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初念看著這男人蹲到了自己膝前,將方才撈回的暖爐輕輕放回她腿上後,順勢抬高帽檐。
她的眼睛一下睜得滾圓。
上一次見他,還是那回從善義莊下來的事。當時自己狼狽不堪,記得他卻還人模人樣的。並沒過去多久,此刻他臉頰上卻冒出一片青頭髭鬚,整個人又黑又瘦,若非那雙在燈火映照下閃著光芒的熟悉眼睛,差點就沒認出來。
「你,你……」
初念瞪著他,你了好幾聲,終於顫聲著說完了一句話:「你膽子也太大了!怎麼還沒走?城裡城外,到處是緝捕你的榜文……」
徐若麟眸光一動,凝視著她。
以他敏銳,立刻便覺察出了她這話里包含的情緒。這樣猝不及防之下再次見面,她說出的這第一句話里,他聽不出半點厭惡之意。有的只是震驚和惶急。
這是不是表示,她對他還是有那麼一點點的關心的?只是,他此刻也來不及為自己的這個發現而高興。還有比這更迫在眉睫的事需要她的點頭,這也是他潛回來找她的目的。所以只是朝她微微頷首,道:「我知道。所以我回來了。我需要你的幫助。」
他在她訝然的目光之下,順勢坐到了她腳邊,壓低聲飛快地道:「世子,就是數月前先皇大殯路上你見過一面的那孩子,被我帶了出去。只在路上他受了傷,無法隨我疾行。接應我的人還未到,前頭卻巡查不斷,所有可走之路都已被封。所以我暫時將他託付給一個信靠的人,自己折回。」
初念隱然彷彿有些明白他的意圖了,驚駭地望著他:「你,莫非你想……」
徐若麟點了下頭,道:「是。我回來找你,是希望你能攜他一段路,等入山東境,他傷好些,我便可帶他走了。」
他說完,凝視著她。
初念臉色微變。
攜帶趙無恙北上,這若是有個閃失,後果絕非是自己一人所能擔當的。她的理智告訴她,她應該立刻拒絕。但是眼前閃過那個少年沖自己嘻嘻而笑時的樣子,竟然無法搖頭。躊躇了下,終於還是低聲道:「可是,我怎麼攜他?就像你說過的,一路都有盤查。」
徐若麟道:「你坐的船,艙底會有一個特製的小夾層。到前頭的宿陽後,我會將他帶來藏在夾層里。這樣他既可養傷,又能隨船北上。萬一有意外,可以破他所在的那塊底艙板從水路逃匿。因是密封隔艙的,即便破損,也不會影響行船。」
初念被他的話再一次震驚到了。終於道:「原先我還擔心隨行那麼多人,即便我應了,也不可能瞞得過他們。不想你竟早這樣周密安排了,想來裡頭是有你的人?」
徐若麟微微一笑,道:「周志是我的人。他會打點好一切的。」
初念盯著他,想到自己又被他算計了一回,心裡便不舒服起來,忍不住挪得離他遠了些,冷冷道:「我該早想到這一點才是。要不然這時候你怎麼可能爬上我的馬車?什麼都算好了,想來必定也早就打好了這主意。既這樣,背著我干便是,還跟我說這些做什麼?」
徐若麟聽出她語帶諷刺,苦笑了下,道:「我是可以瞞著你捎帶他的。只是不願這麼做。你的船有吏部所發的路照,一路應該通暢。但畢竟,這還是樁擔風險的事。你若不願,我絕不會違逆你的意思。故這才預先叫你知道。」
初念哼了一聲,眼睛都沒瞟他一下,只道:「白臉紅臉都讓你一個人做足。既這樣,我還有什麼話說?到時候你弄他上船便是。只盼不要出事。否則我倒霉便罷,連累到國公府的話,我便真萬死不辭了。」
徐若麟凝視著她,慢慢道:「多謝你成全……」
初念立刻道:「打住!我可不是沖你才應下的。我是因了蕭王妃……」說到這裡,停了下來,終於拿正眼看向他,小聲問道:「王妃以後怎麼辦?」
徐若麟道:「平王府此刻想必早圍成銅牆鐵壁。但畢竟,她是皇上的嬸娘。料來皇上也不願在這時候便背上個弒親之名。性命暫時是無礙的。只能等日後,再慢慢謀計了。」
上一世,初念不過一個深閨守寡女子,對外頭的消息,自然沒徐若麟靈通。她是不大清楚平王妃最後的終結,但徐若麟卻知曉。三年戰事進行中時,她一直被軟禁在金陵,性命無虞。最後之死,卻是死於金陵城破時平王府燃起的一把大火。世人都指是元康帝趙勘見大勢去,弒殺了嬸娘以泄心頭之恨。平王為此怒斥趙勘無德,傷痛不已,後追封蕭榮為敬德聖顯皇后。只是坊間,卻也隱有傳言,說那把火起得有些蹊蹺,元康帝不定也只空擔了個罪名而已。
這些過往舊事,徐若麟此刻也沒空跟她多說。只是見她問起,便這樣安慰。
初念知道他說的是事實。金陵及周邊一帶如今防衛之嚴,她三天前出城時便深有感觸。街頭巷尾處處可見巡兵,即便像她這一行人,持有通行的路照,但出城時,連攜帶的隨從數也一一盤查,男幾女幾,分毫不差才放了出去。
她不再說話,徐若麟也沉默了下來。馬車到了個拐角處時,外頭響起道甩鞭聲,速度漸漸再緩了下來。徐若麟看一眼初念,似乎想說什麼,只終於什麼也沒說,最後只起身低低道了句「我先去了」,便如來時那樣啟門,縱身躍下。
等他一走,初念忍不住便撥開車廂窗畔的捲簾子看出去,見一道身影在路邊樹叢里飛快騰挪數下,轉眼便消失在了黑暗之中。愣了片刻,終於慢慢坐直身子,緊緊抱住了膝上的那個暖熏爐。
~~
初念在天明時趕回金陵,出示路照進了城,將亡夫靈牌歸於宗祠後,終於在午後再次出城,到了泊船的運河埠頭。那裡,早有三四條船從早起便在等候了。一色的一層艙樓船,七八丈長。照了規矩,在最先的那條船頭上綁了顯眼的挽幛和魏國公府黑底銷金大牌,好叫對面來的別船看見了及早迴避。周平安徐邦亨等打頭,載了靈柩的寶船隨之,初念在中,最後是條小廝隨從等人住的船。一溜船在岸邊法事的鐃鈸聲中,朝北緩緩而去。
宿陽在鎮江再往北過去些,靠近長江入口處,地方雖不大,卻是四通八達水路的樞紐點,人煙阜盛。晝行船,夜停泊,一路北上,雖時常遇到巡查,只大多恭敬,看了路照後便放行,並未受刁難。如此四五天後,這日午後終於到達了宿陽水驛,驛丞聞訊前來相迎。周志便對徐邦亨道:「爺,走了四五日,船上給養有些短了,此地瞧著還算熱鬧,不如停下歇於此過一夜,我帶人上岸去補些短缺之物,爺若有興趣,不妨也上去散散心。後頭幾個停靠之處,恐怕都有些偏僻。」
徐邦亨在船上過了四五日,筋骨早發酸,見終於到了個熱鬧地方,公子哥兒的毛病一下都冒出了頭。曉得周志熟悉金陵到山東祖籍之間的路,他都這麼說了,心便動了。有意到岸上尋個風月之所過夜。便到了初念的船上,假意道:「弟妹,可否要上岸尋個地方落腳?哥哥怕你一直在船上,過不慣。」
初念本就懶得挪窩,更何況還是這個地方?便客客氣氣拒了,讓他隨意。徐邦亨中了下懷,回船吩咐周平安等人小心侍奉後,自己換了身華彩大毛衣服,帶了個小廝上岸去了。
夜幕降臨,四下非但沒有靜悄下來,反多了另種白日沒有的熱鬧。河面不時有點了彩燈的大小船隻經過,岸上更是車馬不絕,遠處又隨風送來陣陣和著絲竹琵琶的划拳進酒聲。只有這停了靈船的左右地方,大約旁人怕沾晦氣,見也便遠遠避開,船頭只有幾盞白色燈籠隨了寒風飄搖,顯得愈發孤清了。
徐邦亨一直沒回。初念在自己的艙室,整個人幾乎都縮在了熏的暖暖的被中,只露出一把烏鴉鴉的蓬鬆長發。
她人雖瞧著在睡,實則一直都豎著耳朵在聽外頭的動靜。怕人上來的時候,會被尺素雲屏和餘下幾個一道同船服侍的年長些的媳婦們覺察,早早便都打發她們去睡了。估摸到了深夜,外頭漸漸寧靜下來的時候,忽然覺到船身微微一動,人便掀被飛快下了榻,撩起窗帘一角看了出去。
她的這條船上,燈籠特意滅了的。等她借了前頭船上映來的模模糊糊燈光看出去時,只看到一條尋常的漆黑泥蓬小船已經無聲無息地從自己船舷的一側擦靠了過去,很快便消失在了泛著黝黑水色的河面之上。
接下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後,便好像再沒什麼動靜了。初念不敢出去查看,心中卻雪亮,徐若麟此刻必定已經在周志的掩護之下,攜了平王世子登上了自己的這條船。
再片刻後,前頭船上隱隱傳來周平安的聲音,仿似在問他兒子:「爺今兒晚上不回了嗎?」
周志應:「是。說宿在天香樓。」
周平安彷彿嘆了口氣。隨即又道:「你叫後頭船上值夜的,都打起點精神。前頭我守吧,到丑時末,你再來替我……」
那父子倆說話的聲漸漸消去,初念回到了榻上慢慢躺下。一陣緊張,又彷彿興奮,整個人禁不住,打了個
次日早徐邦亨回,絲毫沒有覺察任何異樣,領了船繼續往北而去。
徐若麟並未一路隨船。之所以這樣,一是船上有眾多國公府的熟人,多有不便。二來,他走岸路,除了方便暗中相隨,也另有別事。
這一晚船停東平鎮。
此地出金陵已有七八天的水路了。早進入山東地界,所以官府查巡已經松泛了不少。但他不但沒絲毫放鬆,心情反更沉甸。
這種憂慮,起自於多日前他攜趙無恙時的那場意外遇襲。到了現在,這絲隱憂漸漸愈發明晰了起來。
他已經可以肯定了,那日襲擊自己與趙無恙的一群官軍,必定是旁人假扮的。那群人出手狠辣,一眼便可看出,絕非普通官兵,且被他突圍後,並未窮追。這一點便證實了他的感覺。尤其是這些天,自己竟遲遲無法與手下人碰頭。心中更起了疑竇,沿著先前在路上所設的接頭暗號找過去,才發現那些記號竟然被毀損了。
燕京的諸多機構中,有一個情報部門。為了聯絡方便,設一種只有自己人才能看懂的接頭暗號,定期更替。他一路留下的記號,倘若被毀損了一個兩個,還能看做是外人無意為之。而十有七八皆被破壞,唯一的解釋就是有知情人故意為之。
夜半時分,一個敏捷的身影潛向東平鎮的土地廟,到了廟前,機警地停下,發出幾聲鳴蟲的微弱叫聲後,有人自他頭頂的高高檐角上無聲無息地躍下,停在了他的背後。他猛地轉頭,借了昏暗的月光,看清是徐若麟後,立刻朝他抱拳施禮。徐若麟點頭,示意他跟隨自己而來,最後一前一後停在廟後的一爿荒地里。四下平坦,視野無礙,是個極好的說話之地。
「大人,我來遲了,請大人降罪。」
說話的人是楊譽百戶。徐若麟手下的幹將之一。
徐若麟道:「不怪你。是我所留的記號被人消除。」
楊譽眯眼,眼中泛出一絲如刀芒般的狠厲之色,道:「是自己人?」
徐若麟不可置否,只問:「你還有多少人?」
楊譽面現愧色,道:「我和黃裳在路上亦遭多次襲擊,帶出來的兄弟損了十之七八,如今除了我和他,只剩不到十人。」
徐若麟沉吟,道:「世子傷已好了不少。再停於船上,我怕被對方曉得了的話,會對船主不利。今夜就接他出來。」略一頓,又續道,「對方精心預謀,人數不但遠勝於我們,且個個都是好手。前頭除了要提防官府,他們的埋伏想必也更多。南直隸這條近道不能走了。接出世子後,改道走萊州海路至廣寧,再轉大寧,最後繞回燕京。」
楊譽立刻道:「是!」
徐若麟微微點頭,兩人低聲又議了細節,各自分頭,身影迅速被黑暗吞沒。
~~
初念知道那個少年趙無恙在自己這艘船的艙底了。周志早晚會趁她支開下人時,下去艙底給他送葯和吃食。一開始,她以為徐若麟也隨船,但很快就發現他不在。如此七八天很快過去。因也不大有與周志說話的機會,有些記掛那少年的傷勢。有一次覷了個空,親自下去艙底查看,卻沒發現他的藏身之所。
這一晚船停在這個叫東平鎮的地方。此刻深夜,尺素等都已睡去,她卻仍了無睡意。起身裹了件大毛氅後,拉開舷窗的扣鎖,推了出去,迎面立刻一陣刺骨的寒風,脖子一縮,腦子卻清爽了不少。聽見前頭隱隱傳來周志的咳嗽之聲,知道他還在守夜。探頭出去看了下,見前頭船的燈都還亮著。正要關窗,忽然看見一個黑黝黝的圓東西從窗戶下頭鑽了上來,登時被嚇得不輕,正要失聲大叫,那圓東西已經噓了一聲,說話了:「別叫,別叫,是我……」
初念這才看清方才嚇了自己一跳的圓東西是個人頭。且不是別人,居然是那個趙無恙。
這個姓趙的小子,連上這一回,統共也就只碰到兩次。只他卻都要用這種嚇死人不賠命的方式出現在她面前!
初念驚魂未定之時,見他已經如猴子般敏捷地從窗中翻身進了自己的艙室,然後關窗。因爐子里銀炭在燃,所以雖未點燈,借了紅色的炭火光,也能看清人臉。見他落地之後,忽然捂住胸口,面露痛楚之色,只好壓下方才再次被嚇到的不快,壓低聲問道:「你的傷怎麼樣了?」
趙無恙見她不惱,這才鬆開捂住自己胸膛的手,笑嘻嘻道:「好多了。」說罷四顧,唉了一聲,「你這裡好舒服!下頭又冷又臭,可把我悶死了。」
初念沒理睬他的嬉皮笑臉,只道:「你怎麼自己溜上來了?小心被人發現。趕緊給我回去!」
她其實年紀比他也大不了多少,只這少年實在無賴,在她面前又隨意,所以她也完全沒把他當趙姓世子看待,說話時,口氣就彷彿自己是大人,而他是個小屁孩。
趙無恙沒理睬她,只是好奇地在艙室里繞了一圈,回頭道:「我餓死了。你有吃的嗎?」
初念嘆了口氣,只好拿出個裝了百合酥蓮蓉糕的食盒,打開蓋子。趙無恙狼吞虎咽地往嘴裡塞進去好幾塊糕點,初念見他似被噎住,倒了杯茶水遞過去,他喝了,終於吞下嘴裡的東西,笑嘻嘻道:「多謝美人姐姐!」
這稱呼,實在是失了體統。便是以他稱呼徐若麟為師傅來排輩,自己也是他的上輩。但此時卻沒心思和他計較。怕他逗留久了驚醒尺素等人,壓低聲道:「你愛吃的話都拿去。趕緊回去。」
趙無恙這才道:「周志說,我師傅今夜就來接我走。我這才偷溜上來的。也不敢多留,被他曉得就糟了。我這就下去了。我上來是特意向你道聲謝的。」
初念一怔:「今夜就走?」
趙無恙點頭,轉身便往窗子去。
初念想了下,叫他稍等。然後拿了塊自己的乾淨大四方帕子,將食盒裡的糕點包了進去,打好結後,遞了過去,輕聲道:「路上帶著吃吧。」
趙無恙接過,推開窗子,機警地左右看了下,翻身出去了。
初念這一夜,再次無眠,一直睜著眼睛。等到外頭四更鼓也敲打過後,就像那夜來時一樣,忽然聽到外頭船甲板上響起輕微的步點,立刻趴到船舷側,稍稍推開窗子,從寸許寬的縫隙里看出去。看見仍是那條漆黑的小船,船尾坐了一個熟悉的背影。
小船去得很快,轉眼便在水面滑出去三四丈遠了。她的目光怔怔相隨的時候,那個背影彷彿覺察到了來自於身後的注視,忽然回過了頭。
初念知道他不可能看到自己,卻也立刻如被針刺般地閃避到了一邊,心微微地跳。等那陣子不安過去後,再悄悄看出去,河面上已經空空蕩蕩了,幽暗晃動的水面之上,只余半輪慘淡而破碎的冬夜月影。
從今往後,各走各道,再無交集。願君,循了舊路,終能得展霸業宏圖,而自己,卻盼擁有一個不同的嶄新人生。
初念的目光終於從河面收回,纖細的指搭上冰涼的木窗,將它輕輕扣了回去。
~~
徐若麟立於岸上,看了眼不遠處停在昏暗中等待自己的人影,對著周志道:「快年底了,路上要小心。沂州府福王那一爿地,再過些時候,可能會有異動。你們回來時,務必不要貪圖快捷取道那個方向。來時走靠西的這條水路,回去時,也走此路。」
周志恭聲應下。徐若麟想了下,終於又道:「往後,我可能會有一段時候不能回去了。我不在的時候,你要護住她的周全,有事傳信給我……」頓了下,加重語氣,又補一句,「倘遇到性命攸關時刻,若是我,我無需你用命來替。但若是她,你則必須要用自己的命去護。懂我的意思嗎?」
那一次,他並未告知周志自己與她的事,臨行前也只是吩咐他暗中留意有事傳訊。正是因為如此,向來謹小慎微的周志不清楚他到底對她心意如何,所以事發後,也只是給他傳信,而不敢有進一步的行動,唯恐會錯了意辦錯事。畢竟,他和她在這個家族裡的關係,非同一般。
上一世的大意錯,這一世,他絕不會再犯一次。
周志自然知道他口中的「她」是何人。先前,他雖也看出來了,自己暗中效忠的主人對她似乎有些出格關注,但因了他二人的關係,也不敢妄加揣測。直到此刻,聽到這樣的話從他口中說出,這才徹底信了。壓下心中的駭異,立刻道:「明白了。」
徐若麟微微點頭,伸手輕拍了下他的肩,這才轉身大步而去。
月夜下,一行十數人在茫茫荒野地里往東縱馬賓士往青州,數日之後,他們將按計劃,從那裡去往萊州。
~~
大半個月後,離年底沒多少天了,徐若麟一行人終於取道廣寧,到了大寧。
大寧距離燕京,八百里的路,四面是茫茫的林海雪原。從前正是蕭榮之父蕭繼業的鎮守之地。從前蕭繼業亡後,便由順宗信任的肅王趙晉接手了這一片廣袤的邊境之地。到了這裡,官軍此時早對他們構不成任何威脅了,但那群神秘的追襲者,卻在數日之前,因了雪地里留下的痕迹,再一次咬上了他們的尾。面對人數遠遠多於自己的敵手,徐若麟一行人浴血突圍。就在片刻之前,他們剛剛從一場遭遇後的廝殺中逃脫出來,但代價是慘重的。楊譽斷了兩根手指,黃裳也受了傷,死了一個人,另外傷了數人。
徐若麟也受了點輕傷,但這點皮肉傷,對他來說根本不算什麼。只是見一行人都傷痕纍纍疲憊不堪了,確定後頭的追兵已經被甩開後,下令就地休息,等養好精神再繼續上路。
徐若麟將石塊上堆積的雪掃掉,坐了上去。嚼完一塊冰冷、滋味寡淡的野兔肉,吃了幾口雪後,下意識地,又從懷中摸出了那塊帕子。
原本雪白的一塊帕子,現在顏色已經有些髒了。他粗糲的指腹輕輕擦過絲柔的帕面,腦海里再次浮現出了那晚臨走前,自己的最後一次回首。
他並沒看到什麼,但總有一種感覺,覺得她就彷彿在身後目送自己一樣。隔了兩天,趙無恙有次獻寶一般地請他吃塊軟糕時,他才知道這個頑皮的少年竟在那晚進去過她的艙室,還得到了她臨別贈送的一包糕點。他愈發覺得自己的感覺是正確的。
後來,糕點吃完了,但這塊包過糕點的帕子,卻被他給沒收了。為此這少年還不滿地嘀咕了幾聲,瞧著一臉後悔的樣子。他只當沒看見。
那一晚,他不是沒想過再見她一面。但最後還是打消了這念頭。見了又如何?他生怕自己會控制不住情緒,將她緊緊抱在懷裡。而很明顯,她是絕對不會容許他這樣的。
這一次,在自己沒有做好完全的準備之前,他並不打算逼迫她,更不願讓她加深對自己的厭惡。就像此刻這樣,能在難得的片刻閑暇空隙里,能摸一下來自於她的這塊帕子,聞一下還帶了點糕點甜香的氣味,他便覺得渾身又充滿了力量。
他聽到身後傳來咯吱踏雪的聲音,辨出是楊譽的腳步聲,立刻將帕子收回懷中,轉頭看了過去。
楊譽到了他身前,斷了指的左手已經包紮了起來,身上仍血跡斑斑,臉色略微蒼白,神情卻十分猙獰,道:「那兩個傢伙,倒是視死如歸,怎麼也不說。怎麼辦?」
方才的一場突圍血戰,付出的代價雖慘重,但也抓到了兩個受傷的俘虜。
徐若麟瞟了一眼,見那二人雖被五花大綁,神情卻十分冷靜,絲毫不見懼意,見他轉頭望過來,唇角邊反倒露出冷笑。
對付這樣的所謂死士,非霹靂手段不能立威,徐若麟再清楚不過。所以收回目光,不帶絲毫感情地道:「照你心意便是。」
楊譽早就迫不及待了。只是沒他的話,不敢動手而已。此刻見得了應允,立刻轉身,用完好的右手從腰間摸出一把不過數寸長的薄刃,獰笑著朝那兩人走去。
片刻後,另個俘虜在親眼目睹被凌遲了心口的最後一刀,終於扭曲著死去的同伴之後,再也忍耐不住,趴在雪地上,吐得連膽水都出來了,戰慄著道:「我說,我說。我們是從燕京出來。但上頭是誰,我真不曉得。連首領也一直蒙著面,我並沒見過他的真面目……」
楊譽略微吃驚,猛地看向徐若麟。
徐若麟卻面無表情,只冷冷地道:「這個人沒用了,帶著是累贅。殺了吧。」
楊譽躊躇了下,道:「大人,燕京那個膽敢刺殺世子之人,實在膽大包天。為何不留著此人,帶到平王面前做個指證?」
徐若麟道:「主使之人,不必我說你想必也瞭然於心。平王對他之信任,絕不在我之下。這時候指證,非但無用,他反倒會反咬我們污衊於他。退一萬步,即便平王信了,但這種時候,正是用人之際,他也絕不會因此而動他的。我們若是先跳出來,反倒成了明靶。明白嗎?」
楊譽似懂非懂地點了下頭,手起刀落,刀片划過那人咽喉,那人連一聲叫也沒有發出,立刻便撲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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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早徐邦亨回,絲毫沒有覺察任何異樣,領了船繼續往北而去。
徐若麟並未一路隨船。之所以這樣,一是船上有眾多國公府的熟人,多有不便。二來,他走岸路,除了方便暗中相隨,也另有別事。
這一晚船停東平鎮。
此地出金陵已有七八天的水路了。早進入山東地界,所以官府查巡已經松泛了不少。但他不但沒絲毫放鬆,心情反更沉甸。
這種憂慮,起自於多日前他攜趙無恙時的那場意外遇襲。到了現在,這絲隱憂漸漸愈發明晰了起來。
他已經可以肯定了,那日襲擊自己與趙無恙的一群官軍,必定是旁人假扮的。那群人出手狠辣,一眼便可看出,絕非普通官兵,且被他突圍後,並未窮追。這一點便證實了他的感覺。尤其是這些天,自己竟遲遲無法與手下人碰頭。心中更起了疑竇,沿著先前在路上所設的接頭暗號找過去,才發現那些記號竟然被毀損了。
燕京的諸多機構中,有一個情報部門。為了聯絡方便,設一種只有自己人才能看懂的接頭暗號,定期更替。他一路留下的記號,倘若被毀損了一個兩個,還能看做是外人無意為之。而十有七八皆被破壞,唯一的解釋就是有知情人故意為之。
夜半時分,一個敏捷的身影潛向東平鎮的土地廟,到了廟前,機警地停下,發出幾聲鳴蟲的微弱叫聲後,有人自他頭頂的高高檐角上無聲無息地躍下,停在了他的背後。他猛地轉頭,借了昏暗的月光,看清是徐若麟後,立刻朝他抱拳施禮。徐若麟點頭,示意他跟隨自己而來,最後一前一後停在廟後的一爿荒地里。四下平坦,視野無礙,是個極好的說話之地。
「大人,我來遲了,請大人降罪。」
說話的人是楊譽百戶。徐若麟手下的幹將之一。
徐若麟道:「不怪你。是我所留的記號被人消除。」
楊譽眯眼,眼中泛出一絲如刀芒般的狠厲之色,道:「是自己人?」
徐若麟不可置否,只問:「你還有多少人?」
楊譽面現愧色,道:「我和黃裳在路上亦遭多次襲擊,帶出來的兄弟損了十之七八,如今除了我和他,只剩不到十人。」
徐若麟沉吟,道:「世子傷已好了不少。再停於船上,我怕被對方曉得了的話,會對船主不利。今夜就接他出來。」略一頓,又續道,「對方精心預謀,人數不但遠勝於我們,且個個都是好手。前頭除了要提防官府,他們的埋伏想必也更多。南直隸這條近道不能走了。接出世子後,改道走萊州海路至廣寧,再轉大寧,最後繞回燕京。」
楊譽立刻道:「是!」
徐若麟微微點頭,兩人低聲又議了細節,各自分頭,身影迅速被黑暗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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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念知道那個少年趙無恙在自己這艘船的艙底了。周志早晚會趁她支開下人時,下去艙底給他送葯和吃食。一開始,她以為徐若麟也隨船,但很快就發現他不在。如此七八天很快過去。因也不大有與周志說話的機會,有些記掛那少年的傷勢。有一次覷了個空,親自下去艙底查看,卻沒發現他的藏身之所。
這一晚船停在這個叫東平鎮的地方。此刻深夜,尺素等都已睡去,她卻仍了無睡意。起身裹了件大毛氅後,拉開舷窗的扣鎖,推了出去,迎面立刻一陣刺骨的寒風,脖子一縮,腦子卻清爽了不少。聽見前頭隱隱傳來周志的咳嗽之聲,知道他還在守夜。探頭出去看了下,見前頭船的燈都還亮著。正要關窗,忽然看見一個黑黝黝的圓東西從窗戶下頭鑽了上來,登時被嚇得不輕,正要失聲大叫,那圓東西已經噓了一聲,說話了:「別叫,別叫,是我……」
初念這才看清方才嚇了自己一跳的圓東西是個人頭。且不是別人,居然是那個趙無恙。
這個姓趙的小子,連上這一回,統共也就只碰到兩次。只他卻都要用這種嚇死人不賠命的方式出現在她面前!
初念驚魂未定之時,見他已經如猴子般敏捷地從窗中翻身進了自己的艙室,然後關窗。因爐子里銀炭在燃,所以雖未點燈,借了紅色的炭火光,也能看清人臉。見他落地之後,忽然捂住胸口,面露痛楚之色,只好壓下方才再次被嚇到的不快,壓低聲問道:「你的傷怎麼樣了?」
趙無恙見她不惱,這才鬆開捂住自己胸膛的手,笑嘻嘻道:「好多了。」說罷四顧,唉了一聲,「你這裡好舒服!下頭又冷又臭,可把我悶死了。」
初念沒理睬他的嬉皮笑臉,只道:「你怎麼自己溜上來了?小心被人發現。趕緊給我回去!」
她其實年紀比他也大不了多少,只這少年實在無賴,在她面前又隨意,所以她也完全沒把他當趙姓世子看待,說話時,口氣就彷彿自己是大人,而他是個小屁孩。
趙無恙沒理睬她,只是好奇地在艙室里繞了一圈,回頭道:「我餓死了。你有吃的嗎?」
初念嘆了口氣,只好拿出個裝了百合酥蓮蓉糕的食盒,打開蓋子。趙無恙狼吞虎咽地往嘴裡塞進去好幾塊糕點,初念見他似被噎住,倒了杯茶水遞過去,他喝了,終於吞下嘴裡的東西,笑嘻嘻道:「多謝美人姐姐!」
這稱呼,實在是失了體統。便是以他稱呼徐若麟為師傅來排輩,自己也是他的上輩。但此時卻沒心思和他計較。怕他逗留久了驚醒尺素等人,壓低聲道:「你愛吃的話都拿去。趕緊回去。」
趙無恙這才道:「周志說,我師傅今夜就來接我走。我這才偷溜上來的。也不敢多留,被他曉得就糟了。我這就下去了。我上來是特意向你道聲謝的。」
初念一怔:「今夜就走?」
趙無恙點頭,轉身便往窗子去。
初念想了下,叫他稍等。然後拿了塊自己的乾淨大四方帕子,將食盒裡的糕點包了進去,打好結後,遞了過去,輕聲道:「路上帶著吃吧。」
趙無恙接過,推開窗子,機警地左右看了下,翻身出去了。
初念這一夜,再次無眠,一直睜著眼睛。等到外頭四更鼓也敲打過後,就像那夜來時一樣,忽然聽到外頭船甲板上響起輕微的步點,立刻趴到船舷側,稍稍推開窗子,從寸許寬的縫隙里看出去。看見仍是那條漆黑的小船,船尾坐了一個熟悉的背影。
小船去得很快,轉眼便在水面滑出去三四丈遠了。她的目光怔怔相隨的時候,那個背影彷彿覺察到了來自於身後的注視,忽然回過了頭。
初念知道他不可能看到自己,卻也立刻如被針刺般地閃避到了一邊,心微微地跳。等那陣子不安過去後,再悄悄看出去,河面上已經空空蕩蕩了,幽暗晃動的水面之上,只余半輪慘淡而破碎的冬夜月影。
從今往後,各走各道,再無交集。願君,循了舊路,終能得展霸業宏圖,而自己,卻盼擁有一個不同的嶄新人生。
初念的目光終於從河面收回,纖細的指搭上冰涼的木窗,將它輕輕扣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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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若麟立於岸上,看了眼不遠處停在昏暗中等待自己的人影,對著周志道:「快年底了,路上要小心。沂州府福王那一爿地,再過些時候,可能會有異動。你們回來時,務必不要貪圖快捷取道那個方向。來時走靠西的這條水路,回去時,也走此路。」
周志恭聲應下。徐若麟想了下,終於又道:「往後,我可能會有一段時候不能回去了。我不在的時候,你要護住她的周全,有事傳信給我……」頓了下,加重語氣,又補一句,「倘遇到性命攸關時刻,若是我,我無需你用命來替。但若是她,你則必須要用自己的命去護。懂我的意思嗎?」
那一次,他並未告知周志自己與她的事,臨行前也只是吩咐他暗中留意有事傳訊。正是因為如此,向來謹小慎微的周志不清楚他到底對她心意如何,所以事發後,也只是給他傳信,而不敢有進一步的行動,唯恐會錯了意辦錯事。畢竟,他和她在這個家族裡的關係,非同一般。
上一世的大意錯,這一世,他絕不會再犯一次。
周志自然知道他口中的「她」是何人。先前,他雖也看出來了,自己暗中效忠的主人對她似乎有些出格關注,但因了他二人的關係,也不敢妄加揣測。直到此刻,聽到這樣的話從他口中說出,這才徹底信了。壓下心中的駭異,立刻道:「明白了。」
徐若麟微微點頭,伸手輕拍了下他的肩,這才轉身大步而去。
月夜下,一行十數人在茫茫荒野地里往東縱馬賓士往青州,數日之後,他們將按計劃,從那裡去往萊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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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半個月後,離年底沒多少天了,徐若麟一行人終於取道廣寧,到了大寧。
大寧距離燕京,八百里的路,四面是茫茫的林海雪原。從前正是蕭榮之父蕭繼業的鎮守之地。從前蕭繼業亡後,便由順宗信任的肅王趙晉接手了這一片廣袤的邊境之地。到了這裡,官軍此時早對他們構不成任何威脅了,但那群神秘的追襲者,卻在數日之前,因了雪地里留下的痕迹,再一次咬上了他們的尾。面對人數遠遠多於自己的敵手,徐若麟一行人浴血突圍。就在片刻之前,他們剛剛從一場遭遇後的廝殺中逃脫出來,但代價是慘重的。楊譽斷了兩根手指,黃裳也受了傷,死了一個人,另外傷了數人。
徐若麟也受了點輕傷,但這點皮肉傷,對他來說根本不算什麼。只是見一行人都傷痕纍纍疲憊不堪了,確定後頭的追兵已經被甩開後,下令就地休息,等養好精神再繼續上路。
徐若麟將石塊上堆積的雪掃掉,坐了上去。嚼完一塊冰冷、滋味寡淡的野兔肉,吃了幾口雪後,下意識地,又從懷中摸出了那塊帕子。
原本雪白的一塊帕子,現在顏色已經有些髒了。他粗糲的指腹輕輕擦過絲柔的帕面,腦海里再次浮現出了那晚臨走前,自己的最後一次回首。
他並沒看到什麼,但總有一種感覺,覺得她就彷彿在身後目送自己一樣。隔了兩天,趙無恙有次獻寶一般地請他吃塊軟糕時,他才知道這個頑皮的少年竟在那晚進去過她的艙室,還得到了她臨別贈送的一包糕點。他愈發覺得自己的感覺是正確的。
後來,糕點吃完了,但這塊包過糕點的帕子,卻被他給沒收了。為此這少年還不滿地嘀咕了幾聲,瞧著一臉後悔的樣子。他只當沒看見。
那一晚,他不是沒想過再見她一面。但最後還是打消了這念頭。見了又如何?他生怕自己會控制不住情緒,將她緊緊抱在懷裡。而很明顯,她是絕對不會容許他這樣的。
這一次,在自己沒有做好完全的準備之前,他並不打算逼迫她,更不願讓她加深對自己的厭惡。就像此刻這樣,能在難得的片刻閑暇空隙里,能摸一下來自於她的這塊帕子,聞一下還帶了點糕點甜香的氣味,他便覺得渾身又充滿了力量。
他聽到身後傳來咯吱踏雪的聲音,辨出是楊譽的腳步聲,立刻將帕子收回懷中,轉頭看了過去。
楊譽到了他身前,斷了指的左手已經包紮了起來,身上仍血跡斑斑,臉色略微蒼白,神情卻十分猙獰,道:「那兩個傢伙,倒是視死如歸,怎麼也不說。怎麼辦?」
方才的一場突圍血戰,付出的代價雖慘重,但也抓到了兩個受傷的俘虜。
徐若麟瞟了一眼,見那二人雖被五花大綁,神情卻十分冷靜,絲毫不見懼意,見他轉頭望過來,唇角邊反倒露出冷笑。
對付這樣的所謂死士,非霹靂手段不能立威,徐若麟再清楚不過。所以收回目光,不帶絲毫感情地道:「照你心意便是。」
楊譽早就迫不及待了。只是沒他的話,不敢動手而已。此刻見得了應允,立刻轉身,用完好的右手從腰間摸出一把不過數寸長的薄刃,獰笑著朝那兩人走去。
片刻後,另個俘虜在親眼目睹被凌遲了心口的最後一刀,終於扭曲著死去的同伴之後,再也忍耐不住,趴在雪地上,吐得連膽水都出來了,戰慄著道:「我說,我說。我們是從燕京出來。但上頭是誰,我真不曉得。連首領也一直蒙著面,我並沒見過他的真面目……」
楊譽略微吃驚,猛地看向徐若麟。
徐若麟卻面無表情,只冷冷地道:「這個人沒用了,帶著是累贅。殺了吧。」
楊譽躊躇了下,道:「大人,燕京那個膽敢刺殺世子之人,實在膽大包天。為何不留著此人,帶到平王面前做個指證?」
徐若麟道:「主使之人,不必我說你想必也瞭然於心。平王對他之信任,絕不在我之下。這時候指證,非但無用,他反倒會反咬我們污衊於他。退一萬步,即便平王信了,但這種時候,正是用人之際,他也絕不會因此而動他的。我們若是先跳出來,反倒成了明靶。明白嗎?」
楊譽似懂非懂地點了下頭,手起刀落,刀片划過那人咽喉,那人連一聲叫也沒有發出,立刻便撲倒在地。
32
楊譽帶人將兩具屍體拖到邊上的林子里丟棄後,用雪掩埋了方才施刑時流出的大片血跡,地上立刻乾乾淨淨,看不出半點屠戮的痕迹了。
徐若麟一起身,一行人立刻跟著默默上馬,往東繼續而去。
他與楊譽,從前都曾在這一帶駐了數年,所以知道路。再前面數十里之外的林雲江渡口側,有一座棧橋。過去棧橋繼續往北,是赤麻人的地界,而往東南回拐,則是通往燕京的平原道。
這是目前可供選擇的最好走的一條近道。
每一個人都清楚,身後、甚至前頭,隨時都可能會有一場新的廝殺在等待著自己。所以即便此刻,四下里靜悄一片,耳畔唯聞馬蹄踏雪之聲,也沒人敢有絲毫的放鬆。一口氣行了十幾里路後,前頭的徐若麟忽然放緩馬勢,眾人立刻跟著停了下來。
左手邊遠處的大片空曠雪地里,到處是雜亂的馬蹄印和人的腳印,兵器盔甲被橫七豎八地丟在地上,隱隱還能看到十來個人倒伏在地一動不動,死活不知。
看起來,片刻之前,這裡剛剛結束了一場小規模的戰鬥。
楊譽立刻帶了個人下馬過去。到了近前,發現倒地的人里,除了幾個大楚士兵外,剩下的都是剃頭結辮的赤麻人。將那幾個大楚士兵翻過來查看了下,發覺俱已死去僵硬了。倒是邊上的一個赤麻人,聽到動靜後,掙扎著抬起臉。楊譽過去,用赤麻話問了幾句後,在對方驚恐乞憐的目光中,毫不留情地抽刀便結果了他的性命。然後很快回去,對著徐若麟道:「這伙赤麻人過來劫掠,遭遇了大寧都司的巡邏士兵,雙方發生衝突。」
徐若麟微微皺眉。
赤麻這群在大楚人眼中茹毛飲血的化外之人,長期以來,一直便是大寧的禍患。他們在地理和政治上是大楚的藩屬,表面服從王教。但卻不事生產,一邊游牧,一邊時常侵入大寧邊界劫掠當地民眾。只在當年蕭振業任大寧總兵時,情況有所好轉。近些年又死灰復燃。大楚朝廷無法徹底杜絕這種情況,也就只能以「疥癩之患」來進行自我安慰了。
「繼續上路!」他說道。
這場意外,對於他們這一行人來說,完全沒有任何關係。他們現在唯一的目的,就是儘快擺脫追兵,將世子安全送到燕京。
但是很快,徐若麟發現自己想錯了。沿著一路凌亂的馬蹄和足印到達林雲江渡口側的那座棧橋前時,每個人都怔住了。性急的黃裳甚至罵了聲娘,恨恨地道:「這群該死的赤麻人!居然會燒橋!」
面前這條原本架通南北的棧橋,竟然被燒斷了。徐若麟所在的這一頭,火已經滅了,對岸的那截斷橋末端,此刻仍有餘火在跳動。空氣里,充滿了刺鼻的桐油味道。
顯然,赤麻人為了逃脫,過後去,順便放了把火燒斷了橋。
「大人,只能去渡口看下了。希望有船。」
楊譽看向徐若麟,說道。
如果還想走預先計劃的平原道,剩下的唯一方法就是渡江了。
徐若麟的目光終於從對岸那團還在冒著濃煙的火光上收回,側頭看了眼右前方的渡口方向,點了下頭。一行人調轉馬頭,往渡口疾馳而去。
這條林雲江,江面開闊,寬達數十丈。今年較之往年冬暖,至今仍只兩岸結冰,中間尚有約莫十丈寬的江面流水洶湧。一路找了過去,見不到一艘船。
這樣的寬度,以徐若麟的水性來說,游過去是沒問題的。但除了他,受傷的下屬和趙無恙,以及馬匹,顯然不可能都一道隨他從寒冷徹骨的江水中游到對岸……
「看,那邊有船!」
趙無恙忽然驚喜地叫了一聲。
徐若麟循聲望去,果然看見不遠處來了一艘船。並非渡船,而是當地人時常駛上江面捕魚的一條漁船。
楊譽立刻朝船夫大聲呼喚。船夫很快便瞧見岸上的這一伙人。彷彿有些懼怕,起先似乎不願靠近,但經不住叫,最後終於還是靠近,警惕地看了過來,遲疑地問道:「你們……是什麼人?要幹什麼?」一口濃重的當地腔調。
楊譽沒有回答。只是仔細察看船夫。見他面色黑中泛紅,一雙手布滿凍裂的傷痕。艙底有幾十條已經凍僵的魚,邊上堆了漁網。便指著那堆魚問道:「這些什麼魚?」
「鯿花,鯉拐子。」船夫有些茫然,但應得很快。
確實是當地人對這幾種魚的稱呼。
楊譽徹底打消了顧慮,道:「我們是大寧都司的,要過江。你送我們過去!」
船夫吁了口氣。只瞧一眼他身後的人馬,又為難地搖頭,道:「軍爺,我船小,你人多,還有馬,恐怕不方便……」
「給你錢便是。你來回多擺渡幾次!」
楊譽不耐煩地打斷他話。
船夫終於面露喜色,忙搖櫓靠岸,道:「軍爺請上,小心些!」
楊譽回頭看向徐若麟。一直沒有開口的徐若麟終於走到前頭,站定。
船夫這才像是注意到了他,朝他露出一絲帶了畏懼的討好笑意,哈腰道:「本是不該管軍爺要錢的。只是日子不好過,上月好容易才繳清肅王府的花票,又要提防赤麻人。今日一早便出來捕魚,也就不過這麼幾條……」
徐若麟微微一笑,道:「耽誤你打漁,補償自是應該,只是……」他的目光在那船夫身上上下掃了兩眼,淡淡道,「你的刀沒藏好,露出刀柄了!」
船夫一怔,下意識地便低頭往腰間看,並無異樣。電光火石間,明白了過來。猛地抬頭,見對面這年輕男子的臉色已經驀然轉寒,朝著自己冷冷道:「愚蠢的傢伙!以為這樣便可瞞天過海?」
船夫臉色大變,方才一直佝僂著的腰身猛地挺直,幾乎是眨眼間,手上便多了一柄尺長的方刀,朝著不遠處的趙無恙猛地撲去,只他身形才剛一動,徐若麟的刀已經出鞘,手起刀落,一道寒芒掠過,鮮血便如旗花一般從他頸項噴出,猛地濺到了徐若麟的臉上。
船夫死前的最後一眼,定格在了這張布滿鮮血,卻平靜得沒有絲毫表情的臉上。
「大人!」
終於反應了過來的楊譽等人這才猛地衝上,駭然拔刀出鞘。
徐若麟盯著跌出船外漸漸沉下水去的屍體,道:「走吧!就算渡過江,前頭也有埋伏。平原道不能走了!」
一行人往回而去的時候,趙無恙終於壓不住心中好奇,問道:「師傅,你是怎麼瞧出那船夫有問題的?」
趙無恙的問題,正是楊譽等人迫切想要知道的。尤其是楊譽。出於謹慎,他亦試探過。覺得沒有問題。萬萬沒想到的是,竟是自己被蒙蔽。倘若不是徐若麟最後出手,一旦人到江心,那殺手再發動近距離的突襲,後果……
饒是身經百戰,楊譽此刻也仍還有些後怕,所以立刻望向徐若麟。
徐若麟看向趙無恙,道:「起先我見到那棧橋被燒時,便覺得有問題了。不知道你們留意到沒,我們這頭,火已經滅掉,而對面卻仍剩餘火。這說明什麼?」
趙無恙皺眉,忽然靈光一閃,脫口道:「我知道了!火是從我們這頭開始燒過去的!」
徐若麟讚許地點了下頭,道:「不錯。所以這把火,不可能是跑路的赤麻人放的。而大寧都司的人,更不會無緣無故燒橋。所以我便懷疑這是追殺我們的人利用這場意外設的一個圈套。方才到了江邊,恰竟遇到條可以送我們渡江的船。這船夫,雖外貌口音都與當地人相差無幾,甚至連江里魚的種類也分得清清楚楚。可你們注意到沒,楊譽要他送我們過去時,他一開始是不願的。如果他真的是當地船家,也不願送我們的話,他應該建議我們走棧道,這才是正常的反應,因他此時根本就不曉得棧橋已經被燒毀。但是他卻絲毫沒提。所以我疑慮更深。便試探了下他。毫無防備之下,他果然露出了馬腳。」
徐若麟說完,楊譽黃裳等人都是面露敬佩之色。趙無恙更睜大了眼,嘆道:「師傅,你真厲害!什麼都瞞不過你的眼睛!什麼時候我也能像你這樣就好了!」
徐若麟朝他略微一笑,道:「這並不難。只要你處處留心觀察,用你的腦子思考,你也能像我一樣。」說罷抬眼看了下天色,見有些黑了下來,轉頭對著楊譽黃裳道:「除了平原道,還剩昌河道和宓古道兩條路。咱們先找個地方過夜,再商議下往哪個方向去。」說罷提韁縱馬,疾馳而去。
~~
江對岸一隱秘處。得到消息回報後,立在那裡的一個蒙面男子身形驀地轉為僵硬。即便還蒙著臉,但那雙眼睛裡流露出的目光,也明明白白地表示了他內心此刻的怒意和失望。
「大人不必這樣,這裡到燕京還有七八百里的路,咱們還可從長計議!」
一個黑衣副手勸慰道。
蒙面人冷冷道:「沒用的!我出來前,家主談及徐若麟時便叮囑,任何計謀在他面前都是無用的,要想戰勝他,唯一的方式就是靠實力去較量。我先前還有些不信,如今看來,倒未必言過其實。咱們人數十倍於他,一路不但讓他帶人逃到了這裡,自己還折損過半……」目中驀地閃過一道陰厲之色,斬釘截鐵道,「接下來給我緊緊咬著!不惜代價也要完成家主的交代!」
「是!」
對面的人一凜,立刻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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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蒙面人帶了幾十個手下,循了前頭一行人留下的印跡,終於追到香木峰下的一個岔路口。往左,是昌河道,往右,是宓古道。
蒙面人停了下來,在原地仔細察看。見通往昌河道的路上乾乾淨淨,沒有一點馬蹄印,而右邊宓古道上,卻延伸出了一排雜亂的馬蹄印。
「大人,他們走宓古道了?」
黑衣副手詢問。
蒙面人沉吟片刻,目光落在那一排馬蹄印上,微微眯了下眼睛,道:「徐若麟狡猾無比。未必就是真往宓古道去了。更有可能是故意布下的疑陣,想叫我們追錯方向。平原道我已經留了人,這兩條路更不能放過。我沿著這些足跡往宓古道,你追昌河道。你到了前頭,若發現昌河道確實沒人,立刻返回往我的方向來。務必用盡全力截殺,決不能讓目標活著到達燕京!」
副手應下。很快,兩撥人馬便分頭往左右而去。
大約一個時辰後,先前往昌河道去的那撥人折了回來,調轉馬頭往宓古道疾馳追了過去。身影很快在白色的視野里縮小成了一個個跳躍的黑點。
此時,香木峰的一座矮丘處,徐若麟正觀察著下面路口的動靜。而楊譽和趙無恙則在警戒四周。等見到那群黑壓壓的人終於去了,楊譽微微吁出口氣,看向徐若麟,道:「大人,果然如你所料,黃裳他們引走了人。咱們是不是這就返回,找條船過江後繼續走平原道?」
徐若麟慢慢搖頭,道:「平原道未必就安全。你受傷不輕,無恙難以自保。合我們三人之力,若是再次與他們遭遇,一次兩次,或許還能突圍,但最後如何,實在難以預料。」
「那怎麼辦?」
楊譽此刻的神情,看起來茫然而沮喪。
「楊譽,你見過獵犬咬住獵物尾巴吧?」忽然,徐若麟這樣道了一句。
「大人,你的意思……」
徐若麟微微一笑,道:「再兇悍的獵犬,也只能咬住獵物的尾巴。你什麼時候見過能咬住自己尾巴的獵犬?」
「大人,你是說?」
楊譽眼睛猛地一亮,看向宓古道的方向。
徐若麟點頭,道:「不錯。我們就走宓古道。有黃裳他們在前吸引追兵的注意力,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我們就跟在他們的後頭。即便平原道的人醒悟了,再追上來時,恐怕也為時已晚。那時候,我們早已經到了燕京。而一旦到了那裡,在平王的眼皮子底下,對方便是再膽大,也不敢輕易再用這種方式對世子下手。」
楊譽熱血沸騰,大聲道:「那還等什麼,徐大人,請在前領路!」
徐若麟下了矮坡,等趙無恙與楊譽上馬後,自己也翻身上去,猛地提韁,戰馬立刻嘶鳴著人立而起,縱蹄飛奔。
~~
十天之後,深夜,燕京城東門的守城士卒被城下一陣急促的拍門聲驚動,探身下來查問時,看見三騎正停於城門之下。借了城門口的馬燈光,立刻認出當頭的那位正是徐若麟徐總兵,急忙下城樓開門。馬蹄踏甩出滿地的冰渣,潑喇喇往城裡如風般疾馳而去。
平王聞訊,夜半起身相迎。見到滿身冰霜的徐若麟帶著自己的兒子立於跟前的時候,疾走數步,在徐若麟下跪之前,一把扶住了他,緊緊握住他的臂膀。
徐若麟微微一笑,道:「殿下,若麟幸不辱命,將世子帶了來。」
平王一時竟說不出話,只不住點頭,最後終於看向趙無恙,一字一字道:「小畜生!幸而子翔(徐若麟的字)無恙。倘若因了你之緣故有所閃失,我寧願你如今還在金陵!」
趙無恙低下了頭,朝自己的父親慢慢跪下,道:「父王,兒子臨行前,母妃囑託,說倘若我見到了父王,第一件事,便要向父王磕足十八個頭,以補這六年分別中每年除夕時兒子須向父親所行的禮。」說罷鄭重磕頭,觸地有聲。
平王一時怔住,看著自己的兒子朝自己連續磕頭,終於在他磕到第十個頭時,搶上前去,將他托住,慢慢蹲到他面前,凝視他片刻,終於伸手過去,摸了下他的頭,眼中也是隱隱有淚光閃爍,低聲道:「罷了罷了……說起來,還是我對不住你母子二人。連累你母親如今還被困在金陵……」
趙無恙聽他提及蕭榮,再也忍不住,眼圈已是紅了,卻是死命咬唇不發一聲。
平王拍了下他的肩,忽然像是想起什麼,回頭看向徐若麟,道:「恰昨日,到了個自稱魏國公府的人,名叫周志,說來找你有急事。下面人見他受傷不輕,又確實燎急,怕耽誤了事,便報給我。只我還沒問出什麼事,他便昏迷過去,也不知此刻醒了沒……」
徐若麟臉色大變,立刻問道:「他人呢?」
平王道:「我命人給安置在南驛館裡……」
他話還沒說,徐若麟已經轉身,幾乎是飛奔著往大門而去
33
南驛館裡,因失血過多不支暈厥的周志剛醒來,腦海里跳出先前發生的一幕幕事,整個人便猛地從榻上翻滾而下。邊上一個看護他的侍女正坐一邊打著瞌睡,冷不丁被嚇醒。見他摔倒在地,慌忙上前攙扶。
周志跌下地時,身上傷處被牽動,顧不得痛楚,掙扎著起身,問道:「徐大人呢,徐大人到了沒?」
侍女茫然地微微搖頭。周志焦急地推開她手,腳步虛浮地往門口去時,伴隨了門外一陣突然的急促腳步聲,門猛地被人推開。周志定睛看去,見出現在自己面前的那個人,正是連日來撐著苦苦要見的徐若麟,渾身一松,整個人便跪地,顫聲著道:「大爺!我……我有負的你囑託!」
徐若麟幾步到他近前,厲聲道:「是她出事了?」
周志臉色蒼白,點頭。不等徐若麟再開口,立刻道:「前一次與大爺別後,我們一行人到了武定府祖地,二爺後事畢後,離年底也就沒多少日了……」
徐邦亨當時心急,想取道青州兗州的陸路回,只周志記著徐若麟的叮囑,以安全為由極力勸說。徐邦亨最後終於勉強點頭,一行人仍從濟南往泰安的水路去。那日到了濟南府的齊河一帶,因將近年底,往來船多,那段河道又窄小,徐家船隊與對面相向的一艘船頂住了。徐邦亨報出魏國公府的名號,不肯先讓。不想對面那船竟也不讓,船主反倒嗤笑,說什麼「魏國公府又如何?在金陵再有臉,到了山東這地兒,咱也就知道青州福王府。」又譏笑徐邦亨是「拿著雞毛當令箭,真把自己當成個人物了」。徐邦亨本就因了行路緩慢心中窩火,哪裡還經得住對方如此冷嘲熱諷,見他只是普通民船,不聽周平安父子相勸,仗著人多便使人打了對方,這才覺得出了口惡氣,繼續南下。不想卻惹下了禍事。原來這被打的人,竟是福王府世子一個寵妾的兄弟。
這福王趙合,世代襲王爵于山東,是個野心勃勃的人物。偏府上世子趙竫,卻是個扶不起的阿斗,素來胡作非為。那寵妾的兄弟被打,哪裡咽得下氣,連夜便快馬趕去青州,找了姐姐添油加醋地哭訴。世子被耳邊風一吹,勃然大怒,當即親自帶了人追趕,兩天後追上了徐家的船。徐邦亨這才知道自己那日為圖一時痛快,竟真惹上了地頭蛇。福王在山東的勢力,他也不是不曉得。見世子親自帶人氣勢洶洶趕到,哪裡還敢再逞強,低三下氣地賠罪。世子卻不依不饒,著人上船打砸,雞飛狗跳中,無意窺見女眷船上一身素服的初念,驚為天人,這才叫人停了手,放徐家船過去。
趙竫雖明知那日船上所見女子是魏國公府的新寡之婦,卻耐不住一顆包天的色膽。加上知道前些日,自己父親便已接到金陵的撤藩令,卻態度倨傲不予回應,知道暗中已在準備起事了,更加有恃無恐。與身邊那幾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心腹商議了後,找人扮成水賊,一路跟至一處城外荒僻少人河段時,驅使十數艘船堵住航道,公然上船搶人。
徐家隨行的人雖也有二十多個,但做夢也沒想到在這種富庶地界竟會遭遇水賊,見到這些手持明晃晃鋼刀的強人,十個裡頭有七八個便都軟了下去。周志通武藝,在父親的相幫下,捨命護住初念逃上了岸。卻終究寡不敵眾,受傷倒地後,最後還是眼睜睜看著初念被那伙賊人掠上輛馬車揚長而去。
強人散了後,方才嚇得躲到艙底的徐邦亨才出來,檢點傷員,發現周家父子與另四五個隨從都受傷,連尺素為護住初念,胳膊也被砍傷,不顧流血滴答與雲屏等正抱頭痛哭。心驚膽戰之下,急得團團轉。最後還是周平安撐住一口氣,一邊派人加急趕回金陵報訊,一邊叫徐邦亨去報官。
濟南府府尹風聞福王似要與中央鬧掰,若真翻臉,自己這些夾在中間的地方官則首當其衝,說不定還會被挾為人質,正惶惶不可終日來著,雖對魏國公府的船路過本地出了這樣的事感到蹊蹺,卻也沒心思細查,只搪塞著而已。周志心急如焚,心中隱隱覺得,這事必定和那日的福王世子有關。
「大爺,山東這河道,我每年往來不下三四趟,從來沒聽說過有這樣公然劫掠的賊人。這一路下來,二奶奶一直安於艙室,連船板都沒登上去一步,只那日福王世子帶人上船打砸時被驚動露了一面。當日我便覺得那世子看她的眼神不對。且若真的遇到強人,哪有強人金銀財貨一概不要,只專一搶一個女子的?我越想越覺蹊蹺,卻又無力去福王府查看究竟,只能找到這裡來報訊……」
周志說到這裡,伏地不起。
徐若麟目光陰鷙,只問道:「事發至今,多少天了?」
周志面露慚色,道:「我在報官後當日便起身往這裡趕,走南直隸的近道。雖奮力不敢懈怠,卻也過去有六七日了。大爺,是我有負你的囑託……」
「你已儘力。我不怪你。」
徐若麟說罷,呼地站了起來,轉身便大步而去。
~~
當夜,平王府南書房裡,燈火大亮。趙琚聽完徐若麟的話後,眉頭緊鎖,道:「山東富庶,諸多一字王中,財力能令人刮目者,也就是福王了。我這個王叔,不但老謀深算,且深藏不露。我聽聞他秘設兵工廠,私造鐵炮。儲備的糧草,庫房不知設在何處,竟能供十萬人食用三年以上,更是我遠不能及。又傳年底前,他與趙勘小兒倨傲相對,我估計翻臉也是遲早的事。可惜我與福王並無什麼交情。你弟妹的事雖緊急,只這時候你若過去,不啻於去闖龍潭虎穴……」
「王爺,福王之胸襟氣度,如何能與你相比?不過是外強中乾。他起事是必然。只行軍打仗,靠的不全是鐵炮糧草。」徐若麟淡淡道。
這個福王,在接下來的嘉庚之亂中,借著險要地勢和充足儲備,一直坐山觀虎鬥,按兵不動。直到金陵露出敗勢,這才打著「匡扶朝廷」的名義出手,企圖坐收漁翁之利,對北軍南下阻礙極大。經過半年多鏖戰,折損了無數北軍兵將之後,最後才因圍城之下部將反叛,絕望自盡而死。
趙琚覺得這話頗受用,只在自己也隨時可能舉事的這時刻,放被視為左右手的徐若麟去冒這樣的風險,實在是不願。望著他稍顯蒼白的臉色,又道:「子翔,你聽我一句。你既已被國公府逐出宗祠,也就撇清干係了。何況還只是個旁姓的弟妹?徐家人得到消息,必定也會謀劃交涉的,何必要你特意過去?」
徐若麟壓下心中此刻如波浪般翻騰的心緒,緩緩地道:「王爺,我欠這女子許多。不止是一條命。她如今出事了,我是必定不會棄她於不顧的。」
趙琚與徐若麟相交多年,了解他的秉性。聽他說出這樣的話,雖萬分不解,卻也曉得他心意已決。知道無法再相留了。對他的能力一向信任,所以倒也沒過於擔心。只是點頭,道:「既如此,你點選好人手,我放你去便是。只盼你速去速回。這裡的事,雖還有廷文、熙載等人助力著,只少了你,我還真覺著不便。」
徐若麟鄭重道謝後,呈上一本薄薄的軟皮冊子。趙琚茫然道:「這是什麼?」
徐若麟道:「王爺,皇上把您視為最難啃的骨頭,所以留到最後。撤藩令雖至今還沒送到,只估摸著也快了。一旦送到,便是王爺的大事之始。這是我從前閑來無事時隨意寫下的片言隻語,裡頭是我對金陵方面將來可能的各種進攻路線揣測以及諸多可用之將在行軍布陣時的性格特點和習慣分析。因此去不知何日能歸,所以臨行前呈給王爺,謹作參閱之用。」
趙琚接過,不過隨意翻看了幾眼,便覺歸納清晰,條理不紊,陳詞嚴密,言之有物。大喜過望:「你竟如此有心!」
徐若麟微微笑道:「戰場之上,情況瞬息萬變。王爺馬背出身,經驗必定遠勝於我。這不過是我平日心得,一家之言。僅供王爺參閱。燕京不過數萬人馬,金陵卻手握數十萬的雄兵。日後起大事了,仗要一個個地打,城也要一座座地破。雖道長且阻,亦勇往直前便是!」
趙琚哈哈大笑,道:「好個道長且阻,勇往直前!說得好!開弓沒有回頭箭。沒人能知道這一場抗爭的結局到底如何。只我半生戎馬,壯志未酬,如今豈會甘心就貼於趙勘小兒的足下苟延而活!便是以卵擊石,我趙琚亦要搏上一搏,哪怕背上萬古罵名,也不算枉活了這一世!」
徐若麟望著他在燭火映照下充滿了興奮之意的炯炯雙目,躊躇了下,還是道:「王爺,先前我去得急,沒來得及向你回稟。臨行前,此事須得說到。我帶世子一路北上,之所以拖延了這麼多日才到,官兵倒在其次,而是遭到了一群來路不明者的襲殺。」說罷把經過簡略說了一遍,然後看向趙琚。
趙琚臉色陡然陰沉,道:「你是說,燕京之中,有人膽敢對本王的世子下手?」
「是,且必欲除之而後快。」
徐若麟道。
趙琚微微眯了下眼,負手在書房內慢慢踱了幾步,停住腳步時,轉頭道:「此事我知曉了。你勿再對第三人提及。」
徐若麟頷首,朝他施禮後,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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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微微亮,燕京南那扇包鐵的沉重木門便被吱吱呀呀地打開,十幾騎來自大宛的彪駿載了騎士,從城門下縱躍而出,馬蹄踐雪,簇簇有聲。
徐若麟勒馬,轉向送別自己的趙無恙,語重心長地道:「無恙,師傅有事要離開些時日。我不在的時候,你要勤勉上進,讀書習藝,不可懈怠。不要惹你父王不快。更要牢記師傅方才對你說過的話。」
趙無恙望著他,鄭重點頭:「師傅放心。我已是大人了,不可能永遠都躲在師傅和母妃的背後,讓你們保護著我。往後,我知道該怎麼做。」
這少年的眼神,仍如這一刻東方初起晨曦那般純凈,只是,彷彿又多了一絲與他這年齡不相府的深沉。但是徐若麟知道自己該感到欣慰——成長的代價是苦痛磨礪,但對於趙無恙這種孩子來說,代價是必須的。越早到來,越好。
他拍了拍這少年尚且瘦弱卻挺得直立的肩膀,低喝一聲,調轉馬頭便當先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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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此時的福王府書房內里,福王趙合正在提筆書信。這幾天來,他一直在思量著一件事。這件事,和那個數日前陰差陽錯地被他兒子給弄到府里來的那個魏國公府小寡婦有關。
事情是這樣的。最近他本來一直在與身邊謀士忙著最後起事前的準備,大約小半個月前,忽見自己的兒媳孫氏淚流滿面地找了過來,哭訴趙竫又弄來了一個女人。原來她在丈夫身邊安有親信,趙竫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她的耳目。
這種事,他早習慣。雖怒其不爭,只那些女子多來自民間,無甚大礙,屢教不改後,也就聽之任之了。何況是這種時候,哪裡還有心思管,正有些不耐煩,孫氏卻道:「父王有所不知。若是尋常百姓人家的,我也不會多說。只這次的這女子,卻非常人。而是金陵魏國公府那新亡的嫡孫之妻,母家是恩昌伯爵府司家。我聞訊當即勸世子收斂著些,他不但不聽,反倒責罵我拈酸吃醋。我怕世子替父王惹下麻煩,立時便來向父王稟告。」
福王一驚,急忙詳問。得知經過後,勃然大怒,當即照了孫氏指點往兒子私藏那女子的院落過去。
初念彼時猶如籠中之鳥,困在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做夢也沒想到,自己一個堂堂魏國公府嫡孫之媳,竟會被人劫掠到此,成了一塊砧板之肉。眼見那福王世子目露邪色朝自己逼近,心一橫,拔下掛於牆上做飾的一柄寶劍,將青鋒橫於脖頸,斥道:「你若膽敢再近一步,我寧願血濺三尺,也決不會受你羞辱!」
趙竫見她橫劍而立,雖橫眉怒目面罩寒霜,只落他眼中,卻更添風姿,腳不自覺便再靠近一步。不想她手腕一收,玉白的脖頸處立刻便多了道血痕,這才曉得她不是在嚇唬自己。怕逼得急了,真若玉山傾倒,那便可惜了,只好停下,用好話勸著,說什麼她若從了自己,往後得了天下,必定不會虧待了她之類的話。正僵持著,福王趕到,一腳踢開了門。
初念見趙竫叫那人父王,立刻便知道了來人的身份——福王起事,最後在與平王爭奪戰果時死於非命,她自然清楚。此刻被逼到這樣的境地,也顧不得害怕了,只朝他道:「我方才聽世子所言,王爺似亦心懷天下。從前在金陵時,便聽說過北平南福,原以為是何等人物,如今看來,也不過爾爾!王爺既心懷天下,當有容納天下的胸襟。如今卻縱容世子做出這等叫人不齒的事體!你們當我是什麼人,當國公府和伯爵府是什麼?王爺是要做大事的人,日後即便事成,若少了金陵一干門閥世家的呼應,也難免左支右絀。可是難道他們竟會真心支持一個絲毫不顧體統是何物的人物?我之一死,事小。惜王爺在金陵之名,從此恐怕便毀於一旦!」
趙竫本也有些心虛,忙道:「父王,你別信她的!當時搶了她的是賊人,旁人如何會知道是我?」
初念冷笑道:「你以為人人都像你一樣,蠢不可及?」
初念方才所說,正也是福王心中所想。見兒子還要自辯,鐵青著臉怒喝一聲,這才對著初念道:「夫人受驚了。暫且安心在寒第停歇幾日,待壓驚後,本王自會處置。」說罷命人將初念轉至另個清凈院落,命錦衣玉食相待,自己離去。
福王雖阻攔了兒子的胡作非為,但一不殺了這女子以絕後患,二也不放了她以示恩澤,只將她關在府內,其實還另有一番打算。這打算,便是和徐若麟有關。
他早就知道平王手下之幹將中,以徐若麟最是出眾。恰數年之前,有一次機緣巧合,在大寧時與他會過一面,當時便印象深刻,有心想將他收為己用,只一直沒機會而已。此次自己兒子雖不知天高地厚做了混事,但卻忽然給了他一個啟示,覺著是否這便是上天在助他一臂之力,恰在要起大事的前夕,將這個機會送到了他的面前?
他自然知道,徐若麟已經被魏國公府從宗譜中除名。但名即便除了,那層關係卻不可能就此一筆抹殺。這個國公府的小寡婦,按輩分來說,是他的弟妹。自己能否藉此機會給他私遞一封信去,言明是福王府偶將此女子從強人手中救出,獲悉她身份後,怕國公府如今不想與自己沾上關係,更不願受自己的恩惠,這才找上了他,請他決斷。當然,這只是個接近的由頭,信使自會施展舌功對他加以籠絡,表示自己的仰賢之意。若不成,並無什麼實際大損失。即便被平王知曉,他如今自顧不暇,也不敢對自己如何。若能成,則自己之大事,必定如虎添翼。
福王考慮妥當後,這兩日物色了適合的信使,此時正在親筆起草信件,預備明日便送出。不想信剛寫至一半,忽然聽到書房外有人傳報,道:「王爺,燕京備北總兵徐若麟遞上拜帖,人此刻已在大門外了。」
福王一驚。
自己雖有心籠絡他,但信件還未出去,這時刻,他人怎的竟已經到了此處?略加思量,立刻投筆,召來親信商議,遣人暗中埋伏於議事廳側旁以備不時之需後,這才叫迎入。自己復去更衣。這才在前呼後擁之下,邁步往議事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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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王跨入議事廳,看見一個身量高大著了淡青色常服的男子正背對自己,似在觀賞懸於北牆之上的那副紅日猛虎巨圖,打了個哈哈。那人聞聲轉臉,英氣迫人,凜然含威。雖多年前不過一面,福王卻也立刻認了出來,正是那個被逐出了家族的徐家長子徐若麟。當下到了主座坐下,一番寒暄過後,笑道:「徐大人,多年前大寧一面過後,本王至今不忘。這幾日正思量到了徐大人,不想今日你便登門,實在是巧。不知徐大人有何貴幹?」
徐若麟穩穩道:「無事不登三寶殿。我知道王爺向來爽快,我便也不繞圈子了。我聽聞我弟妹如今被接到了貴府,特意過來接回她。還望王爺行個方便。」
福王一怔。隨即便明白了過來。知道自己兒子做事向來只憑隨性。似這種錯漏百出的強人搶劫戲碼,明眼之人一望便知是怎麼回事。徐若麟找上門來,也不算奇怪。唯一有些想不通的事,他為何會對這個「弟妹」如此上心,居然一路風塵僕僕地趕到了這裡,據他所知,即便是被驅逐前,這位國公府的長子和家族的關係,也是非常冷淡的——當然現在,這一點根本無關緊要。他正想與他接近,他自己便來了,這正合心意。便笑道:「徐大人消息實在靈通。不錯,正前些日,本王府中之人偶爾從強人手中救來了一個女子,後竟獲悉她是魏國公府的嫡孫夫人。本王正考慮該當如何將她送回。不想徐大人此刻便過來了。這正極好。那女子此刻毫髮未損,徐大人帶回便是。」
福王開口說第一句話開始,徐若麟銳利的目光便沒有離開過他的臉。此刻見他目光雖略微閃爍,但提及初念時,表情自然,應該是沒有說謊。知道她安然無恙,多日來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面上也露出了自跨入這間大廳後的第一絲淺笑,微微欠身,道:「那就多謝王爺了。」
福王哈哈笑道:「好說,好說。徐大人遠道而來,風塵僕僕,若不在寒第略用幾杯水酒消消乏,本王心中實在不安。徐大人不會不賞這個臉吧?」
徐若麟微微笑道:「恭敬不如從命。那就叨擾王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