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營戒嚴了一夜,大家都因那偷窺者而戒備重重,並沒有人再去管那一個走失的小孩。
而讓人意外的是,到了第二天早上,那小孩又出現在了長風營營地外。
□□這上身,穿著對他來說寬大而單薄的褲子,他赤腳站在積了一夜雪的雪地上,胸膛上的一團烈焰紋尤為醒目,好似便是那團火焰將他整個人燒熱了一般,在這樣的冰天雪地里,他竟沒有半點顫抖畏寒。
軍士上前問他,他便只說了五個字:「我想見黎霜。」
適時黎霜正召集了手下幾個副將演習戰時會議,一是為給黎霆長長見識,二是也為這個冬天為防禦西戎做的準備。
手下軍士將小孩帶了過來。
見到穿得這般少的小孩,眾人都有幾分吃驚,唯有羅騰大怒的拍桌而起:「你這小王八蛋,想走就走想回來就回來,當俺們長風營是客棧啊!」他轉頭對黎霜道,「將軍,這麼個目中無人的小子,將他撕了拿去喂狗算了!」
黎霜打量著小孩,手指微蜷,在桌上敲了敲:「昨晚既然跑了,又回來作甚?」
小孩望著著黎霜,一雙眼睛清澈透亮:「我想見你。」他直白道,「走得越遠,越想見你。」
一個小孩如此坦蕩的說出這種話來,一屋子將軍皆在心裡驚了幾分:好個狼崽子,看著屁大一個,撩女人居然撩到將軍頭上來了……
黎霜以前在京內,便是人人皆知的帥將虎女,無人敢惹,後來初到塞外,還有幾個自持身份的將領以她女子的身份挑釁於她,然後……那幾人便不在軍中了。
這三年里,她在將領們眼中乃是鐵血錚錚的將軍,早已模糊了性別。此時突然聽到一個小孩這樣對她說話,她倒是覺得十分有趣:「哦?還是因為我是特別的?」
「對。」他也答得直接,「你很特別。」
特別到,讓他無法控制自己……
「這可怎麼辦?」黎霜略帶笑意道,「昨日我撿你回來,是出於同情,可你跑了,我這份兒同情便算是沒了。今日你自己找回來,想留下來,這便是你自己的意願,可我長風營向來不收無用之人,你說說,你有什麼本事?憑什麼讓我留你?」
「我可以做你的士兵。」
「當兵?」羅騰一聲嗤笑:「好笑,咱們長風營里最小的兵蛋子也比你大,就你這小不點,有什麼本事當兵?」
小孩這才正眼看羅騰:「我可以殺了你。」
伴隨著他話語落在羅騰身上的,是他如塞外野狼一樣的眼神,帶著冰涼的殺氣,讓在場所有將軍登時一凜。即便粗獷如羅騰,此時也察覺出了他眼中的殺意。
這小子……並不只是在說說而已,他是真打算殺了他。
「呵。」被一個小孩唬到,羅騰覺得拉不下臉,隨即大聲喝道:「好!來!老子也省得讓別人動手了,現在便撕了你這狂妄的小兔崽子!」
「羅騰!」秦瀾在一旁輕輕一聲斥,羅騰這才往旁邊一看,但見黎霜目光輕輕瞥了他一眼。
羅騰這才冷靜下來,將軍營里,眾目睽睽,他一個副將動真格去與小孩比劃,委實不像話……
他便只好咬了咬牙,沒好氣的坐了下來
黎霜這才轉眼去看小孩,觸到黎霜的目光,小孩眼睛裡的殺氣明顯收斂了許多,黎霜想了片刻問道:「你學過武功?」
小孩愣了愣,隨即搖頭:「我不知道。」
黎霜琢磨了片刻:「昨天我說了,你若是信得過我,便報上身世姓名,你有父母我就送你去見父母,你沒有,我便在鹿城為你尋一戶願收留你的人家,可我不打算收你做士兵,你太小了,我大晉朝不用你這樣的孩子來守衛家國。」
聽黎霜要趕他走,小孩心頭倏爾亂了一分:「我……不記得身世,也不記得姓名,可我知道,我並不像你所想的這般弱小……」
黎霜沉默以對之際,黎霆倏爾跳了出來:「阿姐,我來我來,我來幫你試試他的身手,贏過我就讓他留下來,輸了就把他送到鹿城人家裡去好不好?」
黎霆自幼隨父親學武,現在雖然年紀不大,但在京城卻也算是一把好手了,與他一起玩鬧的公子,沒少挨他揍的。父親這次將他送來,一是他自己求的,二來,父親大概也想借邊塞風雪,好好磨磨他的性子。再說黎霆年紀也不大,讓他與這孩子切磋,卻也是合適。
黎霜看了眼小孩胸前的印記,還有他似狼一般的眼睛,心道這小孩的過去必定不一般,若是將他送入普通人家,只怕會害了別人一家,不如留在軍營里,親自看管教訓,日後說不定也能成長風營里的一把利刃。
黎霜心下思量過後,已經同意這樣半推半就的將小孩留在軍營里,她道:「行,切磋,點到為止。」
一直坐在一旁未發一眼的秦瀾此時看了黎霜一眼,但見她是盯著那小孩說的這話,她是在告訴小孩,點到為止,不要傷人。竟是心裡已經認定了黎霆鬥不過這小他四五歲的孩子。
小孩接住了黎霜的目光,他沉默的往後一退,盯住黎霆。
黎霆這邊蹦蹦跳跳的將身上狐裘脫了,扣上僕從遞來的護手護腿,還扭扭腰轉轉脖子的做了好一會兒熱身運動,然後才站上前,擺出了迎接的姿勢:「來吧。」
只聽他剛說出了這句話,小孩的身影便似劍一般直衝他而去,黎霆完全沒反應過來,胸口便受了重擊,一屁股摔坐在了身後服侍他的僕從腳下。
這場切磋從頭到尾,比眨眼還快的結束了。
黎霆揉著胸口費力的咳嗽,身邊的僕從「天老爺」的叫著,隨行的老管家登時大怒:「大膽!竟敢對公子下此狠手!」
小孩脊樑筆挺的站著,人雖小,氣勢卻穩如山。
黎霜擺了擺手,嫌丟人的轉開了目光。被打翻在地的黎霆也揉著胸膛,一邊咳一邊拽住了老管家:「別吵別吵,丟人丟人。」他捂著胸膛被攙扶了起來,看了小孩一眼,然後又看了黎霜一眼,「阿姐,他比我厲害多了……」
黎霜點點頭:「回去敷點葯。」到底是武將家長大的孩子,黎霜打小便不心疼自己這個弟弟的身體。
黎霆被扶了出去。營帳里便默了下來。
方才那一通切磋讓將軍們也都驚訝了一番,方才那一擊的速度與力道,別說士兵了,便是有許多將領怕是也沒有這能力。
「若入我軍營。即便你小,也是我軍人,是軍人便要守軍規,若是有行差踏錯的,我還是要拿軍法罰你。」黎霜開了口,「知不知道?」
「嗯。」
「好,現在去庫房登記姓名,讓內勤給你安排住所,分發衣裳。」
她如此說了,小孩卻沒有動靜。黎霜奇怪:「怎麼了?」
小孩發了一會兒怔,才望向黎霜:「我不知道我叫什麼名字。」
竟是這麼一句話。
黎霜與小孩沉默對視了一會兒。羅騰在旁邊插了句嘴:「我們當年兵荒馬亂的,不知道名字的孩子多了去了,這有什麼打緊的,隨便取個叫著吧,我覺得叫牛屎蛋就挺好。」他揮了揮手,「趕緊去,牛屎蛋,領你衣服去。」
小孩聽了這名字並沒有別的反應,倒真的一轉身往外走了。
他竟然就這樣坦然的接受了這個名字!
黎霜揉了揉眉心,實在有點不能忍的說了句:「叫晉安吧。」
小孩頓了腳步,轉頭看她。
只見她還是那日撿他回來時的紅衣銀甲,她站在桌後身姿筆挺卻也柔軟:「晉安。」她道,「願我大晉王朝,長治久安的意思,你就去這樣和庫房先生說。」
她給了他姓名,還賦予了這姓名的意義。
他並沒有再多看黎霜多久,也只像接受了「牛屎蛋」這個名字一樣,坦然的接受了這個名字,然後離開了營帳,只是在厚重門帘垂下的時候,他不經意回頭望了一眼黎霜。
她坐了下來,開始與將軍們議事。
晉安。
他在心裡默念這兩個字。
他覺得很好聽,有一種溫暖且安定的力量。
聽著小孩腳步聲走遠,秦瀾有些不放心的皺了皺眉:「將軍,這孩子身份未明,疑點太多,而且昨日他一來,將軍營帳之後便被賊人偷聽,將他留下來或許……」
「無妨,若是有人遣他來做內奸,那放在明處總好過放在暗處。再者,這孩子實乃難見的可塑之才,若日後能為我長風營所用,必定如虎添翼。」
秦瀾見她有了決定,心裡即便仍有憂慮,也咽下不言。
晉安隨人領了衣裳,內勤的士兵將他安排與另外幾個少年同住。其他幾個少年早就認識,突然加入一人,讓他們或多或少有些不自然,再加之晉安話少,又是將軍親自帶回來的,少年對他難免有些排擠。
晉安的床榻在營帳最黑暗的角落裡面,他將領來的東西往床上一放,不管他人,徑直躺了下去。
沒有人與他說話也好,他不想有人來詢問他的身世來歷,因為這些問題,即便他問了自己一萬遍,他也依舊回憶不起來。
他叫什麼名字,他從哪裡來,又是怎麼來到這裡的?
腦海之中,一片空白。
他拚命的去想,卻除了那晚蒼白的月色與滿身的血腥味之外,再回憶不起其他,
傍晚時分,晉安心口開始傳來若有似無的疼痛,經歷過昨天,他大概已經明白了,晝夜交替之際,他的身體又要起變化了。
白天變成小孩,而晚上則恢復為青年的模樣。
晉安強自忍住身體里翻湧的氣息,鑽進被窩裡,脫掉才領回來的衣物。沒有人來管他在做什麼。大家去用晚膳也並沒有叫他。
直到深夜,軍營里的小兵們在一天的操練後疲憊的睡著。
晉安身體之中的燥熱之氣仿似一頭野獸,兇惡的在他心口處嘶吼著。和昨夜甚至前夜一樣,他覺得渾身難受不已,灼熱之氣仿似化作了針在扎他。
黎霜血的氣息仿似是深夜叢山峻岭中的一點火光,隔得那麼遠,也在吸引著他。
他赤腳落在地上,裹上薄毯,絲毫未驚動同營帳的士兵,獨自出了營帳。
偌大的軍營,即便有人巡邏,在黑夜的掩護下他也依舊來去自如,無人能發現他的行蹤。
黎霜的軍營他只去過一次便能記得路……甚至就算記不得路,他也能找到黎霜的所在之處。
離黎霜的營帳越近,心裡的躁動便越發能被安撫下來。
黎霜帳前守衛相較前日明顯森嚴許多。可這難不到他。在變成成人的時候,他的力量總是源源不斷的從心口處湧出,在離黎霜遠的時候,力量總是與疼痛如影隨形。如同心裡被掛了一根刺入血肉的鉤子,他越是離開,牽引鐵鉤的力量便越大,直到他無法抵抗,不得不被拉回來。但現在黎霜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她的味道能安撫他身上的疼痛。
小施輕功,晉安輕而易舉的落在黎霜營帳頂上,落腳之處悄無聲息。
沒有任何人發現他。包括營帳內的黎霜。
她在熟睡中。好似還做了夢,偶爾發出一聲輕細的呢喃。
不過多微小的聲音,晉安都能聽見。
晉安在營帳頂上找到了黎霜睡覺的正上方,他也緩緩躺了下去,隔著營帳的毛氈,聽著她均勻的呼吸聲,一聲聲,安撫了不止是他身體上的疼痛,還有內心的所有不安。
好像他是誰,他從哪裡來,這些未知的迷茫,都已經不重要了一樣。
為何會如此依賴於她?
晉安不知道。他好像是被下了毒,而黎霜是可解此毒的唯一解藥。
他在她的營帳頂上睡了一夜。
清晨破曉,叫醒他的卻不是陽光,而是營帳內黎霜倏爾亂了一拍的呼吸,她打了個哈欠,即將醒來。
而晉安則是霎時睜開了雙眼,雙眸清醒,宛如一夜未曾入眠。
緊接著,心臟猛地一縮,身體里沒有之前變化時的疼痛,可他知道,自己離變成小孩不遠了。自黎霜營帳之上一躍離開。
下方守衛軍士並無任何人發現。
倒是營帳內的黎霜睜開眼看了帳內天頂許久,隨即披上了衣服走出了營帳,帳外軍士見了她連忙行禮。黎霜卻走遠了幾步往頂上望了一眼。
自是空無一人。
「昨夜可有異動?」
「回將軍,並無任何異動。」
黎霜只得點頭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