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若麟被她問得一時語塞說不出話。半晌才苦笑道:「我與她怎一樣?」
「為何不一樣?你是男,她是女,你便覺著自己做什麼都有理由,她卻只能循規蹈矩安分守於內院,是不是?」初念跟著問了一句。
「我也並非這意思。」徐若麟想了下,道,「可是她一個閨中女子隨船出海,這太過匪夷所思,且海上又不乏風險……」
初念聽他雖又繞回到起先的意思上,但口氣卻不似剛聽到時那樣,拒絕得斬釘截鐵,便靠到了他懷裡道:「我一開始聽到時,跟你一樣也覺得不妥。但後來我被她說服了。適齡而嫁、相夫教子,固然是女子本分,可是四妹妹文採過人賦頌出眾,志向自然也與一般女子不同。她不願束在這三尺內院里終老一生。她說你不是拘泥世俗食古不化之人,所以才向你懇求,請託你幫她實現心愿。」
徐若麟眉頭還是蹙著,卻沒說話了。
初念轉了個身,親密地伸臂抱住他脖子,臉頰貼著他脖頸,吹氣如蘭地懇求道:「人這一世,轉眼便成虛空。老實說,我很羨慕她呢,能有這樣的勇氣去爭取她想要的。你幫幫她好嗎?」
徐若麟享受著她朝自己施的美人功,微微眯了下眼:「怎麼聽你口氣,你也想跟她一道去?」
初念瞟他一眼,「你放不放?」
徐若麟嗯哼了一聲,面無表情地道:「你哪天要是真惹惱了我,我一狠心,說不定就把你丟到船上去了!」
初念吃吃笑了起來,伸手颳了下他的臉表示不信。徐若麟抵不住她這樣的嬌俏姿態,抱住她腰臀將她摟在了懷裡,一陣廝磨後,初念終於掙脫開來,抓住他手,緋紅著臉,喘息道:「四妹妹的事……你還沒應下呢……袁大總管你也知道的,應該信靠。有他照拂著,四妹妹不會出事的……」
「等有空,我會親自問她……現在咱們先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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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是深夜了,最後兩人終於安靜下來,她躺他臂彎里閉上眼後,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寧靜,疲倦也很快朝她襲了過來。
她打了個呵欠,很快便睡了過去。
徐若麟注視著柔順蜷伏在自己身側的初念,目光從她的臉挪到隆起的小腹上,再挪回她的臉上,毫無睡意。
恐怕就連做夢,他也不敢夢想他和她之間忽然就這樣迎來了轉機。
他再凝視她片刻,替她攏了下被衾,自己也慢慢閉上了眼睛,腦海里浮現出傍晚時出現的那群乞兒。
當時因為情緒過於激動,他來不及多想。現在回憶,卻覺得不對。
因為天災,京中的乞討者驟然增多,他自然知道。但是這麼多的乞兒,在傍晚這種時分,不去酒樓飯肆雲集行人往來不絕的地方乞討,反倒接連兩撥成群結隊出現在人流稀落的這條窄街口,實在不太合理。
或者,這些乞兒本就居心叵測,或者,他們是被人唆使。
會不會,倘若他當時晚到了一步,先前一直擔心的那種事便真的已經發生了?
徐若麟驀然覺到一絲後怕,猛地睜開眼睛,目色森涼。
他確實對那個孩子存了些憫恤之心,但這並不表示,他容許旁人利用他的這點憫恤來威脅他,甚至危及他妻子的安危。
他已經給了趙晉機會。但是看起來,他似乎並不清楚與自己打交道的正確方式。既然這樣,天明之後他能做的,就是他的當做之事。
徐若麟側過臉再次看了眼已經熟睡的初念,把她摟得更緊了些,微微呼出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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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不過四更多,徐若麟便起身了,要趕去入宮向皇帝陳情請罪。
夏夜雖晝短,但這辰點,天也仍未見亮,東方天際不過泛出淡淡的青白。他往國公府側門出的時候,周志與另個小廝,一個提了燈籠在前照路,一個牽馬而出。
徐若麟跨上馬背往皇宮方向去,正打馬在側門旁的那條巷子里,抬眼忽然看見巷口的昏暗裡立了個人影,影影綽綽,看不清面目。
徐若麟視若無睹繼續往前。快擦肩而過時,那個人影忽然一動。
「徐大人留步,是我。」
黑影攔到了徐若麟的馬頭前,聲音低沉遲緩。
徐若麟看了一眼這位不速之客,冷冷道:「你來晚了。我已經等了你有些天。現在沒耐心了。」
這個人,便是肅王趙晉。只是此刻,他不再身著王袍,只一襲青衣。那雙眼睛也不復往日的神采,帶著疲憊和黯淡。
「昨天的事,非我所為。」趙晉說,「我過來,是請求……請求你的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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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吧。最好簡單些。我還要趕著入朝覲見。」
國公府側門裡的茶水房中,徐若麟望著立在自己對面的趙晉,淡淡地道。
「徐大人,多謝你還肯聽我說話。」
「我的母親,是已故太皇太后的妹妹,也就是順宗的姨母。論輩分來說,我是趙勘的表叔。我小時候,曾在宮中上過幾年的學。但那時我瘦弱不堪,生得又像女孩,在一群平輩的皇族子弟里,我往往是那個被欺凌奚落的角色。有一次,我與他們一起時,不慎被擠入池中。池水沒過的頂,我腳下立不穩,拚命喊救命,我的那些兄弟卻在岸上哈哈大笑,甚至阻攔宮人來撈我。就在我以為自己要被淹死的時候,那時候還是太子的趙勘路過,把我這個表叔從池裡撈了起來」
「趙勘或許算不上明君,但也絕不是個昏君、暴君。他好大喜功,這是帝王的通病。但他的悲劇在於他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所以最後他失敗了,被他的叔叔奪去了皇位。破城日的前夕,他已經預感到了自己的結局。他秘密召見了我,請求我保全他唯一的兒子靖邊。倘若有機會,以後襄助靖邊複位,代他復仇。」
「我答應了他。在破城之前,便已經秘密帶走了靖邊,將他藏了起來。」
茶水房南牆的小格窗上開始布上淡淡晨曦,映得趙晉臉色蒼白無比。
「徐大人,靖邊稱我叔公。我被託孤時,答允的只是盡我所能保全這孩子的性命。但是他的父親卻不這麼想。他顯然也信不過我。同時派人秘密聯絡了當時已經打了匡扶朝廷旗號的福王,赦免他的罪,命他與我一道尋找機會,讓靖邊重新奪回屬於他的皇位。」
「他在將亡前下了最後一場豪賭。我也沒有退路了,我的侄兒皇帝已經截斷我的退路。順理成章地,福王兵敗自裁後,他的世子趙竫逃脫,他們的人與我暗中開始聯絡。甚至最近……我才知道,他們瞞著我,居然與雲南顧天雄的勢力搭到了一處去。」
「一切離我的預想越來越遠。我看不到靖邊複位成功的希望。這個孩子非常乖巧膽小,有些像我小時候。我不忍心讓他背負那些他背不動的東西,所以我私下做了決定,將他藏在我那艘要去往月羊迎親的船上,讓我的心腹將他秘密帶到月羊國後,留在那裡落地紮根,從此往後就做一個普通之人。但是很不巧……」他苦笑了下,「最後還是被你阻攔了。」
「徐大人,我向來不認為你會有多餘的同情心能給靖邊這個孩子,但是我又希望你能這樣。我擺脫你的人後,就這樣猶豫了幾天。最後我決定賭一下,想找你的時候,趙竫的人找了過來。」
「靖邊在他們眼中,自然是奇貨可居。他們也想把他救出來。知道我的想法後,他們認為匪夷所思。他們決定趁你在雲南時,到這裡尋機對尊夫人不利。到時手上有談判的籌碼,不但或許可以換回靖邊,甚至能藉機復仇。為了防止走漏消息,他們將我看住。直到我的人找了過來,我才得以脫身,立刻馬不停蹄地趕往這裡。」
「我是昨夜才到的。當即與他們的人緊急聯絡,這才知道昨天傍晚他們已經策划了一次行動。但是很不巧,正好你趕到了,計劃被迫取消。這就是為什麼,你現在看到我出現在這裡的緣故。」
徐若麟面上一直沒什麼表情。聽他說完了,這才冷冷道:「你的動作應該更快一點的。我已經決定了,將這個孩子送往這裡。這是他的命。」
趙晉凝視著他,緩緩道:「徐大人,你先前沒有立刻將那孩子送往金陵,我很感激。倘若徐大人真的決意如此了,趙晉也無話可說。誠如你說的,這就是他的命。出了這扇門,徐大人你踏上面聖的路,我會回去洞庭。臨走之前,趙晉還有一事相求。煩請徐大人幫我帶一句話到皇帝面前。就說一切罪過在我。我會自裁謝罪於我的封地。唯獨我的母妃和萬和,對此絲毫不知。請萬歲勿要同怪降罪。」
趙晉朝徐若麟抱拳,深深鞠以一禮,轉身霍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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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琚未上今日早朝前,便得知徐若麟昨晚回京的消息,心中本就在疑惑。五更上朝,原本以為會見到他,沒想到他竟未入朝,心中未免更嘀咕了。果然,朝會開始,下面的大臣沒說幾句,便有御史出列彈劾,說徐若麟雖在雲南打了勝仗,但餘孽未盡,不算大功成就,無故回京就是罪,今早又不及時入朝謝罪,實在是居功自傲,藐視天顏,懇請萬歲降罪,以正朝綱等等。
趙琚倒沒怎麼惱火。畢竟多年處下來了,知道徐若麟為人謹慎,倘若無故,應該不至於這樣。正沉吟著,忽然看見原本候在大殿外的執事太監入內道:「備西南經略、中軍都督徐大人候在殿外,懇請萬歲赦免其罪。」
趙琚大喜,急忙道:「快宣。」
徐若麟面帶笑容,在兩邊文武大臣的嗡嗡聲和注視之下,朝著大殿正中的皇帝大步而去,到了丹墀之前,行過大禮,得平身後,道:「萬歲,臣無奉召匆忙擅自回京,乃是事出有因。懇請早朝事畢後,萬歲能撥冗與臣單獨敘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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