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念受的,不過是些皮外傷,輔以良藥將養了幾天後,除了一雙腳還裹得似粽子無法下地走路外,身上其餘各處,漸漸都無大礙了。
關於那個丫頭秋蓼,躺在床上的這幾天里,她有一回從雲屏的口中,終於聽到了點後續消息。據說,二爺病重的那幾天里,她一直被關在府里的某個角落,廖氏嚴令任何不能靠近。二爺去了的第三天,秋蓼便從府上消失了,至此再無任何消息,一個大活人便這樣憑空地沒了。
「說是那日,有人經過那邊上,仿似聽到她在屋子裡頭大喊大叫,被太太曉得了,就叫人把她綁起來,嘴裡還塞了布團,」雲屏壓低聲,說這話的時候,一邊同情,一邊,神情里也有掩飾不住的好奇,「不曉得她到底犯了什麼事?連累表小姐都被太太禁足至今,已經好些時候沒見著她了……」
徐邦達出那事時,因恰逢國喪,事發之始,廖氏便遮得嚴密無縫,除了少數幾個心腹外,剩下人都茫然不知。雖覺二爺走得太過突然,暗地裡也有議論的,只誰會往那種事上去想?至於秋蓼,自小便被父母賣給吳家,吳家敗落後,隨吳夢兒投奔到此,早就和生她的父母斷了往來。如今到底是死是活,是被廖氏打殺了還是賣了,沒一個人知曉。
初念猜不出廖氏會如何處置秋蓼。但估計,她此刻應該已是凶多吉少了。
對於這個女子,老實說,她並不是十分厭憎。比起來,徐邦瑞才是直接禍害了她丈夫的人。但又能如何?對於自己的婆婆廖氏來說,失去了一個兒子,剩下唯一的一個,對他,最多也就不過恨鐵不成鋼而已。
初念閉上了眼睛,不願再去想這些事。方才喝下去的葯漸漸起了功效,正昏昏欲睡時,忽然被外頭傳來的一陣嘈雜聲驚醒,夾雜著女子的哭喊聲。側耳聽去,聲音仿似發自院里幾個大丫頭住的那爿西北角。
初念睜開眼,看向還坐在屋裡陪著自己的尺素,問道:「怎麼了?」
尺素也聽到了,面上現出驚疑之色,放下手中的針線,道:「我去瞧瞧。」說罷飛快開門而去。
片刻之後,尺素沒回,那頭的動靜卻愈發大了。初念已經辨了出來,哭喊聲是翠釵所發,中間似乎還有沈婆子的呵斥聲。心中不安,叫了幾聲人,門外沒有應答,想是都被引過去了。急忙起身,自己扶著牆邊的櫃角桌沿慢慢一路到了門口,探身出去的時候,被看到的一幕驚住了。見翠釵正仰倒在地,被兩個婆子架著胳膊往外拖去,她拚命掙扎,鞋子都甩掉了,兩隻腳在地上不住亂蹭,白緞襪上蹭滿了泥。
初念吃驚,叫道:「這是在做什麼?」
邊上圍觀的丫頭們見她出來了,忙避到一邊,尺素雲屏也趕過來扶住初念,臉色難看,低聲道:「方才沈嬤嬤帶了人,在翠釵屋裡找出雙沒做完的男人鞋子,便說她有外頭的野男人。要挨板子,再趕回她老子娘那裡去……」
初念被她提醒,腦海里忽然閃出善義莊那一夜的偶然所見,頓時便明白了過來。唯一想不通的是,這事怎麼這麼快就忽然傳到了廖氏的耳中?有人告密是必定的。但除了自己,還有誰知道這事?
沈婆子一錯眼,看見初念出來了,便到了她跟前。因她資格老,在初念這種小媳婦面前也不必見禮,只道:「吵到二奶奶了?只怪這沒皮沒臉的小□!府上的爺們就都是被這種□給教帶壞的,若不好好整治,往後還了得!」
初念看向翠釵,見她模樣可憐。有心想替她說幾句話,一時卻又不曉得該說什麼——翠釵和那個不知道誰家的男人暗地相好,這是事實。別說她是廖氏內定的二爺通房,便是普通丫頭,國公府也絕不容這樣的事發生。現在事情敗露,這樣的結局恐怕是無法更改的了。唯一所盼,就是那個相好的男人能念情分,不至於全都讓她一個人頂下。
翠釵扭頭看見初念,見她一臉憐憫地望著自己,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猛地一把推開架住自己的兩個婆子,連滾帶爬地朝初念撞過來,恨聲嚷道:「不用你貓哭耗子假慈悲!你是自己死了男人見不得旁人好吧?除了你,還有誰告訴了太太去?二奶奶,我大不了一死得個痛快,你活著,卻比我好不了多少!往後你就抱著那塊木頭牌位熬吧。要是長夜裡熬不下去,我告訴你個磨覺的法子。撒一把豆子在屋裡地上,你也不用點燈,就一顆顆地摸豆子。等豆子揀完,天也就亮了。二奶奶,你就慢慢揀一輩子的豆子吧……」
「作死的下賤娼婦!死到臨頭了還嘴硬!」
翠釵還沒碰到初念,已經被沈婆子一把撈住,捋起衣袖狠狠甩了她一巴掌,喝了一聲,婆子也趕了上來,一把扯下翠釵腳上的襪,卷一團胡亂塞進她嘴巴,拖著便去了。
「二奶奶,你沒事吧?」
尺素雲屏和餘下之人,都被方才那一幕驚住,此刻才回過神,慌忙看向初念。
初念望著翠釵被拖去的身影,見她披頭散髮,盯著自己的眼神充滿了怨毒和譏笑,雖青天白日的,禁不住也打了個寒噤。
「這翠釵,我平日還叫她姐姐。真看不出,背地竟干出這種事!」
小丫頭丁香驚魂未定,和邊上的幾個人低聲嘀咕。
初念並未留意丁香,只怔立半晌,覺到腳有些疼了,扶著尺素轉身便往屋裡去。
「她自己敗壞就算了,跟二奶奶有什麼干係,說那些算什麼意思!」
回到屋裡服侍初念重新躺下後,雲屏不滿地埋怨道。
初念並未應答。
前世里,丈夫徐邦達去後,他留下的這兩個丫頭,翠翹後來去了徐荃那裡服侍,翠釵在她身邊留一年後,被她爹娘在廖氏面前求了人情,許配個外院一個小管事的兒子。畢竟處了一場,當時她還給添了些妝。只記得她當時不情願,折騰了一陣兒,最後竟得了場病,最後一病而去。那時候,初念還不大明白她為什麼不肯應那場看起來還算體面的婚事。到了此刻,再細細地想,終於有些明白過來。想必,是她早與那個人相好。但前世里,不知道什麼緣由,那人過後並未如約出面討她,她這才含恨一病而去吧?
「二奶奶,你就慢慢揀一輩子的豆子吧……」
「揀一輩子的豆子吧……」
初念的耳邊,似乎還回蕩著她那充滿了譏嘲的話聲,微微皺眉,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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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婆子處置了翠翹後,去見廖氏。她正剛從青鶯那回,在廊子里碰到。兩人進了廖氏日常起居的一間廂房,屏退丫頭後,沈婆子道:「那小娼婦嘴竟硬,死不認錯……」見廖氏似不大要聽,忙改口,「打了一頓,已經叫她家裡的接去了。」
廖氏微微嗯了一聲。
沈婆子想了下,又試探著道:「那李家的小子,雖也有錯。只李十一已將他狠狠打了一頓,如今躺床上起不了身,去了半條命。他小子年輕不懂事,被那小娼婦給勾了才犯的錯。李十一見不了太太,只托我求太太饒了他。我瞧他對太太極是忠心,把個金台園也打理得有模有樣。昨日來討饒時,差點沒跪地上了。太太你瞧,是不是略施薄懲讓他得個教訓便好?省得冷了府中老人的心。」
廖氏道:「也罷,那李十一為人,我還是信得過的。」
沈婆子暗喜,心知那兩根黃魚是到手了。面上卻贊道:「太太寬仁。」
廖氏出神片刻,對著沈婆子道:「秋蓼那裡,你給我盯緊些。再過些天,若還沒消息,該怎麼著,便怎麼著。否則被人曉得,便是樁大麻煩。」
沈婆子一凜,忙道:「太太放心!絕不會出岔子!」
廖氏微微點頭。沈婆子見她神情疲倦,正要喊人過來服侍她歇下,忽聽珍珠叩門,道:「二奶奶娘家打發人送來了信,是給太太的。」
沈婆子去拿了信。廖氏開封看了,道:「是司家太太寫來的,說過兩日想來探望下我。」
沈婆子道:「怕是想來探她閨女吧。」
廖氏道:「母女連心,我是知道的。」
沈婆子點頭道:「太太就是寬厚。二奶奶得知,心中必定感激。」
廖氏嘆了口氣,道:「我哪裡要她的什麼感激。只要她往後安安分分地給我守住,我便阿彌陀佛了。」
沈婆子道:「太太放心。這自是必定的。難不成她還會有什麼異心不成?便是她有,司家也斷不容這樣的事。」
廖氏沉吟片刻,道:「我這就給她回信,讓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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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臨,金陵城初上華燈,漸至璀璨,與天上明月相映成輝。
徐若麟在盪著煙月金粉與薄靄微漪的秦淮河畔行於熙熙尋歡的人流車馬中,甩掉了身後監視著自己的幾雙眼睛,最後如影子般地來到離皇城步行不過一刻鐘的平王府圍牆外,借了夜色的掩飾,用探勾翻牆入內,悄無聲息地往世子趙無恙的所居之處而去。
少年此刻正酣然入夢,冷不丁被人拍著臉頰,猛地驚醒,下意識地伸手去抽藏於枕下的刀時,徐若麟已經低聲道:「是我。」
趙無恙聽出他的聲音,大喜過望,叫了聲「師傅」。
他已經一個多月沒見到徐若麟了。自從父親平王離去後,周圍便多了許多窺探的眼睛。只不過他對此早已習慣。從八歲起隨王妃在金陵至今,身邊從來不乏監視。最近一段日子,他看到自己母親眉頭日益深鎖,縱然樂天,心裡也不是沒有恐慌。此刻聽到徐若麟的聲音,便如獨自行走夜路時見到親人般,一下充滿了興奮。
「師傅,我這些天沒偷懶,都在用功讀書習劍。你前次教我的,我已經熟了。我練給你看!」
他一個鯉魚打挺便從榻上躍起,要去拿劍。
徐若麟道:「下回我再看。你去把王妃叫到這裡來,我有事。」
趙無恙一怔,隨即明白過來,道:「我這就去。師傅放心,這時刻府上那些狗子都去睡了。便是醒著,他們也不敢到我這裡來。」
這平王府的人都知道,世子乖戾無比,揚言誰若未經允許踏入他住地一步,左腳進,砍左腳,右腳進,砍右腳。一日有個下人犯觸被發現,若非王妃阻攔,腿便真要被他砍下了。那些被派遣而來的人,只得到過監視王妃世子的上命,卻不敢真得罪他們。所以自此,再無人敢踏入這院落一步。
徐若麟微微一笑,目送趙無恙飛快穿了衣服,閃身而出。片刻之後,王妃蕭榮匆匆而到。
「師傅,我去外面守著。」
趙無恙很快離去。
徐若麟點了桌上的燈,見蕭榮一身常服,長發只隨意攏成一把垂下,臉色比起前次見到時還要不如,只一雙眼睛卻仍極是有神,上前待要見禮,蕭榮已阻了他,道:「徐大人深夜前來,必定有事,說來便是。」
徐若麟也不再客套,立刻道:「今日我從內廷得到消息,昨夜皇上夜召方奇正和廖時昌,深夜不散,所議之事,想必與王爺有關。若麟奉王爺之命留在金陵,便是要保王妃與世子平安。因事關重大,特此深夜來報,請王妃與世子做好準備,我會儘快護送你們離去。」
徐若麟這話,半真半假。趙勘與內閣兩大首輔昨夜秉燭密談,這自然是真。但即便沒收到這消息,他也知道是該護送王妃母子離開的時候了。已經入十一月了,再過些天,皇帝便會發布他繼位以來謀劃許久的撤藩令,而兩個月後的這時候,元康一年初春,平王趙琚便會扯旗反抗,嘉庚之亂開始。一旦皇帝決定動手了,他再想從金陵這個鐵桶中把蕭榮和趙無恙送走,無異於痴人說夢。
燭火中,蕭榮臉色微微一變,喃喃道:「終於來了,這一天……」
徐若麟注視著她。
蕭榮沉吟片刻,終於望向徐若麟,道:「徐大人,多謝你前來報訊。只是,你帶無恙走便是,我留下。」見徐若麟躊躇,立刻又道,「徐大人,你帶無恙一人走,便已是件艱難事了,何況還要帶上我?一旦我也走了,這府中耳目眾多,皇上立馬便會得知消息,到時追兵之下,我怕難以成事。無恙一人走,我在府中,還可掩人耳目數日。那時想必你們已經脫離險境。」
徐若麟自然知道這一點,只是對於面前的這位平王妃,他一直是心懷敬意的。不止為她的氣度與見識,也出於對她父親蕭振業的敬重。當初他還是少年時,因平王與蕭振業的關係,亦曾在大寧他的麾下歷練過一段時間,得到過他不少關於軍陣作戰的提點。只可惜,曾威震東北的一員英雄大將,後竟折於一場墮馬。至於是否真正是意外,恐怕永遠不得其解了。
正是因為如此,所以他才不欲獨自留她一人。一旦他帶走了趙無恙,過後想再回來救她出城,此事之難,即便是連他,也沒有幾分把握。
蕭榮見徐若麟不語,道:「徐大人,無恙只叫你一聲師傅,你便這樣冒天下之大不韙,甘為他用計奔走,我是無恙的母親,只要他能安全離開,我又有什麼可放不下的?」
徐若麟道:「王妃果然是女中英傑。既如此,我照王妃吩咐辦便是。等世子安全後,我必定會再回來。到時再謀搭救王妃之計。只要有一線希望,絕不會棄王妃不顧!」
蕭榮微微一笑,朝著徐若麟走了兩步,忽然朝他跪了下去。
徐若麟大驚,急忙搶上前去要扶,卻被蕭榮避開,朝他叩了個頭,抬起身時,目中已微微有淚光閃爍。
「徐大人,我把我兒子的性命交託給你,你亦是冒著性命危險去做這事。故我是以一個母親的身份,向你如此表達我的謝意,求你一定要護他的周全。此恩此德,我今生若無法相報,來世必定也會結草銜環!」
徐若麟不再攔她,只朝她回拜一禮,沉聲道:「王妃放心。徐某便是血濺三尺,也必定會將世子送到燕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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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之後,恩昌伯爵府的王氏便備了禮,坐車到了國公府。早得了消息的廖氏去迎。兩位夫人細細敘話後,王氏嘆道:「本也知道這時節不該來相擾,只挂念親家母,這才貿然具信,親家母千萬莫要怪。」
廖氏忙道:「咱們一家人,哪裡還講究那麼多。親家母今日既來了,何不去探望下初念?這孩子也不容易。我那日一收到你的信,便把消息告訴了她。她應正盼著吧?」
王夫人想的,就是來看自己的女兒,見廖氏提了,自然也不多說,再坐片刻,便被送去濯錦院。
初念確實早兩日便知道了母親要過來的消息。原本就正想著要見她。心想再等幾日,等自己傷都好了,哪怕廖氏不高興,她也要寫封信送過去。此刻得知她要來,自然高興。盼了兩日,今天一早就起來了。腳雖還沒好全,卻也不妨礙她在院里等著。
廖氏陪王氏到了濯錦院,不過稍坐片刻,便起身離去了。
王氏一眼看到女兒時,見她通身素白,比起前次看見時,仿似又瘦了些,眼圈一紅,淚便掉了下來,握住女兒的手,道:「嬌嬌我的女兒……苦了你了……」
初念見到母親,忍不住便撲到她懷裡默默落淚。半晌,母女二人才止住淚,細細地說了許多話。初念問了弟弟及祖父,王氏說都好,「繼本說也想一道過來探望,只不方便,才被我勸阻了。」
初念擦了淚,微微笑道:「弟弟他們都好就行。我也沒事了。」
王氏看了女兒片刻,想到她花樣年紀,往後便要孤苦到老。雖過來時,一再提醒自己不要說那些惹人傷心的話,此刻卻止不住又是心酸,搖頭哽咽道:「嬌嬌,往後你可怎麼辦……」
初念深深呼吸一口氣,凝視著王氏,慢慢道:「娘,倘若我說,我想離開國公府,回咱們司家,你會應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