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一大早,魔宮中來人便來了人將沈璃叫了進去。
議事殿中,魔君坐在上座,墨方在一旁立著,還有幾位軍士站在另一邊,見沈璃入殿。魔君揮手讓幾名軍士退下,開口便道:「昨晚,拂容君通過魔界跑去人界了。」
沈璃一怔,那邊墨方倏地垂頭跪下,聲色微沉:「都是墨方的錯。墨方願承擔全部責任,將拂容仙君找回來,再受任何懲罰。」
「怎麼突然……」沈璃望著墨方,還有點沒反應過來,愣愣道,「你打他了?」沈璃只是隨口一問,不料墨方還真點了點頭,沉重道:「昨日喝得有些多了。」他似頭疼似無奈的捏了捏眉心,「一個沒注意就……踹了他……」
沈璃看墨方一身輕甲衣未換,想來是昨天就一直穿著沒有脫下來,他腳上那雙魔族特製的黑鐵精鋼靴堪稱能對付得了所有惡劣環境,且極具攻擊力。沈璃腦子裡閃過拂容君那一身細皮嫩肉,頓覺墨方這一腳,應當是給了那輕薄的仙君一個好教訓。
「揍了便揍了。」沈璃輕蔑道,「他還小么,挨了打就跑,以為能威脅誰呢?而且人界也沒什麼妖孽鬼怪的,害不死他,隨他去。」
「不行。」魔君遞給沈璃一張明黃的絹紙,「天帝昨夜加急傳來的旨意,著拂容君三日之內必回天界。」
沈璃一怔,想起她前天交給行止酒娘的那封信,心裡對這突如其來的旨意大概有個底了。那人雖然看起來一副沒放在心上的模樣,但事情卻辦得這麼快,天帝的旨意來得如此急,必定是他還在信中說了些別的吧。
沈璃垂下眼,一時不知心裡是何種滋味。
「所以,三日之內必將拂容君帶回來。」魔君淡淡道,「不過好在人界的時間過得慢,還有不少時間去尋。」
沈璃點頭,看了眼垂頭認錯的墨方,又看了眼魔君:「所以,這是要我去尋?」
「君上!這皆是墨方惹出來的禍事,不該連累王爺。」魔君一擺手,打斷墨方的話:「在人間的時間還長著,此一行,意義並非在將拂容君多快的帶回來,而是正好讓你們年輕人多了解一下彼此。璃兒,你可明白?」
明白。這門婚事是躲不掉的了,所以便要她對拂容君上上心,順帶也勾引得拂容君對她上上心。沈璃點頭:「我回去收拾收拾便出發去人界。」
墨方見狀,本還欲阻攔,但方才魔君的話猶在耳邊迴響,就像有魚刺噎住了他的喉嚨,刺痛而讓他什麼也無法說出來。魔君繼續交待道:「至於墨方將軍,對拂容君動手,以下犯上的事仍舊要予以處罰……」
「別罰了。」沈璃道,「是我讓他揍的,要罰算我頭上,待我帶拂容君回來之後,自會來魔君處領罰。」言罷,向魔君行了個禮,轉身便出了議事殿。
墨方跪在地上,默默握緊了拳頭。
沈璃離開王府的時候只知會了肉丫一聲,一眼都沒有望行止住的別院。她想,反正他們現在也沒什麼關係了。
再到人界時晴日正好,天空碧藍微風徐徐,沈璃踏白雲落在京城中一個小角落。呼吸著久違了的乾淨空氣,沈璃不由舒展了一下腰身,深吸一口氣,眯起了眼,忽然很想找個有葡萄架的陰涼處睡一覺,她想,如果還有吱呀作響的搖椅在耳邊催眠那就再好不過了。
呼出一口長氣,沈璃睜開雙眼看著陌生的小巷,輕輕一笑。
想什麼呢,那都是過去了。
出魔界之時,軍士告訴她拂容君是向著揚州方向去的。可沈璃沒管,駕了雲便先來了京城這方,找拂容君之前,她得自己玩個夠。這次沒了追兵在後,沈璃要悠閑許多,她特意走了集市,在小攤面前穿著一身綢緞昂首走過,竟有讓她一種一雪前恥的感動。
晃過集市,沈璃憑著記憶找到了當年行雲住的那個小院。
此時人間距離她上次來的時候,已有數十年的時間,街道小巷的模樣有的都已經改變了,行雲那座被燒得焦黑的宅院也已經重新修了起來。只是樣子已與之前大不相同。她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有幾個孩子鬧騰著從她身邊跑過,嘻嘻哈哈的笑聲灑了一路,擾了一方清凈。這是以前行雲院子門口從來不會出現的場景,那傢伙是那麼偏愛清凈。
已經,完全不一樣了啊。
沈璃轉身,又去了當時的四皇子府。皇家府邸倒是未曾有什麼變化,還是在那個地方,裡面的亭台樓閣修得比當年還要富麗堂皇。只是這裡的主人已經換人。沈璃忽然想看看當年那株獃獃的小荷,她是否還在池塘中枯萎,又忽然很想知道,當年的睿王和他深愛的那個女子,最後結果如何。
她捻了個決,使了障眼法,從大門走了進去,可是走了一圈才發現,當年的那個池塘,已經被填平了,又蓋了一座屋舍,沈璃默然。王府里也沒有當年睿王的痕迹,新的主人照著自己喜歡的模樣把這裡改成了他的天地。
物已非,人已非。
沈璃忽然覺得有點不甘心,對她來說還像是前不久才發生的事情,那些她擁有的記憶,於這世間而言,卻好似連痕迹也沒有了。就像是……被這個世界拋棄了一樣。更甚者,會不會,這世上根本沒有行雲此人,一切只是她虛妄幻想……
她心中一驚,急於求證,身形一遁便找去了皇宮,在陳放歷史的地方,翻閱到了記錄當年的書籍。
當年的睿王最終還是殺了他的哥哥登上了皇位,而當年死而復生的睿王妃,卻終其一生沒有接受皇后的封號,她出了家,伴著青燈古佛,過了一生,睿王也為她一直未立後。
這其間原因,史書中並未記載,或許是因為史家覺得,這不過是崢嶸帝王一生當中不足以為道的一筆。沈璃看著這寥寥幾筆的描寫,又想到了義無反顧的小荷,與葉詩相比,她連這一筆的記錄也沒有。沒人知道她的存在,或許連那個帝王也忘了。畢竟,為皇帝而死的人那麼多。她指尖在書頁上划過,靜靜的落在「國師行雲」四個字上面。
他是睿王一生中最倚重的人,但卻一直沒受封號,只在死後被睿王追封為大國師。
他在這世間留下的痕迹,就只有這麼一點了,這一頁翻過,便是別人的歷史。沈璃忽然覺得一陣好笑,她到底在求證什麼,尋找什麼!就算全天下都記得行雲,與她何干。她的記憶只因為和自己有關,只是自己的回憶。而且不管行雲是真是假,他都已成過往。沒有哪一段過去是能找得回來了。
沈璃拍了拍自己的額頭,搖頭低笑。她怎麼會為了一段回憶,失措成這個樣子?真是有損碧蒼王英名。
沈璃身形一隱,離開皇宮,走在宮城外,她卻忽然腳步一頓,緊接著轉了步伐,往集市走去,買了兩壺酒,又悠閑的出了城。行至城郊小河邊,沈璃一攬衣袍,在草地上坐下,揚聲喚道:「神君還要跟多久?」
樹後白衣男子靜靜走出,半點沒有被人點破行蹤的尷尬,坦然的在沈璃旁邊坐下,淡淡道:「什麼時候察覺到的?」
「神君。」沈璃遞給他一壺酒,「沈璃若愚笨至此,早在戰場上被殺了。」
行止一笑,接過酒壺晃了晃,兩人間一陣靜默:「昨日……」
「神君……」
兩人同時開口,又同時沉默下來,最後是行止一笑,道:「昨日是我的不對。本想今日與你道歉,結果一覺睡醒才知你已來了人界,這才跟了上來。」他目光落在流淌的河水上,映著瀲灧的光芒,語氣雖淡,但卻能聽出因不常道歉而微微彆扭嘆息:「抱歉。」
沈璃向來是吃軟不吃硬的脾氣,行止這麼一說,倒弄得她有些怔然,愣了一會兒才道:「沒事……左右欺負拂容君的法子還多著。而且沖著神君發脾氣……用魔君訓斥的話來說,便是以下犯上,沈璃也有不對。」
行止一默。兩人之間再次安靜下來。
「以前。」沈璃像是下了什麼決心,忽然指著前面不遠處的一塊草地道:「有一次我以原型的身體躺在那裡,筋疲力盡,動彈不得,我此一生,從未如此難堪狼狽過。」
仿似想起了什麼,行止眼裡泄露出一絲笑意。
沈璃扭頭看見他微微彎起來的眉眼,心中卻有幾分澀然,「當時,被人撿回去時,我雖沒說,但確確實實有一種被救贖的感覺,像是遇見了傳說中的英雄。」她一笑,「這輩子頭一次見到自己的英雄,卻還是個那麼普通的凡人,掐住他的脖子,不用使太大勁兒,便能讓他窒息而死。」
「大概是從那個時候起,我對行雲,上了心。」這是她第一次在行止面前如此冷靜清醒的提起行雲。她等了一會兒,沒聽見行止開口,微微有些嘆息道,「神君,行雲,沈璃不笨。」
小河靜靜流淌,水流的聲音混著沈璃的話鑽進耳朵,行止倏地一笑:「又被看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