口道:「昔日聖尊徵月強行開闢魔宮,導致晉陞失敗,功體大損,於是他讓我代位行權,自己外出尋求修復魔體的辦法。」
盧笙停了腳步,淡淡地道:「很明顯,你擔當不起徵月之名,令他失望了。」
擁有徵月之名,也擁有了地位,替代品卻不甘於成為替代品,想要成為那個位置的真正擁有者,他極力鞏固地位,打壓舊臣,導致魔宮勢力衰退,多年無起色。
劫行沉默許久,冷厲的鬼眉彷彿失去了精神,顯出一絲頹色,他自嘲地道:「原來你從未離開魔宮,這麼多年,竟無人認出你就是聖尊。」
晉陞失敗導致形體受損,昔日英武魔尊,變成了如今骨瘦如柴的模樣。
縱然如此,他還是一刻也不曾離開魔宮,利用右聖使的身份,極力維持魔宮勢力的平衡。
「你又錯了,魔宮只有一個徵月,一個聖尊。」盧笙負手踏入煙霧中。
劫行在原地站了片刻,低哼,一拂披風,轉身正欲離開,忽然聽得柳梢在身後叫:「劫行叔。」
最近總被她刺激,劫行頗有些鬱悶,沒好氣地轉回身來,敷衍地抱了下拳算是作禮:「聖尊叫老夫何事?」
「哎,你哪裡老了啊,」柳梢走下階站到他面前,親切地道,「是這樣,我們要再去趟仙海,這次就請劫行叔跟著走一走吧。」
面對這位晚輩聖尊的命令,劫行哼了聲:「魔宮大有能人在,屬下修為低淺,不敢誤了聖尊大事。」
他擺明是不想去,柳梢偏要噁心他,笑嘻嘻地道:「劫行叔這話就太謙虛啦,放眼魔宮,還有誰比得上你沉穩老辣,勇武過人呢?有你在,能叫人放一百個心的,你不會是看我年輕,不把我放眼裡吧?」
劫行聽得額頭青筋直跳,瓮聲道:「聖尊既這麼說,屬下去就是。」
其實盧笙推薦他是有道理的,上次石蘭臨時出了狀況,此番絕不能再帶她去,而且這次多了個洛寧需要保護,放眼魔宮,除了盧笙之外,就數這位曾經的「魔尊徵月」修為最高,盧笙自己走不開,找他隨行最合適。
不知不覺中,柳梢來到幻海外。
幻海還是沒有任何結界,月下那道秀頎的影子,彷彿已在魔宮這片污濁煙霧中站了千萬年。
擁有強大的力量,卻對這片土地無能為力,只能請求她的幫助。
柳梢停住,默默地看著那人。
察覺她到來,他轉過身微笑,良好的修養一如當年,無論她對的錯的怎麼鬧,也從未有過半點生氣的意思。
柳梢站著不動。
他便朝她伸出左手示意,紫水精戒指在月光下閃著溫柔醉人的光。
柳梢卻突然轉身走了。
「嗯?」他有些意外,收回手。
「她肯定是覺得你老了。」半空傳來藍叱的聲音。
「說謊是不好的習慣,藍叱。」
「她肯定是認為你太年輕了,主人。」
……
柳梢離開幻海,徑直去墨蘭殿找未旭,剛到煙牆外,就撞見女魔押送那兩個女人出來,兩個女人估計又是被取了血,見到她就拚命掙扎。
柳梢停下來看,負責押送的女魔忙俯首問:「聖尊有何吩咐?」
形容裝束改變,兩個女人已經不記得見過她,也忘記了之前的怨恨,她們撲倒在她腳前,揮動著光禿禿的手腕,眼底滿是乞求與討好之色,像兩隻搖尾乞憐的狗。
柳梢沉默半晌,彎腰看著她們:「你們是很可憐,我也很想饒了你們。」
兩個女人忙不迭地點頭,眼淚直流,目中似乎也沒有半點仇恨了。
「但可惜,我並不是那個被你們害過的人,」柳梢輕聲道,「我又怎麼知道,你們當初是怎樣對待他的呢?也許當時的他,比你們更可憐啊。」
每個人都應該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可憐後悔消除不了已造成的傷害。「原諒」兩個字,從來不應該屬於旁觀者。
聽懂她的意思,兩個女人登時流露絕望之色,失去雙手的她們憤怒地嘶叫,其中一個張開嘴,兇狠地咬住了柳梢的腳尖。
不被原諒,不能獲救,就恨嗎?她們早已忘記了自己曾經給別人造成的傷害。看吧,總有那麼一部分人,道歉,懺悔,可憐地乞求原諒,都只是她們用來度過難關的手段而已。
柳梢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厭惡之色,直起身輕輕踢開她們,再不看一眼,抬步走進煙牆之內。
未旭手裡拿著杯熱血,躺在墨玉榻上看著她,很顯然,剛才發生的事他都知道。
柳梢過去在榻沿坐下,也不說話,半晌長長地嘆了口氣。
平日里神氣十足的少女突然變成這模樣,著實怪異,未旭挑眉:「聖尊何事不快?」
柳梢低著頭,嘆氣不止。
未旭瞧了瞧,突然將她拉入懷裡,將那杯血往她嘴裡灌:「蔽處簡陋,無甚好茶水,聖尊且慢用。」
柳梢立刻拍掉杯子,尖叫著跳起來:「放肆!放肆!」
未旭大笑。
血灑了滿榻,柳梢嫌惡地消除那些血跡,也沒發火,又坐下來發獃。
未旭道:「你想說什麼?」
柳梢遲疑了下,道:「其實我們很像吧,落到現在的境地,都是被人害的。」
「算是吧。」
「我剛才聽洛寧說了一些話,覺得很對很有道理。」
「哦?」未旭漫不經心。
「不用太在意過去,未來才最重要,」柳梢邊說邊觀察他的神情,「我也不知道將來會怎樣,也許我根本鬥不過食心魔,被他殺了呢。不過就算可能沒有未來,我現在也想要活得好點,我跟你還是不一樣的。」
未旭瞧著她。
柳梢有點心虛,避開他的視線。
半晌,未旭失笑:「你是想勸我放了她們?」
心思被看穿,柳梢立刻道:「我沒有,真的是洛寧說的!都是她說的!」
未旭咬著半邊唇,湊近她。
柳梢只管東張西望,假裝隨口道:「又不關我的事,我就覺得……那個,她們根本不值得原諒,你也不用原諒她們,就把她們當成狗……啊,她們本來就是畜生,何必為兩隻畜生讓自己不高興呢?」
見未旭還是不說話,她連忙打住,拍著他的肩嘆氣:「算啦,你的傷,我會想辦法的。」
「還真把自己當姐姐了?」未旭肩膀直顫抖,忍不住爆笑出聲,「你才多大啊,那天還跑到我床上,我實在是不好意思對小孩下手,才放過你,哎喲,如今裝模作樣跟我講道理了。」
他提起那次的破事,柳梢尷尬得臉通紅,跳起來使勁踢他:「你找死啊!叫你胡說!叫你胡說!你才是小孩!」
漂亮的桃花眼眯起,未旭慘叫:「聖尊饒命,聖尊教訓的是,屬下不敢了!」
柳梢也踢得發笑,蹲下來掀他:「喂,我要再去仙海。」
「又要去仙海?不去不去!」未旭想也不想就拒絕。
「你敢不聽?」
「屬下受內傷了,聖尊垂憐。」
柳梢氣得又踢他幾下,見還是踢不轉,心知方才那番話還是讓他不高興了,也是,明知道那兩個女人害了他,好好的管什麼閑事呢!他才是自己人,何必為兩個畜生讓他添堵。柳梢心中懊悔,也不好再勉強,垂頭喪氣地跳下榻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