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念回了院,被服侍著洗去面上的血污,這時刻,才覺到了額頭的抽痛。照了下鏡,見破了的口子差不多有半指節長,傷口已凝固,只還泛著猩紅,瞧著頗為可怖。尺素心疼,低聲地埋怨了幾句,取屋裡常備的傷葯,小心地塗抹了上去,然後用乾淨的細紗布覆裹了起來。
初念換了乾淨的衣衫,坐在榻沿,靠在了床尾的那半扇圍屏上。
這個混亂無比的夜晚,終於在這一刻,恢復了它該有的安靜。她借了明滅不定的燭火,望著榻上還昏睡不醒的丈夫。
顯然,他已經和秋蓼有了那種事。只是對此,此刻的她沒有絲毫怨怒或不滿,甚至連遭到羞辱的感覺也沒有。她的心裡,唯一在慢慢滋生的,只是恐慌與悲涼。
縱然她重活了一遍,甚至知曉未來,但是這一刻,她還是感覺到世事終究無法能被自己完全掌控的悲哀。或許,是她太無用了。
她不想徐邦達死。對自己的這個丈夫,她或許談不上男女之愛,但這幾個月來,她早把他看成自己終生的家人了。可是現在,坐在他的病榻前,她卻忽然生出了一種預感:這一世,他或許終究仍會那樣早早地離去,只不過,換了一種方式而已,比如,就像此刻。
她被這個念頭緊緊地攫住,後背開始泛出汪汪的涼意,到了最後,連呼吸似乎都變得困難了起來。
如果這一切真的再次降臨了,現在的她,到底該怎麼走往後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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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初念衣不解帶地守在徐邦達的身邊,直到快天明,才被尺素翠釵幾個勸去,在隔壁的屋子裡和衣睡了一會兒。睡著的時候,做著迷亂而無章的夢。夢中,她對自己說在做夢,想要努力醒來,卻一直在徒勞地無力自拔。
「二奶奶,二奶奶……」
耳邊隱隱傳來呼喚她的聲音,她終於睜開了眼睛。
尺素道:「二奶奶,二爺醒了,在找你……」
初念蹙眉,扶了下仍有些脹痛的額頭,等腦子稍清楚些後,慢慢地站了起來。
徐邦達已經醒了,雖然整個人虛弱得像風中一吹就要滅的殘燭,但是確確實實,他醒了過來。
他已經從翠釵的口中得知了昨夜自己暈厥過後去發生的事。晨光中,他看到朝自己而來的初念,額角受傷,形容憔悴,掙扎著要起身。
「二爺,你躺著別動。」
初念加快步子,坐到了他身邊。
他壓下心中不可遏止的強烈羞愧,顫抖著握住她的一隻手,囁嚅著道:「嬌嬌,我,對不起你……你可惱我了……」
「二爺,你別這麼說,」初念反手握住他的手,「你沒對不起我,我更沒惱。你別多想,養好身子才要緊。」
徐邦達怔怔地望著她。
她與平日看起來並沒什麼兩樣,彷彿昨夜的一切都不曾發生,而這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他剛剛醒來的清晨。
「二奶奶,玉箸來了。」
門外小丫頭的傳報聲中,國太身邊的另個大丫頭玉箸挑簾而入,看了眼已經醒來的徐邦達,神色一松,對著迎了上來的尺素低聲道:「老太太一夜都沒睡好,一早就打發我來看下。二爺既醒了,我這就回去通報。」說罷匆匆而去。
玉箸剛走,廖氏便親自過來了。一夜的折磨,讓她看起來臉色也極其灰敗。她看了眼初念的額角,道:「昨晚上我一時偏激,失手傷了你。太醫等下來,叫他替你瞧瞧。」
初念低低道了聲謝。廖氏坐到兒子的榻前,握住他一隻手,眼淚已經下來了,恨聲道:「正逢國喪,幸而太醫是老熟人了,這才壓了下去的。姑且不論這個,你的身子如何,自己也不曉得?你自小就是個懂事的孩子,怎的如今會跟你兄弟一道,犯起了糊塗……」
許是羞慚,許是沒有力氣,徐邦達只是把臉微微側向一邊,闔目沒有說話。
廖氏被邊上的人勸了幾句,止了淚,片刻後沒多久,太醫便來了。照昨晚的樣細細針灸一回後,又看了初念的額頭,道:「我那裡有內造的膏藥,回去了叫人送來,假以時日,傷處應會消痕。」
初念自己倒沒多大感覺,倒是邊上的尺素聞言,鬆了口氣,連連道謝。
太醫微微頷首,再看一眼榻上的徐邦達,心中暗嘆口氣,略微搖頭,收拾了藥箱離去。
他已經看出來了,這個與自己打了十幾年交道的國公府嫡子,這一次恐怕是凶多吉少了。他就像盞一直在細細熬著燈油的燈,忽然被強行捻亮,短暫的放光過後,便是燈盡油枯了。
徐邦達吃了葯,很快又昏睡了過去。
初念這一日沒出院子一步,只是到黃昏的時候,聽說三爺徐邦瑞回府,徐耀祖大發雷霆,要拔刀刺了他,被廖氏護住,紛紛地又鬧了一場,最終才歇了下去。
她現在對這一切都漠然,只是一直守在徐邦達的榻前。他的情況時好時壞。到了半夜的時候,睡在臨時擺出的另張窄榻上的初念被輪值守夜的尺素叫醒。尺素道:「二爺醒了,在找你……」
初念立刻起身到了徐邦達的榻前,見他半靠在一堆枕上,神情略顯痛楚,臉色白得像紙,襯得一雙眉黑得觸目驚心。
「二爺,我叫人再去請太醫。」
初念立刻道。
「不用叫他們。沒有用,我知道的。」
他慢吞吞地道,伸手再次握住了她的。
他的手一直是涼的,但是現在,手心卻燙得像個爐子。
「嬌嬌,你真的不怪我?」
他再次這樣問道。
初念知道他說的是什麼。輕聲道:「二爺,我沒怪你。」
「可是你心裡還是對我失望了……」
初念心頭微微發酸,再也忍不住,道:「二爺,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可是你真傻,為什麼要這樣為難自己?」
徐邦達喃喃道:「嬌嬌,你知道的,我既然娶了你,便一心想著讓你好,讓你不要後悔嫁我。可是我沒用……」
他有些痛苦地閉上眼睛,片刻後睜開,定定望著正對頭上的茜紅色帳頂。
「你知道我有多羨慕我的三弟嗎?不,別說是他,就算是我的那個兄長,那個胡女所出的兒子,我有時也羨慕,甚至妒忌。有一個好身子,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可是我什麼都沒有,除了你……」
他將目光漸漸再次轉到她的臉上。
「嬌嬌,你大概會以為是我多心,可是我知道,真的不是。這個胡女所出的兒子,他從我們新婚第二天出現在中堂的那一刻開始,我便感覺到了他對你的用心。我希望他永遠也再不要出現在你的面前。後來他離開了,我終於放心了。可是沒過多久,這一次他又回來了,可能還一直不走了……」
大約是情緒激動,他忽然一陣急喘,痛苦地皺起了眉。
「二爺,你別說了!」
初念急忙撫他胸口。
他順過了氣,搖頭道:「你讓我說完。這些話我憋了很久了,再不說,恐怕沒機會了……」
初念停了手,怔怔望著他。
「我愈發痛恨自己的無能。我連做夢也想讓你真正成為我的人。所以我忍不住找了三弟。那天你們都還沒回。我在臨芳軒的時候,他給我那瓶子葯。我何嘗不知道這葯傷身,可是我顧不了這麼多了。我半信半疑吃了一顆,沒用,再吃了兩顆,終於起了功效。三弟便喚來了秋蓼……」
他驀然住口,停了下來,閉上了眼睛。
「嬌嬌,我很後悔……」睜開眼,再次開口的時候,連聲音也像是蒙上了一層將死的頹敗。
「病了這麼多年,我知道自己的身子。太醫雖沒說,但我卻覺得出,這一回和從前不一樣了,我大概真的要死了……」
「二爺,你別胡思亂想,你會好的!」
初念忍住淚,極力安慰。
他長長嘆息了一聲,聲音裡帶了許多的遺憾與不甘。
「嬌嬌,我不想死,我想陪你過一輩子。可是不能了。讓你嫁我,真的是害了你這一世。我走了後,你還這麼年輕,又孤身一人,往後的日子漫長。我一想到這,心裡就難受……」
「我先前也聽說過,有些無後人家過繼宗族子嗣的事。我去了後,太太大約也會如此……」
他停了下來,片刻後,彷彿終於下了決心,低低地道,「你若願意,這樣也好。挑個聽話的孩子在你身邊,長大了也是你的依靠。只是你若不想,便不必勉強替我守……」
他的聲音漸悄。
初念默默凝視著他,潸然落淚。
這一刻,連她自己也分不清楚,她到底是在悲憫眼前病榻上的這個人,還是坐在他身側的自己。說到底,不過是一雙同樣可憐的人罷了!
他真的太虛弱了,說完了這些堵在他胸口的話後,再次闔上眼,漸漸睡了過去。
初念仍是坐著,一動不動。半晌,終於抽出一直被他握住的那隻手,替他攏了下被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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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國公府的嫡子徐邦達,終於還是沒能熬過曾被好事之人打賭過的弱冠之年,匆匆死於一場因風寒而引發的敗症。
國公府大門前因國喪掛上的白色燈籠剛剛被摘沒兩天,便又被掛了回去。
徐邦達走得很急,不過在他發病後的第三天夜裡,便在一家人的悲傷和哭泣中死去了。臨走的時候,手還緊緊拉著初念,嘴裡喃喃著:「你要過得好好的……」
初念淚流滿面,空洞地任人替自己換上白色的重孝,看著眼前新舉起的白哀之物,直到第二天,在滿堂聞訊前來弔唁的賓客注目之下,低頭跪在丈夫靈柩之前的時候,才清楚地意識到,這一世,自己終究還是沒有逃脫前世那噩夢般的詛咒,再一次成了豪門大家裡的一個新寡。
這樣的場合,她知道自己應該做的,就是哀哀痛哭,哭得越得勁才越好,就像她前次曾哭過的那樣。可是這一回,眼眶中除了焦酸,再滴不出一點淚了。她只是低頭跪在一側,神情木然,任由近旁女人們驚異目光的打量,甚至就連沈婆子最後終於借故到了她的近旁,俯身到她耳畔提醒她的時候,仍是流不出一滴淚。
「二爺彌留之際還拉她手不放,念叨要她過好,二奶奶傷心過度,竟成了這般痴呆樣子……」
有人這樣對著旁人解釋。眾人恍然,一陣低聲議論後,唏噓著,紛紛投來同情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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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也正是趙家各地藩王們領旨辭拜新皇,啟程返回各自封地的日子。諸多的藩王們,多少也有些預料到自己往後的命運,臉色無不慘淡。年輕的皇帝現在之所以還沒動手,不過是即位不久,朝中事還沒理平而已。一旦穩固,接下來等待他們的,便是削藩奪權了。甚至,為了防止這些藩王們私下共聚密謀,新皇還以撫疆大使的名義在他們身邊各自插了兩名官員,此次便隨他們一道返回封地。
沒人甘心這樣,但又能如何?反抗的後果便是鋌而走險,亂臣賊子。並非人人都有這樣的膽魄。
徐若麟這些日,一直住在徐家位於北郊的一處別院中。這日一早,目送平王一行人馬的背影消失在北城門外的桑榆官道上後,策馬快返時,迎面遇到同隨自己留下的楊譽。
「大人,收到府上傳來的信報。昨夜裡二爺沒了。」
徐若麟怔住。
數日前,他是聽說了徐邦達發病的消息。原本以為只和從前一樣,過些日子便會好轉。不想才寥寥數日,此刻竟收到了他的亡報。
他眉頭略鎖,道:「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