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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回

所屬書籍: 玉樓春

    建初二年的晚春。

    距離徐若麟北上已經過去大半年了。這大半年的時間,說長,並不算長,但也不算短。許多事情都發生了改變。

    先說國事。皇帝決意遷都燕京以鞏固北防的消息已經傳了出去。燕京雖就在那裡,傳聞經過風水大師考察,皇宮也將在前朝遺留下來的宮室遺迹基礎上改造擴建,但這畢竟是項浩大宮城,不可能一蹴而就。所以雖然人人都知道,從計划到真正遷都的那一天還要很久,但富商巨賈聞訊之後,仍是紛紛趕去那裡競相買地,掀起了一股熱潮。燕京地價一夜之間暴漲。甚至就連再靠北過去些的關外,此刻還在進行中的那場戰事,也絲毫阻擋不了這種熱情。

    與北宂的戰事確實還在繼續。徐若麟與他的宿敵,北宂尤烈王各自統帥兩支軍隊,半年前開戰後,從一開始的相互試探、拉鋸,一直到現在,兩軍仍在相持。大楚東從濱海,西至隴西,南至南疆,遼闊四境內的百姓們,這段時日里,街頭巷尾茶館酒肆談論最多的,便是這場關乎大楚國威和北方局勢的戰事了。

    前線的仗還在打,後方不打仗的人,上從皇帝,下到普通百姓,日子還是照舊要過的。

    皇宮裡,安嬪月初安然誕下一龍子。這是趙琚的第三個兒子。他自然高興。母憑子貴,次日,安嬪便連跳數級升為貴妃。此前,慧妃、容貴人半年前也相繼懷了身孕,如今都大腹便便待產,後宮一派祥和。除去這些,另件大事,便是上個月,十八歲的太子趙無恙大婚,迎娶被宮中女官教導了一年的蘇家女兒蘇世獨,正式成人。然後就在半個月前,趙琚又收到來自北方的最新戰報,在經過艱苦的一系列拉鋸戰後,大楚軍隊接連取得兩場關鍵戰役的勝利,已經將戰場推進到了燕然山一帶。徐若麟最後在戰報中說,倘若不出意外,數月之內,這場戰爭便會有一個結果了。

    徐若麟為人謹慎。在戰報中說這樣的話,便意味著他對戰事的取勝有極大信心。這對趙琚來說,自然是極大的好消息。

    後宮和睦,子嗣繁衍,戰事也算順利。按說,現在的他應該鬆一口氣了。但是事實並非如此。趙琚近來一直心事重重。甚至連前線這樣的大好消息,都不足以驅散他心中的陰霾——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出了點問題。

    去年七月,他在太倉親送袁邁率船隊出洋後,下龍台短暫暈厥,過後便沒事了。他自認年富力強,回來後也就沒怎麼放心上。國事繁忙,要他定奪考慮的地方太多了,他很快便忘記了這事。直到去年底,有一天深夜,他在容貴人處時,忽然再次頭痛欲裂。當時驚動皇后,蕭榮急召太醫院於院使等人前來診治。眾太醫圍著抱頭的皇帝一時束手無策,最後還是於院使以金針刺療,這才止住了痛。

    這一次頭痛之症後,便如開了個頭,短短不過數月之間,這頭痛之症便已經數次發作了。最近的一次,就是半個月前退了早朝,他正與一群大臣在御書房為運河沿岸數省新近爆出的一樁貪墨大案而爭辯起來。牽涉官員之多、級別之高,出乎他的想像。一時急怒攻心,再次頭痛倒地,最後也是靠於院使的金針才渡了過去。

    關於他的病因,太醫院眾人起先各有說辭,到了現在,漸漸都歸結於頭風。太醫雖含糊其辭,趙琚自己年少時也覽閱過醫書,知道此症起因不但難定,且沒根治之法,只能將養。一旦病痛纏身,短期或許不致致命,長久卻極折磨人。倘若病勢不加控制,嚴重時厥死也有可能。

    他年少起便胸懷大志,成人後殫精竭慮,終於在壯年之時登上大寶之位,本正是一展宏圖之時,不想事情還沒做幾件,忽然便得知自己患有此種病症,這樣的打擊,不啻蒼鷹折翅,可謂深沉徹底。縱然於院使時時勸導他須得放開胸懷平心靜氣,以免氣血瘀滯加重病症,他又如何能真正想得開,做得到?

    皇宮中人,這大半年裡各自有喜有悲,魏國公府的人事自然也有巨大變化。

    去年秋,徐若麟離開兩個月後,初念安然生下了他們的第一個孩子。是個男孩兒。果兒被准許入房去探望自己新得的弟弟時,見他白白胖胖,被裹在襁褓里,閉著眼睛只顧津津有味地吸吮塞入自己小嘴裡的一隻緊握小拳頭,吱吱有聲。拿開他拳頭,他便不依地蹬腿搖頭,十分有趣。越看越喜歡,忍不住叫他一聲「小饞貓」,於是她弟弟便得了個小名叫「喵兒」。

    初念初為人母,出了月子,辦過滿月酒後,親自照顧兒子。起先一陣手忙腳亂之後,在身邊張媽宋氏等人的指導下,漸漸也就上手了。

    照料幾個月大的孩子本就是件非常辛苦的事兒。自從有了兒子,有關他的一切便幾乎耗費去了她全部的精力。哺乳、把尿、給兒子穿衣洗澡,守著他睡醒,她忙得幾乎沒空去想別的。只在夜深人靜,身畔的兒子安靜睡去之後,她才會去想遠在關外的孩子父親。

    說不擔心自然是假。從他離去後的第二天起,她便開始記下他離開的天數。日子就在平淡的忙碌和暗暗的挂念中飛快而過。到現在,兒子已經五個月大,而他離開也整整兩百天了。

    上個月的時候,母親王氏曾帶給她一封來自表哥王默鳳的信。他在信里說,他當初照她所說在燕京暗中買下的房產如今大漲。他只留了最好的幾處,剩下的都已脫手,獲利豐厚。他的父親王鄂如今在老家閑適度日,他便也打算外出長旅。離開前,將她所得和幾處房契一併交付,往後便再無牽掛了。

    徐家雖有國公之爵,但傳至如今,和金陵大多數的世家大族一樣,數代下來,需要費錢的細目只會多不會少,而進項卻有限。也就剩個架子好看了。雖逢年過節有皇家賞賜,大頭都是些緞帛實物,真金白銀數目卻是寥寥。國公府掌家的,一直是廖氏,也就由她自己掌控進出。初念雖不必為公中銀錢費心,但自己這個小家裡,分流到她手上,能支配的財產更是有限。徐若麟在外雖呼風喚雨是個能幹的人,對這些家中銀錢之事卻沒半點概念,更不會利用職權去撈取什麼好處。初念手上忽然多了這麼一大筆錢,忽然有了一種暴發之感,頓時連底氣也覺得足了許多。想到王默鳳因了自己之故,甚至不能再入京城一步了,心中十分感動。只是相隔甚遠,今生也不知道能否再有機會見面了。只能由衷盼他萬事順意了。

    這大半年裡,國公府另件需要提到的事,便是三少爺徐邦瑞終於得償所願,年初時,娶了司家二房的初音。

    廖氏原本打定主意,便是為了一口氣,無論如何也不會應下這門親事的。又想著兒子素來心性不定,過些時日,想必便會淡了念頭。不想徐邦瑞竟矢志不改,著了魔般地一心要娶初音。翹家、央求、發誓,在廖氏跟前耍盡了法寶,一拖就拖了一年多。然後到了去年年底,也不知道哪裡傳來的消息,說司家就要把初音許配給鴻臚寺一官員家的兒子。徐邦瑞聞訊,急紅了眼,跟廖氏大吵大鬧,甚至操刀要抹自己脖子。鬧到最後,做母親的終究還是犟不過自己唯一的兒子,無奈只好應了下來,拉下老臉去求了司國太,讓她先給司家人傳個意思,跟著遣了媒人上門,兩家訂下了親事,二月的時候,終於把婚事辦了。

    初念從前還在娘家時,與這個堂妹幾乎沒什麼往來,知道她對自己素有敵意,現在成了妯娌,面上對她自然客客氣氣,關起門後便無來往。倒是初音,大約出嫁前受過教,一開始時頗有新婦模樣。小夫妻關起門背地裡如何不知道,在人前對廖氏卻是侍奉周到,早晚請安一樣不落。

    廖氏雖不喜這個同樣出自司家的兒媳婦,但比起初念,初音又大不一樣了。一來,她與初念隔了房,二來,畢竟是自己親兒子的媳婦。一開始擺了些天的臉色後,見她對自己恭恭敬敬的,兒子也似乎真的收起了心,不再三天兩頭地往外跑。然後沒兩個月,得知她有了身孕,漸漸也就有些滿意了。

    表面看來,這一家人算是相安無事。尤其對與初念來說,倘若徐若麟能早日凱旋,一家人得以團聚,她對自己目前的日子,真的是再無別求了。

    入了五月。這一天,趙琚再次收到了來自北方的戰報。

    這應該算是一封捷報。發報的人,不是徐若麟,而是徐若麟的一位副將。

    捷報中說,月初的時候,一直相持於燕然山側的兩軍終於有了新的動作。徐若麟布陣,誘敵深入,最後一場大戰,殲對方主力,擒十數名敵方重要將領,數萬兵卒投降,剩餘殘兵逃向北宂。大楚軍隊趁勝追擊,連奪北宂七八個要塞,北宂皇帝派人議和,請求停戰。

    這本是個大好消息。但是跟著,卻有一條壞消息。

    在燕然山的最後那場大戰中,大楚軍隊雖大獲全勝,但主帥徐若麟卻與北宂尤烈王一道失蹤。戰役過後,黃裳等人清理戰場,派人在附近搜索了幾天幾夜。方圓數百里,唯見茫茫戈壁荒原,始終沒有他的下落。

    戰報中沒有明說,但是誰都知道,這是凶多吉少的意思。

    趙琚乍聽這個消息的時候,震驚可想而知。當即回函,下令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找到徐若麟。

    半個月後,當他收到了關於尋找無果的第六封快報時,他開始漸漸有了新的考慮。

    他派了能言善辯的禮部尚書組成一個談判團前往燕京,主持與北宂的議和事宜。而同時,徐若麟失蹤的消息也傳了開來。

    趙琚也不十分清楚自己到底是怎麼想的。但是他確實留意過蕭榮對此的反應,特意親口告訴她此事。當時她聽到這消息時,露出了驚憂之色。但後來便一直頗冷淡,並未朝他過多打聽,也沒什麼別的舉動。

    趙琚對蕭榮的反應還算滿意。但是太子趙無恙,有一天卻真的惹惱了他。他當著自己的面,目中蘊淚地請求讓他過去,說他要親自帶人去找徐若麟。

    趙琚知道自己不該對此感到不快。於情於理,太子這時候有這樣的請求,完全可算正當。畢竟,徐若麟是他的師傅,曾數度救他於危難之中。但是趙琚卻彷彿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他看著自己這個兒子。

    他將來是要接替自己這個皇位的。他現在站起來,已經和自己一樣高了。朝中有一幫對他十分看重的臣子。徐若麟是他的重要依仗。現在,徐若麟出事了,生死不明,他便這樣跪在自己跟前,口口聲聲說要過去把他找回來……

    他木然地盯著這個兒子時,腦子裡忽然閃出前些時日發生的一件事。他為了減輕頭痛發作時的痛苦,照了身邊一個太監的話,偷偷出宮去尋訪一個很有名的據說有異能的道士。那個道士在詳細問過他與太子的生辰八字後,推演了一番卦象,最後對他說,太子與他命理衝剋,這說不定便是他壯年便染頑病的起因。

    他本來從來不信這些的。之所以會過來,多少也是存了病急亂投醫的念頭。當時聞言大怒,厲聲呵斥了那個道士後便拂袖而去。但是現在,他看著跪在自己面前的兒子,想到那個道士的話,心情忽然極端惡劣,幾乎連想都沒想,便厲聲呵斥道:「你乃一國太子,如何能隨意離京?你怕再無依仗,這才苦苦求朕,想要去將他找回,是也不是?」

    趙無恙驚呆了,怔怔望著座上的父皇。趙琚話剛出口,也意識到不妥,緩了下臉色,道:「無恙,朕明白的你的心情。朕也與你一樣。只是你身為太子,確實不宜離京。朕已經下令,派人一定要找到徐卿,不惜代價!你放心。」

    趙無恙慢慢低下頭去,朝皇帝磕了個頭,恭恭敬敬地謝恩。

    ~~

    毫不誇張地說,徐若麟的死活,絕對能影響現在朝廷如今的平衡局面。所以他失蹤的消息,近來自然也成了朝中大臣們議論的焦點。外人尚且如此,何況首當其衝的魏國公徐家?連徐耀祖都聞訊趕了回來面聖,自請奔赴他的失蹤之地尋找。自然被趙琚好生安撫了一番,說派人在儘力搜尋,讓他不必過去,安心等著消息便是。

    喵兒出生辦滿月酒的時候,徐耀祖這個祖父並沒有回來。但是這一次,他破天荒地親自去看了他,甚至小心翼翼地抱了下他,然後對著初念說道:「老大媳婦兒,是我沒用——若麟出事了,我這個做父親的卻什麼都做不了——皇帝說他一直派人在尋找——所以你要安心,在家別胡思亂想,好好照看我孫子,等著若麟回來。」

    徐耀祖一走,看著吃飽了坐在那裡對著自己依依呀呀在笑的兒子,初念再也控制不住情緒,眼淚順著面頰慢慢滴落了下來。

    從聽到這個消息的第一天起,她便告訴自己,這是個誤會。她知道這一場戰事,或許真的是他的一個坎。但這一輩子,他不可能真的就這樣失蹤,甚至像別人暗地議論的那樣死去。臨走前,他對她說的那些話還歷歷在耳。他那樣的一個人,只要他自己不想,怎麼可能就這樣輕易死去?

    昨天,氣沖沖的宋氏曾經跑過來,說聽見幾個婆子在背地裡議論,那裡是戈壁荒原,野獸出沒。這麼多人找了這麼久,都沒大爺的消息,十有八-九想必是沒了。她氣不過,罵了那幾個婆子一頓。

    當時初念聽了這事,並不怎麼難過。因為她一直堅信自己的想法。她知道徐若麟一定會回來的。他現在只是在某個不為人所知的地方而已。但是現在,公公徐耀祖的這一番話,非但沒有安慰到她,反而讓她感覺到了一種恐懼。

    她理解徐耀祖的無奈。皇帝都說了,他對此很是難過,在儘力讓人找。你徐家人這時候再跳出來堅持要過去,添亂不說,難道還在質疑皇帝沒有儘力?所以他最後只能放棄,只能照皇帝說的那樣,回去等著消息便是。

    她沒去過關外的戰場之地。但是徐耀祖知道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他剛才對她說話的時候,面上帶著安慰的笑意,但是眼中流露出的那種深深擔憂、甚至是絕望之色,卻一下便狠狠擊中她的心臟,將她心裡多日以來好不容易才築成的那道堅殼一下擊裂。

    難道這一世,徐若麟真的還是無法逃脫那個前世的詛咒,再也不會回來了嗎?

    「叮鈴,叮鈴……」

    兒子左右手腕上各戴了一隻用紅繩穿著的小銀鈴,這是滿月時按風俗,由外婆王氏親手給他戴起來的,求的就是平安之意。喵兒正朝她爬過來,銀鈴便發出清脆悅耳的撞擊聲,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她看了過去,見兒子已經連滾帶爬地到了她的身前,伸出白白嫩嫩的小肥手,用力地抓扯她的裙裾。他正朝她笑,露出新長出的兩顆小白牙,彷彿想引起她的注意。

    她低頭親了下喵兒肉肉的臉頰。

    「寶貝兒……你和娘一樣,也知道爹爹一定會回來的,所以才笑得這麼開心是不是?娘和你一起等。等他回來看到了你,不知道會怎麼高興……」

    她抱緊了兒子,在他耳邊喃喃說道。

    「娘!」

    身後忽然傳來一聲輕輕呼喚。初念回頭,看到果兒不知道什麼時候進來了,正站在那裡,怔怔望著自己。

    「果兒——」

    她急忙擦去面上的淚痕。

    「娘!」她忽然朝初念撲了過來,緊緊地抱著她,仰頭時,眼中也已噙滿了淚。

    「我爹不會出事的,一定不會的。娘你說是不是?」

    喵兒看到姐姐過來,立刻朝她伸手,依依呀呀地回應著她。

    初念騰出一隻手,把她一起抱在了懷裡,笑著用力點頭:「一定的!他很快就會回來!」

    ~~

    司國太在春寒時曾不慎感染了一場風寒,病情好好壞壞,畢竟是年過七十的人了,身子不比從前硬朗,最近幾個月一直在調養。這一回,家中出了這樣的事,自然瞞不過她,一下便起不了身了。這些天,慎德院一直飄著股濃濃藥味。

    初念對司國太的感情素來深厚。知道她是因為徐若麟失蹤的消息才再次病倒的,心中更是難過。白日里安頓好兒子後,有空便去侍奉在她身邊。這天哄著喵兒睡著後,去了司國太處。等她吃了葯後沉沉睡去,自己覺到有些脹乳,估計喵兒也快醒了,便起身回去。

    喵兒這樣大小,學會翻滾坐立沒多久,最是好動的時候,一不留神,小傢伙自己就會從床上翻滾落地。所以初念出來時,讓紫雲幾個大些的丫頭都留在院里照看,身邊只跟著小丫頭串兒。串兒方才被她打發去煎藥的茶水房裡幫忙,一時還沒回。被金針送至湖心亭旁時,初念叫她回,自己往嘉木院去。

    此時正當午後,庭院里少人。主子大都在午覺,下人也各自躲起來陰涼。嘉木院就快到了。初念走過那條鵝卵石鋪就的小道,假山後忽然竄出來一個人,嚇了她一跳。定睛一看,見竟是三爺徐邦瑞。

    「嫂子安!」徐邦瑞朝她作揖,「這大中午的,嫂子不在屋裡歇著,還在日頭下走動做什麼?當心曬了。」

    年初時他娶了初音,夫妻兩個確實蜜裡調油了一陣子。只是好景不長,沒兩個月,徐邦瑞便情松愛弛,故態復萌,又開始出去廝混。沒料到初音竟效仿他當初為了娶她而在廖氏面前耍出的手段,關起門時,上吊抹脖子哭鬧,百般手段都使了出來,把他治得死死。等到知道有孕,更是拿嬌,找茬把徐邦瑞房裡生得標緻的幾個通房丫頭都給打發出去配了小廝,只剩一個老實點的香草。香草害怕主母整治,看見徐邦瑞就躲,簡直畏如蛇蠍。徐邦瑞這才知道自己娶了只河東獅,偏她在廖氏跟前又裝得賢惠,甜言蜜語不斷。徐邦瑞後悔不迭,卻又無計可施。剛剛便是趁了初音午覺,找到廖氏去訴苦。不想嘴巴剛張開,就被廖氏給呸了回來,痛罵道:「你個不長進的東西!當初是你要死要活定要娶的。如今娶了過來還沒捂熱,你又想做什麼?她如今有了身孕,你給我小心著些,要是有個閃失,我饒不了你!」

    徐邦瑞被廖氏罵了出來,心中沮喪,怏怏往自己院里去的時候,正看到初念過來。

    他早就留意到了,這個嫂子自生了兒子後,姿色更加撩人。想起最近的傳聞,心中一動,忍不住便跟過去,見四下無人,攔住了她的去路。

    初念見他冷不丁冒出來,一雙眼睛只盯著自己的胸口,忍住心中的厭惡,淡淡叫了聲「三弟」便要過去。不想他竟伸出了手,攔住她去路,一本正經地道:「嫂子,大哥的事,我心裡真是不好受。唉,我侄兒還這麼小,真是可憐……嫂子,你可要節哀……」

    初念心中惱恨,哼了一聲,只冷冷道:「我要過去,你讓下路。」

    徐邦瑞怔怔盯著初念。隔得近,甚至彷彿能聞到她身上散出的那種淡淡乳香,頓時心旌動搖,猛地朝她撲了過去,道:「我的親親嫂子哎,我早就喜歡你了,反正大哥也沒了,你就從了我吧,我會對你好的……」

    初念大驚失色。沒想到徐邦瑞竟色膽包天到了這樣的地步,急忙後退,怒道:「老三!你再敢對我無禮,等果兒他爹回來,你知道他的手段!」

    徐邦瑞見她變色,用徐若麟來威嚇自己,微微一個遲疑,停下了腳步。

    本來,他確實不敢這樣肆無忌憚的,最多也就意淫下而已。在這個家裡,他唯一懼怕的人便是徐若麟了。只是如今在他看來,徐若麟十有□已經沒了,膽氣自然大壯。此刻盯著初念再看,見她露在外的肌膚在陽光照耀下如同瓷玉,臉頰因了憤怒微泛紅暈,鼻尖沁出層晶瑩細汗,身上的那種乳香味似乎更濃郁了。愈發被挑得口乾舌燥。

    這樣的美人,倘若能叫他得手,便是死也甘心。注意打定,不但不退,反倒朝她逼得更近,笑道:「嫂子,你就別哄自己了。誰不知道我大哥已經沒了!那種地方,我也聽說過,戈壁荒漠沒有人煙的,一旦落單,絕無生還可能。否則皇上派那麼多人去找。都過去這麼久了,怎麼還沒半點消息?你就死了心,從了我吧!我會好好疼惜的……」說著人已經撲了過去,一把將她摟住,低頭便要親她臉,嘴裡親嫂子胡亂地叫。

    初念大怒,狠狠一把推開他。

    徐邦瑞意亂情迷間沒提防,初念又是用盡全力,這一推,不但推開了徐邦瑞,他收不住腳,連著噔噔後退數步,整個人仰面摔到了地上,後腦勺磕在了路邊一塊假山凸出的稜角上。

    「哎喲——」

    徐邦瑞痛叫一聲。捂住自己的後腦勺,攤開手一看,手心有點紅,原來是磕破了頭皮出了血。

    「這是幹什麼?」

    身後忽然傳來一陣驚叫。初念回頭,看見初音正被兩個丫頭扶著過來,等看到徐邦瑞摔倒在地,後腦勺出了血,尖叫一聲,一把甩開丫頭,飛快便撲到了他邊上,拿帕子一邊捂他頭,一邊扭頭,惱怒地盯著初念質問道:「他怎麼了你,你竟對他下這樣的狠手!」

    初念冷冷道:「你自己問他。」

    初音看向徐邦瑞,「怎麼回事?你給我說清楚!」

    徐邦瑞沒想到初音這時候會出現在這裡,又驚又怕,哪裡敢說實話,結結巴巴道:「你……你不是在睡嗎?怎麼出來了。」

    初音道:「我醒來不見了你,便出來逛逛。剛到這裡,便看到她推你在地!到底怎麼回事!」

    徐邦瑞偷眼看了下初念,見她冷笑看著自己,一張臉漲成了豬肝色,乾脆捂住頭閉上眼睛哎喲個不停,「疼死我了……我要死了……」

    初音當初看中徐邦瑞的皮相和家世,用盡心機勾住了他的心。嫁過來雖才幾個月,卻也知道他生性風流。這個來歷可疑的的堂姐,美貌不可方物。莫非方才那一幕,竟是自己丈夫意欲不軌所致?

    她越想,越覺得可能。心中又氣又恨。又怕被下人看出來了傳出去丟自己的臉,也不敢當著人的面再鬧了。只恨恨盯了初念一眼,叫了丫頭來扶起丈夫,正要送回去包紮,此時廖氏和沈婆子已經得了丫頭的傳訊,氣喘吁吁地趕了過來。

    一看到徐邦瑞的樣子,廖氏臉色大變,叫了聲皇天,一下便撲到了兒子身邊追問究竟。沈婆子更是大驚小怪,連聲嚷道:「哪個把三爺害成這樣子的?糾了出來,別想好過!!」

    「小三兒!到底怎麼回事!」

    廖氏見兒子後腦的傷口不算很嚴重,血好像已經止住了,鬆了口氣,厭惡地看了眼初念,對著徐邦瑞問道。

    徐邦瑞哪裡敢說實話。只低著頭含糊其詞地道:「沒什麼……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

    「胡說!三爺你這麼大的人,好好的會自己跌跤跌成這個樣子?」

    沈婆子表示不信。

    初念冷眼看了片刻,不想再在此停留,轉身正要離去,初音忽然開口道:「三爺是被大嫂推了一把,才摔破了頭的。」

    沈婆子的一雙三角眼立刻盯著初念,目光陰沉。

    廖氏眉頭一下也皺得緊緊。想了下,冷冷問道:「老大家的,老三媳婦有沒冤枉你?」

    初念見走不了了,便停下腳步,道:「是我推了他一把。沒錯。」

    沈婆子誇張地啊了一聲,廖氏面上怒意頓生,卻沒開口,只看了沈婆子一眼。沈婆子便道:「大少奶奶,這便是你不對了。三爺好好的,平日對你也是禮敬有加。你是他長嫂。不知愛護,反倒推他摔跤,害他這樣跌破了頭,這彷彿有些不妥吧?」

    路上兩邊下人越聚越多,表情各異地盯著中間的一家主人,鴉雀無聲。

    初念看向初音。見她緊緊抿著嘴,抬著下巴望著自己,目光中分明是挑釁的意思。她也明白她忽然把自己推出來的意圖。人確實是她推的。但是無論如何,她也不會真的說出徐邦瑞調戲她在先的事。

    她應該就是吃定了這一點,所以才這樣肆無忌憚。

    初念暗暗吸了口氣,平定了下自己此刻有些紊亂的心緒。

    她其實早就感覺出來了。

    離徐若麟出事到現在,已經過去快一個月了。始終沒有新消息。他就如同一塊沉水的石頭,沒有留下半點痕迹。徐家上下之人,從一開始聽到這消息時的震驚不安,漸漸到了現在,情況開始有所變化了——除了嘉木院里的主僕度日如年外,別人開始微妙反應了。最明顯的便是沈婆子。她一改先前的恭敬模樣,現在看到自己時,頭都抬高了不少。今天出了這樣的事,恐怕就只想著讓自己當眾出醜了。

    倒也是,從前她有徐若麟護著,她們忌憚他,所以一直隱忍。現在這個男人生死未卜。不,或者應該說,在她們眼中,他已經是死人了,就差皇帝下一道身後嘉獎令。這種時候不給自己點顏色瞧瞧,還等什麼時候?

    她盯著徐邦瑞,淡淡道:「三爺,沈媽媽問我如何把你推倒在地。我記性差,一時忘了,你自己說吧。」

    徐邦瑞沒想到她一下又把球踢給了自己,面紅耳赤說不出來。廖氏氣得拍了他胳膊一下,「你倒是給我說清楚!」

    初音哼了聲,忽然道:「我知道。方才嫂子和三爺相遇在此。三爺出於好心,勸慰了嫂子幾句,讓她節哀。不想嫂子竟忽然變臉,罵他咒大爺,還動手推他在地!」一邊說著,暗中使勁掐下徐邦瑞腿上的肉。

    徐邦瑞被提醒,如逢大赦,急忙點頭道:「是,是……大哥死了,我怕嫂子難過,路上遇到,這才勸慰她幾句。不想她竟變臉,罵我咒他,還推我在地……哎喲,我好心被當成驢肝肺,可疼死我了……」

    初念綳著臉,死死盯著徐邦瑞,忽然打斷了他話,寒聲道:「你再給我說一句試試?」

    徐邦瑞印象中,這個嫂子向來溫吞軟和,此刻見她這樣盯著自己,心裡忽然一陣發毛。只那麼多雙眼睛瞧著呢,便硬著頭皮嚷道:「我說得沒錯啊!大哥就是死了……」

    他話還沒說完,「啪」,清脆響亮的一聲,初念已經揚起了胳膊,順手便狠狠扇了他一耳光。

    這一下扇得不輕,登時在他一邊臉上留下了五個清晰指印,扇得他把頭都歪到了一邊去。

    邊上的人都驚呆了,連廖氏沈婆子也瞪大了眼,一時沒反應過來。

    「你打我!」徐邦瑞捂住臉,駭然望著初念,一臉的不可置信,然後扭向廖氏,「娘,她打我!」

    「這是給你的教訓!讓你知道話不能亂說!」初念面不改色,對上廖氏陰沉的目光,然後看回徐邦瑞,冷冷道:「我家大爺還好好的。你是他的弟弟,竟敢當著我這個嫂子的面這樣詛咒他!我不打你打誰?」

    「你……」

    徐邦瑞臉色忽紅忽白,說不出話了。

    初音撲了過來,拉下徐邦瑞捂住臉的手,心疼地左看右看,「娘,您瞧瞧——,三爺的頭破了不說,還憑空遭了一巴掌,半邊臉都腫了……娘你都捨不得打吧……」

    「哎喲我的太太——」沈婆子忽然叫了起來,「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太太!您再這樣心慈手軟不管管,真要被人蹬鼻子上臉,欺負到沒邊兒了!這嫂子竟打起了小叔子!天下有這樣的道理?哪家養出的女兒會做出這樣的事……」

    「夠了!」

    初念打斷沈婆子,朝她走近,停在她對面,兩人終於四目相對之時,她朝她淡淡笑了下。

    「沈媽媽,大爺敬你是太太身邊的老人,所以處處給你全臉面,為的就是全了太太的臉面。夫唱婦隨,我自然也跟他一樣。只是人也須得有自知之明。唯恐不亂,煽風點火,這樣的事做多了,小心有一天引火燒身!」

    「你這話什麼意思?我生平做事全憑良心,堂堂正正,你嚇不到我!」

    沈婆子的三角眼瞪得溜圓,把乾癟的胸脯拍得蹦蹦地響。

    初念冷笑了下,俯到她耳邊,壓低聲道:「小人得志,說的就是這時候的你!只是我告訴你,世事難料,誰敢保證大爺就真的再也不會回來了?別欺人太甚,留條路日後才好走路。你年紀一大把了,這話總不用我教你吧?」

    她聲音雖壓低了些,只近旁的廖氏卻也聽得清清楚楚,臉色愈發難看了。

    初念沒理睬廖氏,只是往後退了一步,目光掃過一圈邊上的丫頭和婆子們,厲聲道:「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這才過去了幾天而已!大爺是什麼人,你們想必都清楚!厲害輕重,自己也要掂量掂量。都在同個門下進出,此刻當做的,應是安靜等消息,盼著大爺的好才對!往後誰要再敢再在背後非議,散布大爺沒了的謠言,被我再曉得的話,管你有多大的臉面,也休怪我不留情面!」

    眾人見大奶奶今日突然發狠,不但和沈婆子較上了勁,甚至連三爺也吃了她結結實實一巴掌,偏那三爺還被打得蔫頭蔫腦沒有絲毫脾氣,連太太到了最後也一語不發,哪裡還敢再多心?紛紛應是。

    初念這才緩了臉色,看向廖氏,道:「太太,方才我一時冒失,竟打了三弟一巴掌。雖則三弟口沒遮掩的,細想也是不妥。這就給太太陪個不是。倘若還不夠,等大爺回來了,我跟大爺說,到時再一道向太太負荊。」

    廖氏僵著臉動彈不得。初念不再停留,轉身便往嘉木院去。路上的丫頭婆子立刻紛紛讓路,剛聞訊也趕了過來的紫雲素雲和果兒等人都跟了上去,簇擁著她回去。

    進了嘉木院的門,果兒便抱住了她腿,仰臉望著她道:「娘,剛才我都看到。你真棒。我也再不哭了。我爹一定很快就會回來的!」

    初念摸了下她的頭髮,點頭道:「這樣就對了。娘告訴你,你爹他是很快就回來了。」

    ~~

    「明天一定能等到他的。」

    「明天,真的一定能等到他……」

    每天夜幕降臨,當身畔一切被無盡黑暗吞沒的時候,初念總是在這樣的念頭中默默祈禱,期盼天再次亮後,自己的盼望就能成真。

    日子一天天過去,皇帝派去尋找的人始終沒傳來什麼好消息。徐若麟就像一滴日光下的水珠,徹底蒸發得無影無影。

    「明天,就在明天,他一定會回來的。他絕不會就這樣拋下我的!」

    這樣的念頭愈發強烈了。強烈到她自己也開始覺得有些不對。彷彿已經到了病態的執著程度。但是她不容許自己失去信心,哪怕是一點點,也絕不容許。

    再一個月過去了。

    自從發生她掌摑徐邦瑞的事情後,國公府著實安靜了一陣子。但是隨了日子一天天過去,到了現在,連果兒也漸漸變得再次沉默,躲在自己屋子裡不肯出來了。而嘉木院里的人,更是小心翼翼,連走路都不敢大聲,唯恐驚到了女主人,將她從自己的夢中驚醒。

    這一天,宮裡來了個人,皇后蕭榮。

    蕭榮是來探望司國太的。她離去時,徐家人送至大門外。她在登上鳳輦前,到了初念的面前,凝視著她,握住她的手,微笑著附耳道:「丫頭,哪怕別人已經放棄了尋找,或者盼著他不要回來,我也和你一樣,相信他一定會回的。咱們需要做的,就是安靜地等著他給咱們帶來的驚喜。他就是那樣的人!」

    有段時日沒見皇后了。初念看得出來,她的氣色並不太好。但是這一刻,她握住自己的那雙手,力道卻堅實無比,猶如男子。

    她忽然有些明白她今天為什麼要親自過來探望國太了。

    就在昨天,傳來了一個消息,在經歷過數月的搜尋無果後,皇帝開始考慮撤回人手了。或許很快,接下來的等待她的,就是來自朝廷的撫恤封賞了——她的丈夫曾為這個國家立下過旁人無法企及的功勛,最後卻丟了自己的命。於情於理,都該讓世人銘記。

    「是的,皇后娘娘。」

    初念在身後徐家人的目光注視之下,將肩背挺得筆直,對上了蕭榮的目光,同樣微笑著回應道:「您說得對。他最擅長的,就是給我帶來意想不到的驚喜。」

    蕭榮微微點頭。鬆開了她的手,轉身上了鳳輦離去。

    ~~

    南窗開著,初夏午後溫暖的風輕輕地吹拂而進,扑打著垂在門上的竹帘子,和著喵兒腕上的銀鈴,發出輕微而悅耳的響聲。

    蕭榮離開後,初念抱了喵兒,到了司國太的屋裡。

    她最近的精力越發不濟了。有時候甚至昏睡一天,彷彿就此再也不會睜開眼睛。但是初念發現,有喵兒在她身邊的時候,她的精神總會顯得好些。所以最近,她經常抱著喵兒過來陪她。有時候陪到她睡去,喵兒也在她懷裡睡去。她便安靜坐在這間有些年頭的屋裡,一坐便是一個下午。

    老太太此刻看起來半睡半醒。初念正要躡手躡腳離開,見她忽然睜開了眼,對著自己道:「我不想睡。你過來,陪我說說話。」

    初念到了她近旁,抱著懷裡的喵兒,指著床上的人,輕聲道:「喵兒,你的太祖母……叫一聲太祖母聽聽……」

    司國太面帶微笑,凝視著喵兒,目光中滿是慈愛,低聲道:「我活到這歲數,享了這世上所有的福氣,還見著了我的重孫,就這樣走了,也算沒有遺憾了。」

    初念一怔,隨即忍住心中湧出的傷感,道:「您要長命百歲,還要活到看喵兒長大成親,給您生出個玄孫。」

    司國太笑道:「做人哪能這麼貪心。前輩子積了什麼德,這輩子就享什麼福。我已經滿足了……」她長長嘆了口氣,「唯一心愿,就是在閉眼之前能看到你男人回來,如此我便放心了……」

    初念喉嚨一陣哽咽。「他會回來的,很快會回來的。」

    司國太看著她,「傻孩子,他自然會回來的。我的這個孫子,從他七歲時第一次被帶到我跟前開始,我就知道他和旁人不一樣。他怎麼可能就這樣沒了?」

    初念的淚珠倏然奪眶而出。在這個快到走到生命盡頭的老太太面前,她覺得自己完全不必假裝堅強。

    這麼久,她想哭,一直很想哭。卻一直忍著,忍得很辛苦。

    她懷中的喵兒像是感染到了她的情緒,忽然哇哇地哭了起來。

    外頭的乳母聽見哭聲,急忙進來。抱了喵兒出去。

    初念跪在了她的床側,握住她的手:「祖母,我是初念。您一直都知道,卻沒有怪罪我,是不是?」

    老太太嘆了口氣,「怪你做什麼……要怪,就怪我自己的孫子……」

    初念再也忍不住,趴在她身邊,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那樣低聲哭了出來。等她終於哭夠了,抬頭看向司國太時,見她望著自己似乎有話要說。

    「祖母,您想說什麼?」

    老太太再次嘆了口氣,「祖母想求你一件事。」

    初念一驚,急忙搖頭道:「您說就是。我一定會應下。」

    司國太微微一笑,終於慢慢道:「丫頭……我曉得前次那件事了。你打了你三弟一耳光。你打得沒錯。他確實欠教訓,就該這樣……咱們徐家,到了這兩代,或許是我的孽,男人里沒一個有德行的……我求你一件事。日後倘若他們再做了虧欠你們的事,若是能夠,你叫你男人手下留情著些……」

    她的呼吸忽然急促起來。

    初年急忙揉她胸口。等她緩了些,聽見她又道:「我也曉得這是不情之請。只是你們都姓徐。哪怕到了最後,有人自作孽不可活,我也寧願他是被天所收……」

    「祖母,我答應你。」

    初念淚如雨下。

    「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司國太伸手,輕輕撫摸了下她的手,喃喃道,「你會有好報的……」

    ~~

    已經是深夜了,喵兒也早睡了過去。初念卻仍在黑暗裡睜著眼。視線里一片空洞,什麼也沒有。

    從國太那裡回來後,這一個晚上,她一直保持著這樣的姿勢。

    果兒、蕭榮、祖母,她們都說你會回來,可你在哪裡?為什麼這麼久了,還是杳無音訊?

    徐若麟,你到底在哪裡?我該怎麼辦?

    初念質問著那個她想像中的人。面上一片潮濕淚痕。

    她終於覺得累了。心力交瘁的那種累。她閉上了眼睛,好像來到了一處山前,那裡,遠處寺院晚鐘隨風聲聲,頭頂有雁群掠過,芙蓉開得正漫,而面前的那座古塔,荒敗卻從容。

    恍恍惚惚地,她想了起來,她曾和那個人一起,在塔頂孔窗中照進的夕陽里許下過一個誓願。她記得他當時還問過她,許的是什麼願。她怕說出來不靈,所以沒有告訴他。

    是神佛嫌棄她當時誠心不夠,所以才閉耳不聽她那麼鄭重許下的心愿嗎?

    她從夢境中睜開眼時,發現天已經亮了。

    ~~

    又一個白天來臨。

    過了晌午,有個男人等在離魏國公府不遠的一處僻靜巷角里。他頭上壓了頂夏日街頭巷尾尋常可見的帷笠,人看起來又黑又瘦,雙眼卻明亮而銳利。他一動不動,神情里卻帶了絲遮掩不住的激動和期盼。

    很快,剛才被他遣去送信的人回來了,身後跟著徐家的二管家周平安。周平安一看到這男人,激動得老淚縱橫,差點沒跪下來,失聲道:「大爺!你真的回來了!」

    這男人正是徐若麟。他一把扶住周平安。

    「大爺,你回來就好!」周平安抹了把眼睛,絮絮叨叨道,「你一走大半年,大奶奶替你生了個胖小子,我只遠遠見過幾眼,聽說可招人喜歡了。大家都盼著你能早些回。後來聽說你失蹤了,你不曉得,大奶奶……」

    「她怎麼樣了?可都好?你兒子周志呢?我叫他帶的信,傳給她了沒?」徐若麟打斷他的話,問了自己最想問的。

    周平安搖了搖頭。

    「大爺,都到家了,你不進去,還帶信做什麼……」

    他忽然想了起來,這位主人做事向來出人意表,既然這樣,必定是有他的緣故。急忙改口道:「大奶奶不在。我兒子也不在。今日一大早,她便叫他備車,說是要出城去拜佛許願,到此刻還沒回。」

    徐若麟一怔。

    「就她一人?」

    「是。就只叫我兒子趕車送她。連個丫頭也沒帶。」

    「去了哪個寺廟?」

    周平安茫然搖頭:「不曉得。她沒說。」

    徐若麟沉吟了下,吩咐道:「我知道了。你這就回去吧。不要告訴任何人我已經回來的消息。記住了嗎?」

    周平安不解,卻也急忙應下,急匆匆離去。

    「大人?接下來做什麼?」

    黃裳看向他,問了一聲。

    接下來做什麼?

    他知道她一定是為了自己才去拜佛許願的。現在,還有什麼比去儘快見到她,讓她知道他還活著更重要的事?

    他甚至根本等不及就在這裡守著她歸來。只想立刻奔到她面前,讓她知道他已經回來了。

    但是,城外東西南北四個方向都有香火旺盛的寺廟,她到底會去哪個地方

    護國寺?落霞寺?大元寺?還是……碧雲寺?

    電光火石間,他忽然想到了一個最有可能的地方。血液瞬間升溫,在他的身體里激蕩開來。

    「你知會楊譽他們,一起到老地方等我消息!我先去了!」

    他匆匆吩咐了一聲,立刻便往城北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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