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次日,初念便聽到了徐若麟回府向司國太和廖氏辭別的消息,說是燕京尚有要務,當日便離去了。司國太看不出什麼特別情緒,大約也習慣了這個長孫的來去如風。只畢竟,他這一趟來得突然,去得也突然。先前說為了徐邦達的婚事而特意趕回來的,廖氏自然不信,這些日都在暗地揣測他此次回來的目的,只是百思不得其解而已。此刻見他忽然又走了,面上自然與平常無二。只傍晚初念在司國太那裡見著她時,還是能感覺得出她的輕鬆。甚至見到有些鬱鬱寡歡的果兒時,她還親自上前安慰了一番,叮囑宋氏要帶著身邊丫頭好生照料她。
不止廖氏,初念覺到丈夫徐邦達的情緒隨了這個異母兄長離去後,明顯也更好了。此後數日,濯錦院里的小夫妻二人處得極是融洽,辰光便平靜而過,很快便到了二十這一日。
六月二十這日,俗稱朝節,類似夏至。照了金陵當地的習俗,家家戶戶在這一天都要吃圓子,祈這一年接下來日子的平安團圓。貧家不過是粗粉清湯煮一鍋,富貴人家裡,為求主子多吃幾口得個贊,廚下自然不惜工本花樣繁多。國公府自然也不例外。一早,大廚房裡便忙碌了開來,等第一縷朝陽照上還滴著露珠的樹梢頭時,廚房裡香氣氤氳,圓子已做好分盛,分別被送往各個院子里去。
廚房管事吳婆子知道府中二爺待人向來溫厚,出手大方,又正新婚燕爾,夫妻二人好得蜜裡調油,有心想討好新進門的二奶奶,便特意自己拿食盒提了精心做出的各色圓子送去。被丫頭給帶進去在側旁一外間里等了片刻後,聽見腳步聲來,門帘外進來個十五六歲的圓臉丫頭,認出她是初念身邊的大丫頭尺素,忙起身,指著食盒裡的碗盞笑道:「咱們府上二爺二奶奶新婚大喜,今日照習俗又要吃圓子,也不曉得二奶奶口味如何,我便特意送了好幾樣過來。有棗泥加桂花、有豬油和芝麻,有玫瑰混豆沙,這些都是甜的。奶奶若喜鹹的,也有,這是八味圓子,這是芥菜鮮肉的。」
尺素看一眼擺得琳琅滿目的食盒,微微一笑,遞過去準備好的一串錢,道:「這是二奶奶給的賞,說嬤嬤費心了。有事便可去了,我替嬤嬤把圓子送過去。」
主子的起居內室,似她這種廚中之人自然不好隨便入。吳婆子見賞錢豐厚,討好之意也已被送到二奶奶跟前,道謝過後,便心滿意足地去了。
尺素待婆子去後,看也沒看,只叫小丫頭們把圓子都拿去分吃了,轉身便出了屋子。
徐邦達這幾日身子還算爽利,所以今日起得也早,特意要陪初念吃圓子的。等見早膳送來,並不見圓子,有些意外,正要開聲問送膳的丫頭,初念已經笑道:「我向來不愛吃糯米圓子。別說吃,有時聞到也會噁心犯嘔。二爺今日委屈下,也陪我一次,不吃這東西好不好?」
徐邦達本也不喜食軟糯之物,今天不過是想陪初念吃而已。聽到她說連聞了也要吐,自然一口應下,道:「那就不吃了。只可惜沒了吃圓子的彩頭。」
他話音剛落,尺素便端了個甜白瓷的小碗過來,放到了桌上,揭開蓋,指著湯里浮著的兩個雪白糰子,道:「往年奶奶還在娘家時,太太為討彩頭,一直用這薯蕷粉搓餡做了給奶奶吃,我今日也照著做了兩個。裡頭是玫瑰豆沙餡的。二爺和二奶奶一人一口,吃了甜甜蜜蜜團團圓圓。」
徐邦達聽尺素話說得好,點頭笑道:「葯書記載,薯蕷除寒熱邪氣,補中益氣,久服長肌肉,聰耳明目,是好東西。托你家二奶奶的福,我今日也嘗個鮮。」說罷親自拿了湯勺,舀了個送到初念嘴裡,剩下那個自己吃了。只覺入口即化,香甜無比,不禁讚不絕口,問還有沒有。
徐邦達是對著嬌妻,吃什麼都覺美味。初念卻是絲毫不敢放鬆,就怕他非要吃糯米糰子,此刻見他被自己哄了過去。雖說這薯蕷性屬與糯粉大相徑庭,吃了想來應該無礙,但既然沾了圓子的邊兒,也不敢讓他多吃。見他還要,忙搖頭道:「就一人一個成一雙,才是吉利。」
徐邦達覺著有理,點頭道:「你說得對。那就不吃了。」
初念笑而不語。
這個白天終於安然度過。到了晚上時,初念記著前世里他還不巧,夜間又受了涼,兩相發作之下,這才一病而去的,更是警醒,檢查門窗,醒著守他身側,提防他脫被受凍。熬到天明東方拂曉了,晨曦里見他睡容安靜,呼吸平穩,知道這一劫應是避了過去,心頭一松,這才覺到疲憊襲來,闔眼睡了過去。
徐邦達睡足一覺醒來。往常,初念總是比他醒得早。今日她卻還沉沉睡著。借了窗中透入的晨光打量,見她一臉倦容,眼圈處微微泛青,哪裡知道她昨夜一夜沒睡守著自己?只以為她沒睡好而已。既不吵醒她,自己也不起身,只是繼續躺她身側看她睡覺的樣子,蝶懶鶯慵,嬌比海棠。靜靜看了片刻,情不自禁伸手過去,正要輕觸她面頰來個偷香竊玉,忽然想到自己與她成婚已半月,只無論怎麼努力,卻始終是有心無力。她雖毫無怨艾,每每自己沮喪之時,反倒軟語相勸,只不過這樣,愈發顯得自己無用而已。
他從有記憶開始,便記得在吃藥了。十三四歲時,更隱隱知道了,自己因先天胎弱,腎氣較尋常男子要不足。雖一直吃著各種葯,其中自然有補腎調氣之味,但始終不大見效。但即便這樣,他心中還是存了僥倖,想著等成婚後,應當無大礙。沒想到事實卻是如此不堪……
徐邦達的好心情漸漸敗退了下去,慢慢縮回自己的指尖,沮喪地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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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在外的尺素等人見這辰點了,裡頭的人還沒動靜,怕耽誤了請安的點,敲門出聲。初念被驚醒,睜眼便見窗外天光大亮,知道自己貪睡起晚了,忙要起身時,一隻手卻被身側的丈夫握住,見他眼睛還閉著,口中低低地道:「今日別去了,讓丫頭過去說一聲……」
婆婆廖氏治家從嚴。自己嫁過來才半個月,若便貪睡不去那邊向祖母婆婆請早安,恐怕不妥。思及此,初念將自己的手從他手心裡抽出,道:「二爺你再睡會兒,我去了就回。」說完顧不得他了,起身匆忙洗漱,理好儀容後,不過喝了口水,急急忙忙便往司國太那裡去。到了時,果然已經遲了,見人都在了,眾人仿似正在說什麼事兒,只差自己一個。
廖氏果然不喜。只是礙於老太太的面子,並未出聲,不過略微蹙眉地看著初念。
初念朝長輩見了禮,解釋道:「昨晚睡得晚了些,早上一時不察,這才睡過了點。是初念的不是。」
廖氏嗯了聲,道:「下回記著早些。」
初念應是。一邊今日跟著二房太太董氏過來的一個平日還有點體面的孫姨娘便出聲笑道:「二爺小夫妻剛成婚,難分難捨了些也是有的。這才好,好早早地叫太太見著孫子。」
廖氏知道兒子房裡有毛病,雖極力想壓下這事兒,只徐家人多嘴雜,如今成婚半個月了,想必私底下也傳開了。因此這孫姨娘的話此時聽來便格外刺耳,看也不看孫姨娘,只瞟了董氏一眼,淡淡道:「老太太跟前還立著一堆小姐呢。這話說的,豈不是羞臊了她們。」
董氏自覺被掃了臉,訕訕笑了下,狠狠看了孫姨娘一眼。
初念只低著頭,當沒聽到時,座上司國太插道:「小二媳婦兒剛來,方才的話沒聽到。我便再說下。剛正說到下月初八給我這老婆子過壽的事。照我說,你們有這心意便好,也不是什麼逢整的壽,到時隨便擺兩桌,自家人坐一處吃些酒便是了。老大媳婦一向掌家,這事你看著辦便是,不耐煩折騰那些煩文縟禮。」
廖氏應了下來,眾人又說了些話,這才紛紛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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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念回房後,徐邦達已經起身,見他神色卻有些怏怏。估摸著是和自己早上撇下他的事有關。也沒提自己去遲了被婆婆甩臉色的事,只按捺下性子,撫慰了他幾句,又提了下月司國太過生日的事,一早上都陪著他寸步不離,終於見他恢復了常色,言笑晏晏,這才暗暗吁了口氣。
午後徐邦達歇午覺,初念照例躺他外側。雖因昨夜睡眠不足,此刻覺著疲乏至極,想隨他好好睡一覺把精神補回來,額角卻陣陣發脹,久久難以入睡,在帳子熬得胸口都有點透不出氣了,乾脆悄悄爬了起來,獨自坐到梳妝台前,定定望著鏡中的自己。
鏡中人,雲鬢懶墮,眉黛青翠,雖作婦人裝扮,一張臉龐卻仍帶了少女的淡淡稚氣。只是眉宇間,彷彿又結著一縷似淺還深的愁緒。
初念覺得有些累。從睜開眼再次嫁入徐家到此刻,不過半月,她卻像已經過了半年。這一刻,她忽然想起了自己在司家時的生活。那時候,雖也有各種煩惱,但有母親羽翼的庇護,有乖巧弟弟的相伴,現在想起來,是何等的舒心。
只是,過去終究是過去了,現在的生活,才是自己真正要去面對的一切。
她伸手出去,對著鏡子用力揉了下臉,朝自己露出了個笑。
好好過下去吧。她對鏡中的自己說道。比起噩夢一般的往事,此刻一切都是彌足珍貴。至少,她已經避開了喪夫的厄運。所以只要努力,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身後帳子里忽然發出翻身的輕微響動,隨即傳來丈夫含含糊糊的聲音:「嬌嬌……」
初念知道他睡得半醒時習慣找自己的手,忙應了句,起身撩開帳子再次爬上榻,躺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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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便是七月初八,司國太過生日了。國公府雖沒大辦筵席,但即便是照先前國太說的,「到時隨便擺兩桌,自家人坐一處吃酒」,一番準備下來,入夜後,後堂也辦了十幾桌的女賓宴,十分熱鬧。
初念母親王氏也應帖而來。入座後,見女兒光彩照人,同桌一乾女賓紛紛注目,又向自己恭賀誇讚,心中自然歡喜得意。
初念吃了幾輪的酒,覺著酒意微微上來了,便起身先告退離席。與尺素雲屏往濯錦院去,路走一半,雲屏說內急憋不住了,曉得近旁角落處有間溷房,讓她倆等自己一會兒,提了盞牛角燈籠急匆匆便鑽進了側旁小路。
初念和尺素沒等片刻,忽見雲屏飛快跑了出來,轉眼便到近前。
「死丫頭,平日里慢騰騰,此刻見了鬼不成,跑得這麼快!」尺素笑著道了一句。
雲屏一張臉漲得通紅,壓低了聲,對著初念結結巴巴道:「二奶奶,裡頭……三爺和秋蓼……」
她年紀小些,方才雖依稀看見了是怎麼回事,只那話卻說不出口,停住了。
初念立刻明白了過來。
秋蓼是表小姐吳夢兒身邊的大丫頭,年紀十七,比徐邦瑞還大些。相貌嬌媚,一雙眼如兩汪春水,身段也好,平日里走過時,勾了不少徐家下人的目光。三爺徐邦瑞本就是個風流人物,這樣兩個人,搭到了一處,也不算什麼奇事。唯一沒想到的是,會在這裡被雲屏撞破。
「你被他們瞧見了沒?」
初念低聲問道。
雲屏搖頭,喘著氣道:「他們……摟得正緊,應當沒留意到我……」
初念立刻道:「走吧,就當沒看到這事,跟誰也不要提就是。」
雲屏瞧著似快哭了出來,急忙點頭。跟著初念和尺素匆匆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