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城門果然落了鎖,戒嚴十日,任何人都不能出不能入,西戎大使被軟禁起來,耽誤了歸行的時間。
大使一次次請求放行,而請求接被按住,消息宛如石沉大海。
大使久未能歸,塞外的局勢也霎時變得緊張起來。西戎籌集了大軍,去年冬日沒爆發的那場仗好似在這個快到初夏的季節打開。
外界的壓力慢慢匯聚,而京城內也並無尋找到晉安的蹤跡,終於,司馬揚開了城門,放行了西戎使者。
而自西戎使者出京的那一刻起,身邊則全是大晉的軍士,嚴防死守,決不允許他多帶一人離開。
黎霜被請去了閣內無數次,來審訊她的人皆是宰相手下的親信。
說來現在這個宰相紀和在司馬揚還是太子的時候,他身為三皇子的舅父,全力支持三皇子爭搶皇位,然而在司馬揚登基後,三皇子被軟禁於北山守靈,紀和卻因著自己在朝中的勢力盤根錯雜而留了下來。
然則明眼人都知道,現在這境況與其說是宰相自己將自己保住了,不如說是司馬揚暫時留了他一條活路。
司馬揚現在是君王,靠大將軍一手扶植起來,他的皇后,他背後的勢力少不了大將軍的支撐,有不要命的甚至在背後給大將軍取名為將軍王,幾有功高蓋主的聲望。
司馬揚需要一個可以和大將軍互相制衡的力量。
他們在朝中拉扯,司馬揚才可以有機會發展真正屬於自己的勢力,宰相的留,留多久,不過看司馬揚的帝王術要如何權衡。
紀和對司馬揚的作用便在審問黎霜的時候發揮了出來。
紀和的親信們對她動輒一兩天的不停詢問,那人長什麼樣,最後一次見他的時候是什麼時間,他還認識什麼人。
黎霜對於這樣的高壓詢問並不陌生,因為她以前就常看著手下人對別人這樣干,她回答的話五分真五分假,前後貫通,沒有一點錯漏,讓人抓不住半點把柄。
在她說來,她就是一個為了報恩而救了一個陌生人的將軍。
不知道那人是誰,不知道他來自哪裡,也不知道如今為何要接受這樣的盤問,她只知道他的長相,還有力量。
大將軍也對黎霜被請去質詢的事情不聞不問,沒有動用哪怕一點關係,讓宰相也找不到參大將軍一本的由頭。
半月過去,眼瞅著晉安的事逐漸風平浪靜,卻在一日清晨,朝堂之上,宰相倏爾當著百官的面,道大將軍私通敵國,原因卻是他們在城南白寺里發現了一個地下暗室。
室內近期有人居住過的痕迹,而黎霜小時候未入將軍府時,就是寄住在這寺廟之中。
他們拷問了白寺的和尚,不敢對黎霜用的刑罰全部都用在和尚身上,終是有和尚挨不住打,供道,最近是有人在這裡住,他與那人交談過,那人說是大將軍給他安排在這裡的,讓白寺的和尚都不能與他人說。
其實這話黎霜一聽就知道,是被逼打成招。
第一這事不是大將軍指使的,跟她父親一點關係都沒有,第二,黎霜與恢復記憶的晉安接觸的時間雖然不長,但她知道他不傻,他怎麼會去和和尚說自己的來歷,他甚至都不會讓這些和尚發現自己的存在。
必定是有人在威逼利誘之下,做了假證,謊稱看見了晉安,謊稱知道了是大將軍的指使。
他做的證雖假,但這裡面的事情卻是有三分真,這讓將軍府陷入了水深火熱的境地。
事已至此,黎霜再沒有沉默:「是我讓他去的。」黎霜第一次對審訊的人說出了實情,「我知道他是西戎皇子,知道青龍衛來擒他,是我讓他去的,將軍府受我連累,父親更是被我瞞在鼓裡。」
前來審訊黎霜的人乃是宰相親信,聞言立即雙眼發光:「黎將軍,這可是大事,你莫要為了替大將軍擔責,而強往自己身上攬禍。」
「沒有攬禍,這是便是我做的。父親久未去塞北,根本不識西戎的人,我從塞北歸京,一路南下南長,便是為了去救他,將他帶回京城後,終於知道了他的身份,也是我想放他。」
黎霜說得冷靜,這話裡帶出的意思,讓記錄的人都愣在原地。
皇帝對黎霜的心思如今可是滿朝皆知,而黎霜此番供白,卻直接將皇帝的臉面都打翻了去。
「黎將軍。」宰相的親信目光陰鷙,「你可是為何要這般助敵國的人?」
「西戎既已與我大晉簽署和書,便不再是敵國,這位同僚,用詞可得注意些。至於為何救他……」黎霜眸光微垂,「因為他救過我,我欠他良多。」
「將軍所作所為恐怕已早躍過還人情的界限了吧。」那人嘴角微微一勾,「他與將軍有何淵源,不如細細道來?」
黎霜一抬眼眸,盯住他:「該說的我都說了,其他的,不該你問。」
那人也不氣,站起身來,拿了手上的文書便離開了:「那我便如此報上去了,之後若有該問的人,還望將軍莫要左顧而言他就是。」
文書層層通報遞上了司馬揚的手中,黎霜不知道宰相的人會在裡面多做什麼手腳,不過隔日,她便因此入牢。
內閣地牢中,黎霜得了一間最大的牢房,可比起行軍打仗時的環境,這裡除了陰暗潮濕了點,也沒什麼不好,她待得坦然。
將軍府沒有一人來看她,甚至黎霆也未曾前來。黎霜是理解的,將軍府現在便是萬矢之的,稍有不慎,行差踏錯,便能招來不小禍端。府內能做的就是盡量和黎霜劃清界限,將過錯全部推倒她的身上,不管這是不是阿爹的意思,但為了將軍府,也只能這樣做了。
說到底,不管黎霜還是大將軍,也終究是臣子。她的交權,大將軍的節節退讓,也都是讓現在的君王安心。
黎霜在牢里待了一段時間,在地牢里她甚至都能感覺出來外面的天氣開始漸漸變熱了。
內閣一直未就黎霜做的事給個定性。等到天氣熱得讓牢里開始有蚊子出來的時候,一個熟人終於來地牢找了黎霜。
看見秦瀾,黎霜並沒有什麼情緒,倒是秦瀾在黎霜牢前半跪下來:「將軍。」
黎霜嘆了口氣:「職已經革了,叫我姓名吧。」
「……將軍何以為一人如此……」
「秦瀾你問過我很多遍這個問題了。」黎霜道,「你知道為什麼。」
秦瀾咬牙,靜默不言,牢中一時便也安靜了下來,過了許久,他才道:「是我將猜測報與聖上。」
「我知道。」黎霜答得簡單,卻讓秦瀾如被重重扇了一個耳光一樣,他垂頭不敢看黎霜的眼睛,卻聽黎霜道,「若是能將西戎未來的太子留作質子,未來很長一段時間,他將是大晉與西戎那份和書的最大保障,你做的事,於我大晉而言是好事,是我做錯了。」
從皇帝的角度,大晉的角度,甚至是以前黎霜的角度來想,她著實該坐這大牢,不委屈,所以打入牢起,她對自己的事沒有一點辯解。
但秦瀾的表情卻越發隱忍,最終仿似額上的青筋都要跳出來了一樣:「不是!我不是忠君,也不是愛國!」他聲音低沉,卻帶著那麼多的混沌與痛恨,恨那遠走的晉安,也恨自己,「我只是嫉妒!將軍,我只是嫉妒,我對你……」即便已是如此爆發,此時此刻,他還是咬住了牙。
將那些長久壓抑的愛戀,再次擠壓,堆積,讓它們炸裂自己的胸膛,也沒辦法說給黎霜聽。
而黎霜只是看著他的掙扎,明白了他的意思,卻也什麼都做不了。
他們以前一開始或許只隔著身份,而現在卻隔了一顆心:
「秦瀾。」黎霜冷靜道,「我再不是將軍了,如今也只是是牢中囚犯一個,不再需要親衛,也沒有資格擁有親衛了,今日你回去之後,便將那親衛長的令交給阿爹,以你的能耐,也不該止步於此。」
秦瀾終於仰頭望向黎霜,但見她眸色冷靜,面容如舊,彷彿剛才說的話只是平時普通頒布的一個命令,令士兵訓練,令部隊整裝,令他日復一日都陪伴在她身邊。
但她說的卻是令他離開。
「你以後好好的。」
秦瀾雙目驀地一空,他太熟悉黎霜了,所以他知道,她現在是說真的,她不再需要親衛,也不需要他了。
牢中空氣仿似死寂,秦瀾的後背宛如化成了枯石,他彎腰闔首令命,那骨脊摩擦的聲音仿似是快折斷了:「是。」
他站起身來,猶如被奪了魂魄一般,遊離而去。
「秦瀾。」黎霜倏爾喚住了他,秦瀾眸中微微點亮一撮細小的星火,他側了半張臉,卻聽黎霜問道,「他……現在有消息嗎?」
最後的火焰熄滅,他輕聲達道:「聽說有江湖門派在助他,不知如今行去了何方。西戎尚未有他回歸的消息傳來。」
「哦。」黎霜點頭,「多謝。」
「將……」秦瀾頓了頓,「小姐且在牢內安心再呆幾日,大將軍一定會想辦法保你出去。」
「嗯。」
秦瀾回過頭來,一步一步往內閣牢外走去,每一步間都是與黎霜的呼吸漸遠。
前面的路好像黑的都看不見了一樣,他只知道自己應該向前走,因為這是黎霜希望的,但是該去哪兒,如何走,下一步該落在何處……
這一瞬間,好似竟都已成了謎。
待見得秦瀾的身影離開了內閣牢中,黎霜這才輕輕嘆了口氣,初識得秦瀾到現如今已有十多載時間了,過去的回憶仿似還歷歷在目,她閉上眼,歇了一會兒。
不過能感到安慰的是,秦瀾說有江湖門派在助晉安,不用想一定是五靈門。
若是晉安一人,要從京城趕到大晉邊塞或許十分麻煩,一是他面目太過出眾,易被發現,二是黎霜怕自己以前在那白寺下的地下暗室里放的銀錢不夠,支撐不到他離開大晉。
而現在有五靈門在,巫引那般機智的人,斷不會虧了晉安去。
黎霜靠在牆邊,想著這些事情,迷迷糊糊睡到了下午,到夕陽西下的時候,地牢外恍見人影晃動,黎霜掃了一眼,見來者穿的卻是送飯的獄卒衣裳。
以前來送飯的獄卒對黎霜客氣,每次來了都要先稱呼一聲小姐,然後規規矩矩的將飯菜給她放在牢門邊上。
今天這獄卒卻沒有叫她。
黎霜心道是自己剛才睡著他不方便打擾,便打了聲招呼:「今天的飯食有哪些啊?」她在牢里被關的時間久了,一天能說的話沒幾句,有個獄卒,倒也能打發一點時光。
「啊……哦……青菜,米飯,還有些肉食。」
黎霜挑了眉:「還有肉食,我可得好好嘗嘗。」
地牢待了許久,她已有太久沒嘗過肉滋味了。
翌日清晨,內閣地牢里傳來一則驚動朝野的消息,大將軍之女,原長風營守將黎霜,竟因病,猝死內閣牢中,大將軍在朝野之上聽聞此消息,氣血攻心,致使舊病複發,即告別早朝,回府養病。
黎霜一直是大將軍的驕傲,以女兒之身,為國征戰,所赴戰場皆是連男兒也為之膽寒的肅殺之地,如今卻落得猝死牢中的下場。
大將軍接連五日稱病未曾上朝,皇帝與大將軍府之間的氣氛霎時變得格外奇怪。
整個京城也連帶著陷入肅靜之中。
而黎霜身死的消息卻像長了翅膀,從京城裡,經過百姓們的口,像風吹著柳絮,飄飄搖搖,散了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