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少年便是平王世子趙無恙。他小時在燕京時,隨徐若麟學習騎射。故雖沒行過拜師之禮,對徐若麟卻一直是以師傅相稱的。今夜梓宮落於蘆殿,祭奠儀式整夜都將不絕,平王夫婦與世子自然要守於蘆殿之側。只是趙無恙卻不見了人,徐若麟這才親自去找。找了良久,總算在此抓到了他,不想卻竟這樣再次與她偶遇。
這是徐若麟此次回京,第二次與她相遇。
他緩緩鬆開了鉗住趙無恙的手,望著她提了一盞白綢羊角燈籠,在微微晃動的光暈中從樹影下走出來,一直走到近前,然後朝自己客氣而冷淡地喚了聲「大伯」,還沒等他回應,便已垂下眼,從他肩側飄然而過。
她去了,微涼的空氣里卻留下了一陣若有似無的蘇合幽香。他對這種香氣並不陌生。那是她一直習慣用的熏衣香。經年累月下來,香韻不止染上襟袂,連通體的肌膚,似亦被沁上了幾分。
徐若麟自然覺察得出,她不喜自己的注目。所以前次在宮門口見到她時,除了一開始的一眼,過後便未再多看。但今夜,許是四下夜色昏闃,許是被那一縷暗香所牽,他的一雙眼睛不由自主地再次停留了在她的背影之上,收不回來。
「喂,你還沒回我方才的話呢!」
趙無恙揉著胳膊,抬眼見初念快要進去了,喊一聲。
「照祖母的吩咐行事而已,何來那麼多的懼與不懼。」
初念沒回頭,隨口這樣道了一句,提起裙幅,腳便跨入了門。
徐若麟目送那個身影沒入花牆的門後,直到再無芳蹤可覓了,壓下心中悵意,將視線轉到自己面前這個此刻還看著她去向的少年,見他終於轉過頭來,朝自己道:「師傅,我方才從樹上掛下來時,她仿似被我嚇得不輕。下回你若見到她,代我賠個不是。」
徐若麟唔了一聲,道:「你快十四了,往後要學著穩重。再這樣,當心被王爺責罰。」
趙無恙面上立刻現出怏怏之色,低聲咕噥道:「我再穩重有何用?他心裡早就沒有我和我娘了……」
「胡說!」
徐若麟微微皺眉,低低喝了一聲。
趙無恙閉口。側頭再看一眼初念方才進去的那扇門,轉為嘻笑道:「師傅,她真好看,方才提燈籠照我時,我差點沒從樹上掉下來,還沒見過這麼好看的女人。是不是?」
徐若麟伸手,往他額頭不客氣地彈了個暴栗,在他哎喲叫痛聲中,正色道:「你怎的溜到了這裡來?王爺王妃正找你,快些回去!」
趙無恙捂住額頭,哦了一聲,轉身無精打采地低頭而去。
徐若麟微微搖頭,跟著他往外頭的蘆殿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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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釵捂住肚子走了段路,等拐過個彎,便放了手,正左右張望,身後的樹叢里忽然躥出來一人,從後抱住她腰便拖往邊上去。等到了牆角處,那人一雙手已經摸上了她身,嘴巴湊了過來,含含混混道:「親親妹子,可想死我了……」
翠釵滿腹惱怒,用力推開那人,壓低聲斥道:「你個不知死活的混賬東西!也不看看什麼時候,竟就滿腦子想著這些!再渾下去,怎麼死都不知道!」
這裝蛐蛐叫引她過來的,正是金台園管事李十一家的小子李善寶,和翠釵暗好有些時候了。此時求歡被拒,心中委屈,道:「我這不是想你嗎?都三兩個月了,你怎的都不來見我……」
「呸!」
翠釵打斷他話,冷哼道,「你還以為我跟你的事兒沒人知道?做夢去吧!」
李善寶一驚,方才那旖旎心思一下便消了,慢慢蹲下身去,道:「誰,誰知道了?」
翠釵道:「你還在混吃等死呢!我告訴你吧,前個月里我隨老太太二奶奶去護國寺那回,周志說你在後山門找我,我便過去,發現沒人,過去質問周志,你猜他怎麼說?」
「怎麼說?」
「他誆我來著。我一時害怕,著了他的道。過後細想才明白,他應也不確定,只拿話套我而已,讓我自己往裡跳!」
李善寶顫聲道:「他……他想幹什麼?莫非也看上你,要打你主意?」
「呸!」翠釵啐了他一口,「這麼簡單就好了!」頓了下,又道,「實話跟你說吧,二爺叫我隨在二奶奶身邊,有事便告他。我估摸著被二奶奶瞧了出來。雖不曉得這新進府的二奶奶怎的就會拿捏住周志了,只周志是她的人,這卻是無疑的了。必定是二奶奶吩咐周志尋我的短,好拿捏住我辮子的。老話說,會叫的狗不咬人,咬人的不叫。真當是這個理兒。這二奶奶和那個周志,哪個面上看起來不是悶嘴葫蘆一樣的,暗裡卻有如此手段!」
李善寶呆若木雞,半晌,喃喃道:「那你怎麼辦?」
「怎麼辦?我的短在二奶奶手上,不聽她的還能如何?」翠釵道,「當初太太挑我和翠翹服侍二爺,就是安排了遲早成他的人,只不過他身子不好,一直這般吊著而已,雖不知道到何時才是個頭,只誰叫我命該如此?你卻吃了熊心豹子膽動我,要是被人曉得,你或許還有個爹擋著,我還有好果子吃?到時候只怕全都推我頭上了。你如今還這樣不知好歹,遲早要害死我……」一邊說著,心中酸楚,聲音也哽咽了起來。
李善寶慌忙指天發誓,哄了片刻,翠釵這才轉怒為喜,順著他意親熱了片刻,只心卻終究是懸著,很快理好衣裳,道:「我再不回,怕二奶奶要起疑心。往後沒我的信兒,你不要來找我。」說罷匆匆離去。等回了院,見廖氏還沒回,不過遇到尺素被問了一句,二奶奶卻並未發話,只自個兒對著燈火坐窗前,如平日看慣了的樣子,一顆心這才慢慢定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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蘆殿側,供守夜人暫時歇息的一間大帳里,平王趙琚正和衣仰卧在一張窄榻上,蕭榮坐在榻側,借了帳中白燭的光,凝視著自己正在淺眠的丈夫。
她知道他很累。從數日前不眠不休日夜兼程地趕回金陵之後,他便在周圍無數雙或明或暗眼睛的注視下,從早到晚地為大行皇帝守靈,參與各種各樣紛繁冗長的祭奠儀式。此刻終於得了片刻的空,幾乎是沾枕便入了睡,甚至很快便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蕭榮微微閉上眼睛,聽著丈夫發出的鼾聲。
已經六七年沒有見他了,這一次相見,她才彷彿驀然發覺,鏡中的自己老了許多,而他卻與記憶中的樣子相差無幾,甚至,連睡著後發出的鼾聲也是那樣的熟悉。這一刻,這久違了的聲音在她聽來,竟彷彿賽過樂師奏出的上佳樂音。
良久,她終於睜開了眼,目光落到他的肩膀之上。想像著另一個女人枕著他臂膀入眠的畫面,目光漸漸蕭瑟,神情也冷淡了幾分。
她再凝視他片刻,終於伸手過去,輕輕握住了他的手。
她知道他一向警惕,哪怕是睡著,只要稍加碰觸,便會轉醒。果然,他的手一動,霍然睜開了眼,等看清是她後,吁出口氣,再次閉上眼睛,含含糊糊道:「眉兒,你累的話,也躺下歇會吧。下半夜還要起身。」
眉兒是他向來呼她的愛稱。那時她剛嫁給他沒多久,他贊她生了一雙不描而黛的秀眉,戲稱過後,便一直這麼叫下來。
本該是溫情脈脈的一刻,但她卻無法讓這一刻延續下去。
她並未開口,也沒動,只是握住他的手不放。
趙琚終於再次睜開了眼,望向自己的妻子,遲疑了下,問道:「你在想什麼?」
她迎上他的目光,輕聲道:「我在想,宋夫人該是怎樣風華的一個女子……可惜,一直沒機會見她。」
趙琚面上現出一絲尷尬,從榻上坐了起來,低聲道:「眉兒,你別多想……」
蕭榮微微一笑,搖頭道:「王爺你別誤會。我沒別的意思,只是有感而發而已。你我分開這麼多年,我身邊還有無恙,你在燕京卻孤身一人,能有宋夫人相陪,我也放心。」
趙琚望她半晌,終於嘆了口氣,伸手將她肩膀握住,道:「我曉得你的意思。我何嘗不想將你們母子接去,只是身不由己……」
蕭榮目中掠過一絲失望之色。
她方才用話試探,得到他這樣的回答,立刻便明白了過來。即便是到了這時候,丈夫仍沒打算將她和兒子接走。
她一咬牙,道:「王爺,我知道你的難處。只是你我都清楚,勘兒他雖是你的侄兒,卻一直對你懷了忌憚。如今他上位,發難於你是遲早的事。你老實告訴我,到時,你會束手就擒,還是另謀它計?」
趙琚一頓,遲遲不應。
蕭榮道:「我曉得,你豈會甘心束手?所以王爺,眉兒此刻想向你懇求,求你看在咱們多年夫妻的情分上,無論如何要想法子把無恙帶走。我走不走無關緊要,但是無恙,他一定要走!」
趙琚眉頭緊鎖,半晌,終於道:「眉兒,你也知道,如今正是一觸即發的時刻,我做什麼都有人盯著。留你和無恙在金陵,是大行皇帝從前的旨意。如今勘兒自己不開口的話,我無論如何也不能自己提出。暫時只能再委屈下你和無恙。但我答應你,一旦事情生變,我定會及早派人來,想辦法將你和無恙一道接走的,你放心!」
蕭榮的心頭掠過一絲悲涼。
她自然清楚丈夫如今所處位置的為難。如果只有她自己,她絕不會像此刻這樣開口。但還有兒子,她必須要為他著想。
這是她白天坐在魏國公府那架馬車上閉目冥想後,最後終於做出的決定。所以丈夫此刻這樣的一句承諾,在她聽來,除了空洞,沒有半點實際意義。
「王爺,我與你結髮至今,已快二十年。這二十年里,我從未向你求過什麼,這一回,想向你求個人。」見丈夫點頭,蕭榮道,「徐若麟與無恙有師徒情誼,無恙這孩子,你雖不喜他頑劣,只他還肯聽他的話。王爺此次離去後,能否將他留下?」
趙琚下意識地想要搖頭。
從他第一次見到十五歲的徐若麟開始,這十幾年來,魏國公府的這個長子,不僅從一個青澀的倔強少年成長成了一名身經百戰的沙場宿將,而且更是他最受倚重的肱骨心腹了。此次入京奔喪,若非聽了他的安排另走旁道,以後來接到的消息來看,根本就不可能在短短三四天內便如期抵達金陵。
他自然清楚,離侄兒趙勘向自己發難的日子應該不會長久了。所以這樣的關鍵時刻,怎麼可能留他在金陵?
他躊躇了下,道:「可否安排別人?」
「不行,一定要他!」
蕭榮緊緊地盯著他,雙目一眨不眨。
趙琚望著自己的結髮妻子。
即便是此刻這樣朦朧的燭光,也不能遮掩掉她眼角的細微皺紋了。離他上一次見她,不過六七年的光景,她一下便老了這麼多,再不是從前那個初嫁自己時倚門拈花而笑的少女了。腦海里又掠過此刻那個還在燕京平王府里等待自己回的青春女子,心頭忽然生出一絲愧疚之意。再躊躇片刻,終於道:「也好。那就留下他。」
蕭榮終於吁出一口氣,朝丈夫微微一笑,道:「多謝王爺。」
「王爺,徐大人帶世子回來了。」
正此時,帳外傳來侍衛的傳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