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念迎上對面那男人的注視,盡量忽略此刻他目光中帶著的那絲似有若無般的探究之色,恭恭敬敬喚了聲「大伯哥」後,也未等他回禮,便站到了自己丈夫的身側,微微垂目。
徐邦達看著自己的兄長,勉強笑問道:「大哥也外出剛回?」
徐若麟嗯了聲,很快看向自己的弟弟,點頭道:「許久未回京,早上出去晤了個老友。你與弟妹先進吧。」說罷退到了一邊。
初念扶著徐邦達,正要送他上輦,不想他卻輕輕掙開了自己的手,輕聲道:「我能走。」說罷復又反手牽了她,邁步往裡而去。
初念一怔,只好隨他,身後一干人也抬了空輦跟著進來。
她穩穩朝前而去,始終沒回頭,卻亦能覺到來自於身後那兩道炯炯目光的注視。原本並不熱,忽然後背卻就覺得泛出了些微的汗意,心頭止不住一陣突突亂跳。
樹欲靜而風不止,現在她就是這種感覺。
這個沒按她預想中的軌跡一步步來,而是突然提早再次闖入她生活的男人,這一刻讓她渾身汗毛直豎,心中警鈴大作。
快要拐過那面照壁時,徐邦達仿似不經意地回首,看見門外那個長身而立的男人仍停在原地,目光卻正落在側旁自己妻子的背影之上,心中再次掠過一絲霾影,下意識又看向自己的妻,見她正目視前方,神情略微凝重。
「怎麼了?」
初念很快發現了他對自己的注視,扭臉看向他,微微笑著問道。
「沒什麼。」徐邦達很快一笑,望著她柔聲道,」今日你想必也累,回去哪也不用去了。你也好生歇一歇。「
初念微笑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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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念很快就覺察到了新婚丈夫的異樣。
回門歸來,去司國太那裡簡短回過話後,一個漫長的夏日午後,她都守著他寸步未離。他歇覺,她卧他外側同睡;他起身後看書,她在側添香;他讀到精妙處吟誦,她便陪著分享他的心得。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但是到了晚間,二人換了衣裳上榻後,情況卻與前頭幾夜有些不同了。
前幾夜睡前,徐邦達通常也會與她輕憐蜜愛一番。畢竟,身邊躺著個嬌美如花的新婚妻子,哪個男人也不可能不動心,但心有餘力不足之後,便也作罷,最後與她相擁睡去而已。只這一夜,他不但糾纏了初念很久,兩人都出了一身的汗,而且,到了最後仍無果,她開始柔聲勸他後,他不但不停歇,反竟顯得異常急躁,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手勁驀然加大了不少,捏得初念胸脯處一陣生疼。見初念娥眉蹙起,神情痛楚,他神情顯得愈發煩躁,定定注視她片刻後,忽然放開了,翻身仰躺於榻上,一邊喘息著,一邊冷笑道:「你是不是覺著我很沒用?不過是面上在忍著,其實心裡都在譏嘲於我?」
初念萬萬沒想到新婚以來一直溫柔相待的丈夫會忽然這樣變色,怔了。揀了自己的衣裳胡亂裹住身子,一語不發,慢慢轉過了身蜷縮著朝外去,眼眶一熱,淚珠忍不住便慢慢無聲地淌了下來,順著面頰滲入大紅色的綾鍛枕中。
徐邦達一語既出,自己便也後悔了。等了片刻,見她背朝自己縮著一動不動,忍不住將她扳了回來,等瞧見她面上淚痕闌干,頓時慌了,伸手去拭擦她淚水,口中一疊聲道:「是我不好,不該這樣說話,你別放心上。」
初念自新婚次日早見到徐若麟開始,整個人便有些恍惚。這幾日面上是沒什麼,與丈夫相處得也好,只內心深處,卻一直像懸了把利劍,有些戰兢。方才又由著丈夫弄,到了後來,心中起了厭意,恨不得他早些停了,卻怕表現出來傷他自尊,即便被他揉弄痛了,也是一直忍著,不提防他卻忽然變色質問,積了數日的各種情緒一下子爆發,這才忍不住默默流淚。此刻見他後悔了這樣勸,也想停淚,只情緒卻一時難以自控,淚水反倒流得更凶。
徐邦達勸了片刻,見她仍是一語不發,流淚不停,怔怔望著她那張即便是流淚也如梨花帶雨般的臉龐,心中漸漸生出傷感,將她的臉抱著貼到自己懷裡,顫聲喚她昨夜剛告訴自己的她的小名,在她耳邊道:「嬌嬌,我知道都是我不好,你別哭了。你這樣,我更難受……」
初念灑了些淚後,心中堵著的那團東西終於消退了些,拿帕子擦了下眼睛,低低嗯了一聲,任由他抱著,仍縮在他身邊不動。片刻後,不見他開口了,反倒覺他抱著自己的身體在微微顫動,仰臉看了下他,嚇了一大跳,見他竟在流淚。
初念慌忙從他懷裡起身坐了起來,找了另塊乾淨的帕子,伸過去要替他擦眼淚。手剛碰到他臉,便被他一把握住,輕輕一拉,人便又與他並頭而卧了。
「嬌嬌,我心裡很難過……」初念被丈夫緊緊摟在懷裡,聽他抽氣著,斷斷續續地低聲道,「我若是有一副好身子,春日裡,我帶你走馬踏花,夏至泛舟采菱,秋時賞菊品桂,冬日裡擁爐暖酒,這樣該多好。可是我不能。我已經五六年沒有出去外面了,今天陪你走這一遭,我忽然怕了起來。你這麼美,男子見到你,便沒有能錯得開眼去的……」
初念掙脫開他懷抱,抬臉剛要開口,他已經望著她接著道,「要你這樣空守著我這個廢人。你不知道,我心裡……」
他停了下來,開始像個孩子般地抽噎不停。
初念終於明白過來了,他今晚為什麼忽然這樣反常。
他是一個心思敏感纖細的人。雖然前世里只和他處了半個月,如今亦也才新婚三天,但這一點,她早就清楚。莫非因為白天在司家遭遇了自己表哥,才引出他這樣的情緒?
這一刻,她方才因了他粗暴對待而出的那絲厭惡也被憐憫與同情所掩蓋了。想了下,解釋道:「二爺,你別多想。今日你不顧自己病體陪我回門,我心中極是感激。遇到我表哥只是意外。他小時是時常到我家中,只早幾年前,他便外出,我也與他許久未見了。他便如我親哥哥。今日送我的禮,也不過是一點順手心意而已。你若不喜歡,我便不用。」
徐邦達情緒漸漸穩了下來,低聲道:「不過是一盒子香而已。你若喜歡,用便是,否則倒顯得我氣量狹小。」
初念微微一笑,並未發話,心中已是打定主意,明日便叫尺素把那一盒子香給放起來,再不要露臉。
「嬌嬌,」徐邦達躊躇了下,欲言又止。
初念道:「二爺,你有話只管說便是。」
徐邦達彷彿下了很大決心,終於低聲道:「我那個大哥,以後你不要和他說話。遠遠見到他,躲開便是。」
初念心微微一跳,也不問他為什麼,只嗯了一聲,道:「我曉得。」
徐邦達見她應得痛快,心中這才覺得舒服了許多。輕輕拍了下她後背,安慰道:「嬌嬌,只要你往後都這麼聽我的話,我向你保證,我一定會對你很好的。」
初念壓下心中隨了他這話而生出的怪異感,淺淺笑道:「二爺,那我去熄燈了,咱們安歇吧。」見他點頭,起身下榻吹了銀燈燭火,回來躺了下去。
徐邦達一隻手搭上她腰間,很快便睡了過去,甚至或許是因了疲累的緣故,還打起了輕鼾。初念卻睜著一雙眼,一直望著頭頂的黑暗,在四下漸漸冷悄的殘香中,靜靜等待睡意的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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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徐邦達因習慣晚起,還在榻上。初念已經理妝,收拾妥當後,帶了尺素和翠釵,去給司國太和廖氏請早安。稍稍說了幾句後,便起身了。眾人曉得徐邦達,往常若身子不爽,往往一天都在榻上。難得爽利些,這辰點一般也還未起身。明白她要回去服侍丈夫,也沒多留,初念便退了出來回濯錦院,經過水心榭近旁的那道迴廊時,遠遠忽然看見徐若麟牽了果兒的手,從他們所在的嘉木院方向來,瞧著似要帶她去司國太那裡,腳步略微一頓,正要返身從別路走,見對方已看到自己了。此時若再避開,倒顯刻意。心念略轉間,腳步繼續,很快便到了近前。
徐若麟看一眼跟在她身後的尺素和翠釵,拉了果兒的手,一大一小退讓到路邊後,略微俯身下去,看著初念對果兒道:「果兒,叫二嬸嬸。」
果兒心中雖喜歡初念,只她向來內向,見人只會害羞。此刻遇到了她,父親又這樣教導,便睜著一雙宛如小鹿般的眼看向初念,帶了羞澀地輕聲道:「見過二嬸嬸。」
初念自見到徐若麟意外歸來的那一天起,便暗中告誡過自己,即便是果兒,也不能過於親近,免得多生是非,加上此刻對面又有那男人在,自然更不會多表情緒。朝著果兒略微點頭笑了下,連腳步也沒怎麼停,便已經從他們身前走了過去。
等她身影消失在花-徑深處,果兒仰臉望著自己的父親,怯怯地道:「爹,二嬸嬸她好像又不喜歡我了?」
徐若麟收回目送她的視線,想了下,蹲下去對女兒道:「她或許不喜歡的是我,不是果兒。下次有機會,爹幫你向她問問看,好不好?」
果兒這才露出絲笑,點頭應了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