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念被他這樣托抱著,不止後背、膝彎及身體一側與他相觸的肌膚,渾身上下簡直就沒一處不彆扭的。想再拒,只他那話說得冠冕堂皇,自己再推,恐反倒惹人生疑,躊躇間,漸漸停了掙扎。
徐若麟似乎對她的反應毫無察覺。只穩穩地抱了她,邁開步子踏著亂石野草往前而去。行了段路,初念覺他並無異樣。畢竟已經擔驚受怕了大半夜,一直僵著的身子終於慢慢放鬆下來,闔上了眼睛。
徐若麟感覺到懷中的這具身子漸漸地柔軟了。低頭看她一眼,這才狀似閑聊地忽然道:「你很聰明啊,還知道在沿途撕扯衣裳碎片做記號,倒叫我想起我從前的一段經歷。若不是循了留的記號,恐怕我也無法這麼快地找到你們。」
初念猛地睜開眼,正對上他俯看著自己的一雙眼睛。
牛皮燈籠光照黯淡,卻映得他目中兩點閃爍不定,似乎帶了些探究的意味。
初念壓下心中的不安,淡淡道:「這有什麼。人落到了那樣的境地里,總是要盡量想法子渡難關的。什麼都不做,豈非坐以待斃?」
徐若麟似乎沒料到她會這樣回應,面上浮出一絲訝異,緊緊盯著她。初念閉上眼睛,把臉側了過去。感覺自己被他抱著過了一片叢林,上了段坡,再下去,終於忍不住問了句:「還有多遠?」
徐若麟道:「沒有直接上去的路。我是找了當地山民帶路才下來的。要繞兩道彎……」頓了下,道,「方才瞧你腳似受了傷,應很疼吧?再忍忍,等下就能上去了。」
初念嗯了一聲,低低地道了聲謝。
徐若麟加快腳步,她手上提著的那盞燈籠便晃得更厲害。悠悠蕩蕩的暈光里,忍不住再次看向她,見她閉著眼睛,神情仿似要睡過去般地恬淡。
「你……」他躊躇了下,終於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已經困擾自己多日的那個心中疑問,「我見你最近似乎有些厭憎我,能叫我曉得這是為什麼嗎?」見她不應,仿似已經睡了過去,自顧又慢慢道,「上一次在護國寺的事,確實是我不好。只我記得你當時雖不高興,卻也不至於厭憎我。怎的如今忽然便這樣了?我百思不得其解。」
初念眼睛雖閉著,他的話卻盡數落入耳中,一字一句敲擊她的耳膜。
「我沒有,你多心了。」
她仍閉著眼,輕聲道。只是餘音里的那些許顫抖,卻仍泄露出了她此刻的心緒。
之所以否認,或許是因為她不想和他多說話,或許,是因為她自己也清楚,這一切大概真的和他沒有直接關係,她不應該遷怒於他。
「你沒說實話。」
果然,這個男人敏銳地覺察出了她的口不對心,繼續像哄孩子般地誘她向他敞開心扉,「倘若我若有做錯的地方,你跟我說便是,免得我不自知,往後再會得罪了你……」
自徐邦達死後至今,將近兩個月的日日夜夜裡,那種一想起便會如蟲蟻般啃噬著她的絕望和悲哀此刻彷彿再次被他的話給勾了出來。
她或許是不應該恨他。有因才有果。但他,卻絕對不是他自以為的那樣無辜!
她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終於睜開了眼,用她能發出的最克制的聲音慢慢地道:「你今天幫了我,按理,我是不該說這些話的。只你既然一定要問個清楚,我便告訴你好了。你說得沒錯,我確實憎厭你!」
徐若麟微微一怔。
他雖早知如此,但無情的話清清楚楚地從她口中說出,在他聽來,心裡還是難免有幾分不自在。苦笑了下,腳步並未停,只道:「為什麼?」
「因為你的出現,害死了我的丈夫!」初念再也忍不住心中怨念,幾乎是嚷了出來,「你要是覺得這麼說不恰當。我換個說法,我丈夫的死,你脫不了干係!」
徐若麟猛地停住了腳步,詫異地低頭望著她。見她眼睛睜得滾圓,確信自己是沒聽錯,微微皺了下眉,順手將她放坐在側旁的一塊石頭上,這才低頭望著她道:「你倒是給我說清楚,他的死怎麼就和我脫不了干係?」
初念道:「以你本事,想必也早知道二爺是怎麼死的了。他好好的一個人,無緣無故會那樣作踐自己?你口口聲聲叫我弟妹,自知道我是你兄弟的女人。可你卻讓他感覺到了你對我的別有用心!這是他親口告訴我的,你敢否認這一點嗎?倘若你從一開始就真的把我當你的弟妹,二爺他又怎麼會胡思亂想?他若不胡思亂想,又怎會最後受了老三的蠱惑做下錯事?就是這一錯,他把命都送掉了!我嫁給二爺,想的就是和二爺好好過完這一輩子。如今變成了這樣,你滿意了吧?你自己說,我錯怪了你了嗎?」
她幾乎是一口氣嚷完了憋在心裡許久的話,胸口微微起伏,喘息著抬臉望向他,一臉的怒容。
徐若麟沒料到她竟說出這樣一番話。驚詫至極,最後反倒只剩點頭冷笑了。
「好,好,我認了這罪便是。我是對你別有用心,也是我害死了你的二爺。既把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我倒要再問一聲,你難道真的一點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會對你這樣?司初念,你到底是真不知道,還是在跟我裝著糊塗?」
初念聽他惡狠狠叫自己的大名,又俯□子朝自己逼近,慌忙往後躲避,手一時沒拿穩,燈籠便掉落在地,裡頭的火撲閃了幾下,忽然就滅了。
雨停了,頭頂雲層仍是積厚,雖不見月,只在黑暗縫隙間,亦掙扎著透出了幾點微弱的白色星光。四下雖昏黑,卻也能見到近旁人的影。初念坐在石頭上,此刻彷彿能看到他那雙眼睛裡濺出的火星子,強壓住心中恐懼,顫聲著道:「你要幹什麼?你弟弟剛去,你竟敢對我這樣……」
徐若麟打斷道:「他便是還在,那又如何?倘我那時有心,又有什麼做不得的?端看它值不值,我想不想罷了!」
一陣夜風帶了寒意卷過,初念不禁打了個寒顫,心中更是冰涼。
原本還以為,這一世的他歷了生死徹悟,性情會變——先前數次接觸下來,亦給了她這樣的印象。此刻才知道了,原來那只是自己的錯覺。徐若麟他沒變。至少骨子裡,他依舊還是從前那個迫得她無路可去的人——正如他方才說的,只看他自己覺得值不值,想不想罷了!
她忽然非常後悔自己方才一時控制不住說出的那些話。很明顯,他已經被她激怒了。重活一次,他似乎沒怎麼變,而她,也依舊沒變得比原先聰明多少。
初念極力把身子往後仰去,想要避開他俯身下來帶給自己的那種壓迫感,他反倒逼得更近,忽地伸手,再次一把握住她的肩,沉聲道:「你給我說老實話。你也跟我一樣,記得從前的事,是不是?」
初念的牙齒幾乎都在格格打顫了,口中卻道:「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我要走了!」
她怎敢承認?一旦承認,他又怎會放過她?
她說罷要站起來,身子卻分毫不能動,被他仍牢牢按住。
他的臉越壓越下,呼出的熾熱鼻息仿似都要撲灑到她的面龐上了。
「嬌嬌——」她聽見他忽然仿似嘆息般地柔聲叫了聲她的名,「你真的就這麼恨我,這一輩子要和我徹底劃清界限了嗎?」
初念感覺到他乾燥得幾乎脫了皮的唇瓣輕輕擦過了自己冰涼的鼻尖,仿似要往下移了,臉瞬間燙到了耳根後,整個人亦似被烙鐵燙了一般,猛地重重一把推開了他,嚷道:「我再說一遍,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說什麼瘋話!」
徐若麟不可置信地盯著她。
初念站了起來,壓住自己那顆蹦得幾乎要跳出喉嚨的心,顫聲著道:「大伯你聽好了,我雖沒了丈夫,卻也不是能任你欺凌的!這一次便算了,我只當你發了失心瘋。下回你若再敢對我無禮,我拼著不要這張臉,也斷不會忍氣吞聲!」說罷忍住腳上的疼痛,朝前快步而去。
徐若麟望著她頭也不回的背影,心情無比沮喪。
他並不否認自己一開始就想與她獨處。尤其是在看到她一路留下的求助記號之後,想起自己從前仿似曾對她提過少年時的一段類似經歷,這心思便更強烈,全身幾乎熱血沸騰。但老實說,當時想的,也就只是試探求證而已,並無迫她與自己親熱的念頭——只因他知道便是想,她也不會應的。至於後來怎麼就成了這樣……
他壓下心中的懊惱,急忙拾起地上燈籠,取隨身帶著的火信將它重新點了,幾步便趕到了她近旁,看她一眼,見她綳著臉,小心翼翼地道:「嬌嬌……」
「不要叫我嬌嬌!」初念打斷他,「你是我什麼人?」
徐若麟一怔,隨即幾乎低三下四般地道:「行,行。你不喜歡,我就不叫了。我是想說,我方才不是故意的。往後我再不會那樣,你別惱我了……」
初念寒聲道:「我不敢惱你。」
徐若麟心知自己此刻說什麼也沒用了,只好閉口。替她打著燈籠照路,眼見她走得高一腳低一腳,知道她必定疼,便如疼在自己心上,按捺不住,又道:「還是我抱你走吧,你腳受傷了。」
初念冷冷道:「不過破了點皮而已,死不了人。我自己能走!」
徐若麟第一次見識到倔強如此的初念。他本完全可以不顧她的意念再次抱起她行路,但這一刻,心中卻只剩下了憐惜和退讓。想了下,道:「也好,我不勉強你了。只是你腳不能再走路,咱們停下來。周志他們會回來的。到時再上路。」
初念走的這段路,確實是忍著腳底鑽心般的疼痛勉強支持下來的。此刻聽他這樣安排,終於停了下來。
徐若麟暗自嘆息一聲,默默看著她找了塊平整的石頭坐下後,把燈籠停在她腳邊,然後在他戒備地目光中脫了自己的外衣,俯身下去披到她肩上,道:「我人是不好,但衣服無罪。這裡冷,你披了它,也好暖些。」
肩上的衣服,還帶了他的體溫。初念一動不動,只抱膝把自己縮成一團,視線默默落到了此刻站在五六步外空地上的他。見他身影在昏暗裡一動不動,站得如同一尊石像。
她壓住心中湧出的那種想流淚的感覺,不再看他了,只把額頭抵在自己的膝上,慢慢閉上了眼睛。
誰都再沒說話,就這樣靜默了不知道多久,遠處忽然傳來一陣嘈雜聲,聲音越來越清晰。
徐若麟再次吹響暗哨,很快,便見周志和幾個小廝急匆匆地趕了過來,抬了副簡易的輦。
周志不等徐若麟開口,便道:「大爺,崔管家方才到了,四姑娘已經被他接去先回城,我見你和二奶奶遲遲未到,便帶了人來接。」
徐若麟點了下頭。周志忙叫人將坐輦停在初念身邊,扶她上去後,一行人便沿來路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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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念回到國公府的時候,已是正午了。模樣狼狽自不必說,一雙腳更布滿劃痕血泡,就醫清洗之後,終於躺在了床上,國太廖氏親自來看望,廖氏嘆道:「我都曉得了。四丫頭一醒來,便跟我說了。全仗了有你……否則還不知道會如何……」話說著,眼中便垂下了淚。
初念已經知道青鶯腿骨折了的消息,太醫正骨後,說好生養幾個月應當無礙。此刻強打起精神,道:「四妹妹沒事便好。都是我應當的。」
「家中這事出的,怎一件接一件……」廖氏神情傷感。
「讓她歇下吧。有話日後慢慢說。」
國太輕輕拍了下初念的手,起身而去。
屋裡的人隨了國太漸次離去,終於只剩初念一人,耳畔寂靜無比。她卻怔怔盯著頭頂的素白帳子,毫無睡意。
曾經,她唯一的心愿便是和丈夫現世安穩到老。現在希望破滅,絕不可能了。那麼對她來說,從今往後,是守在徐家安安分分地做一個未亡人直到老死,完成她前世沒有做好的這樁事。還是,她有可能為自己籌謀一個不一樣的將來?
自丈夫去後,她便不止一次地這樣問過自己。每一次都沒有答案。但是這一次,她比任何時候彷彿都要清醒。
上一輩子,她是個徹底的失敗者。這一輩子,她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她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