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漸寂,塔鈴聲緩。不知何時起,月光從狹仄的塔樓孔窗中映入,悄悄照白了樓中的一處梯角。那裡,初念還枕靠在徐若麟的身畔,聽他講述他失蹤那段日子裡的過往。
素有狼王之稱的北宂皇子尤烈王,是徐若麟這十幾年來遇到過的真正敵手。其狡狠,其手段,與他可謂旗鼓相當,多次交手之後,宿怨之深,早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此次再次交手,相互試探了數月,在五月里爆發了那場大戰。戰事臨近尾聲,尤烈王心知大勢已去,卻不甘就此敗走,借了地形之利負隅頑抗,令大楚士兵損傷不輕。徐若麟不欲士兵作無謂犧牲,最後一場血戰中,親自與尤烈王對決,決意剷除這個堪稱大楚之患的敵手。馬上交鋒之時,雙雙落單,最後從兩軍主帥的交鋒變成了宿敵之間的生死決鬥。
「嬌嬌,前世我與狼王也曾有過這麼一場對決。那時我已經得知了你故去的消息,心如死灰,恨不得追了你去,好叫你知道我的悔意。但是那時我還在打仗,十數萬大楚將士的性命寄乎我身,沒有取勝,我連自裁以謝你罪的資格都沒有。那時是冬天。最後時刻,我也這樣與狼王落單對決。那一次,是我在不要命地追殺他,唯一的念頭就是不惜一切殺了他。與他在燕然山下的冰天雪地里追斗多日之後,我終於將他驅入一處深谷。眼見他又要逃脫,我便呼嘯發聲,引頭頂雪崩,最後與他一道被葬在了雪淵之下……」
這是第一次,初念聽他這麼詳細地跟自己講述前世里他的最後一刻。她沒有親歷當時,卻也能想像他的長嘯引發雪怒,挾裹雷霆之勢下崩,將底下的他徹底埋葬的慘烈情景,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徐若麟安慰般地將她摟得更緊些,低聲道:「那是我當受的。我一直都很混。比起你因了我所受的痛,我最後能用這樣的方式謝罪,已是大幸了……」
初念悄悄伸手抱住了他腰身,以此作為回應。然後仰臉看著他,問道:「那這一回呢?你是如何追到了他的?」
徐若麟自嘲般地搖搖頭,苦笑道:「你想錯了……不是我追殺他。一開始,一直是他在追殺我……」
狹路相逢,勇者勝。這一句話,完全可以作為徐若麟和尤烈王這對宿敵這兩世最後兩次對決的詮釋。如同勢均力敵的兩位武林高手之間的對決,到了這種時候,功力並非決定勝敗的關鍵,內心的起伏才是命門。前一世里,徐若麟得知初念的死訊,萬念俱灰無所牽掛,用豁命的方式與對手逐殺,自然佔了上風。但是這一次,情況恰恰相反。他心中有所牽掛,自然少了那種搏命的狠戾,而對方卻因了大勢已去,反倒紅了眼無所顧忌,只想提他項上人頭回去,好在皇帝面前為戰敗減責。所以高下立判。
「他的心計與功夫不在我之下,遭遇他這般不要命的搏殺,我不但一時難以佔上風,幾次交鋒過後,因了不慎反而受了傷。他熟悉燕然山一帶的地勢,又擅長追蹤之術,必與置我於死地,自然緊咬不舍。我且戰且退,他一路追來,就這樣,離戰地越來越遠,最後退到了數百里外的燕然山脈腹地……」
燕然山頂終年積雪覆蓋,腰線之下的這時節,是荒原與野林交錯的無人地帶。徐若麟一邊借了地勢躲避尤烈王的追蹤,一邊養傷,過了段茹毛飲血的日子。等傷勢有所恢復後,再次與尤烈王遭遇。此時兩人早都形同鬼魅。這一對宿敵終於進行最後一場殊死搏鬥。最後關頭,徐若麟終於力挽狂瀾,殺死了對方,割下頭顱以為戰利紀念。
初念緊張不已,屏住呼吸。一直聽到這裡,這才終於長長鬆了口氣,心疼地道:「你傷在哪裡了?真的好了嗎,讓我瞧瞧!」
徐若麟拗不過她,只好解衣讓她看。借了月光,初念這才注意到,他身上舊疤未愈,新傷又添。一道瞧著還沒好全的暗紅疤痕從腹部直延到胯,觸目驚心。
「徐若麟……」她輕撫他身上的傷痕,叫了聲他的名,話便說不出來了。心裡陣陣難過,宛如這傷痛就在自己身上。
徐若麟整好衣衫,低聲呵呵一笑,笑道:「尤烈王很是難纏。可是最後,終究還是我贏了。因我心中一直想著你和孩子們。一開始的時候,這或許成了束縛我手腳的羈絆。但是到了最後,當我知道沒有退路之時,你們便成了助我遇強更強的力量。嬌嬌,我還要謝謝你……」
他再次摟住她,狠狠地親了一下她。
初念嘆息了一聲。
「你回來了就好……」她軟軟地道,「果兒想你,我也想你,還有咱們的兒子,你到現在還沒見過他……」她忽然像是想了起來,一下從他懷裡坐了起來,「咱們快點回家吧!你一定很想見他!」
徐若麟握住她肩,目光閃閃,神情里滿是期待,但是很快,他嘆了口氣,然後搖了搖頭。
「嬌嬌,我做夢都想快點親眼看看咱們的孩子,然後抱抱他。只是我此刻還不能回去。」
「怎麼了?」她不解地看著他。
「其實,倘若只有狼王之事,我也不至於拖延這麼久才回。另還有件事。」
「我出了燕然山山腹,趕往大軍營地會合時,再度遭遇一群人的瘋狂追殺。兩天之內,數度遭遇。很明顯,他們的目的就是阻攔我回歸大營,將我殺死在路上。倘若我繼續往大營方向去,前路兇險更多,一波接一波的殺手會朝我接踵而來。我考慮了下,決定趁勢改道,費了不少心機,這才終於徹底甩脫了這幫人,悄悄趕回了金陵。」
他的口氣挺平靜的,初念卻又驚又懼,「誰?誰竟這樣大膽?」
從前,在徐若麟看來,他的初念應當是朵被呵護的暖室小花,不願讓她面對過多勾心鬥角的醜惡。所以外頭髮生的那些雲譎波詭,他極少對她提及。但是現在,他覺得應該讓她知道了。
他湊到了她耳邊,低聲說了一番話。
初念聽完,愣住了,怔怔地望著他。
他朝她微微一笑,道:「這就是我瞞著人悄悄返回的目的。等了這麼久,時機也到了,該是引蛇出洞的時候了。」
初念終於回過了神。她看起來微微有些不安,下意識地緊緊抓住他的胳膊不放。但是很快,她吁了口氣,抬頭望著他道:「我知道了,我相信你。你說行,就一定能行!皇后娘娘那裡,倘若你不方便,我可以代你入宮傳信給她。」
徐若麟輕輕拍了下她的手,道:「皇后那裡,我有通信渠道。這時候你入宮反而引人注目。你什麼都不用做,回家安心等著消息便是。我保證,很快就會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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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過去了,第一道曙光從塔樓的孔窗中射入,喚醒了相擁而眠的一雙人。
昨夜因為晚了,這裡到城中的路有些遠,且城門也早已關閉,所以初念並未回。徐若麟後來讓周志自行到寺中借宿後,便與她一道回到了頂層的塔室。他們靠坐依偎在一起,低聲說著彷彿永遠也不會厭的私語,直到困極了,這才並頭睡去。
這裡荒草叢生,狐走獾沒,伴著他們的只有山風和聲聲的塔鈴。身下甚至沒有一張可供躺卧的席枕。他只能讓她卧在自己鋪於地上的外衣上,枕著他的臂膀而眠。但這裡卻又勝似錦綉花園——他們第一次在這裡許下心愿的時候,彼此的心還隔著一層煙紗,看不清,也揭不掉;而今卻心有靈犀,勝卻了人間無數。這山風、這塔鈴、這懷了慈悲笑的神像,無一不是見證。
晨曦之中,初念回頭,再次望著古塔,看到初升的朝陽光芒正從塔頂殘瓦的翹角間折射而過,幻化出一道瑰麗的光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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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念回到國公府的時候,已經將近中午。喵兒被宋氏幾個人帶得很好,看到母親回來,高興得咯咯笑個不停,張手要她抱。初念洗手換了衣衫,接過兒子後,被問起昨夜未回的事,便說天晚錯過時辰,所以留宿在寺中。眾人猜想也是如此,知道她最近為了大爺和老太太的事心力交瘁,並未多話,更不敢叫她知曉三奶奶那邊傳來的閑話,唯恐讓她愈發糟心。
初念和果兒一道陪喵兒玩耍了片刻,哄他睡了,便去慎德院探望司國太,到了時,正遇到廖氏和初音也在。
自前次出了掌摑小叔的事後,初音每每看見初念便沒好臉色。等到了現在,徐若麟仍是杳杳沒有消息,連原本一直往嘉木院跑得頗勤的二房董氏,最近漸漸也少露面了,更何況是她?兩人打了照面,初音便哼了聲,斜眼望著初念。
初念沒有理會,只朝冷著臉的廖氏叫了聲太太,便到了司國太床邊。見她躺那裡,不過略睜了下眼便又闔上,精神看著很差,心情一下又沉重了。
初音盯著初念的背影,實在難以壓下心中的那種妒意,忍不住對著沈婆子道:「沈媽媽,你聽說了沒,前幾天萬歲好像下令撤回搜尋的人了……唉,這可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我也曉得大哥好好的……只是這麼久過去了,始終沒半點消息……難免叫人擔心呢。萬歲怎麼就不多找些時候呢?再找找,說不定就找著了。」
沈婆子掀了下嘴皮子,皮笑肉不笑,「我人微言輕,也不敢說什麼話,怕萬一讓人聽了多心生氣。只是三奶奶您放心,大爺是萬歲跟前的紅人,萬歲雖下令叫人停了,只是老話說得好,吉人自有天相,遲早有一天,大爺總會平安回來的……」
初念剛與自己男人分開,心中大定,哪裡還會將這些放在心上?瞥了一眼,淡淡一笑,道:「借您吉言,我家大爺確實一定會平安回來的。」
那倆人一唱一和,原本是想刺激初念,沒想到她卻這般姿態,心裡愈發憋悶,沈婆子畢竟礙於身份,不敢再說什麼,初音卻是仗著有婆婆撐腰,扶著自己的肚子,低聲咕噥道:「裝蒜的本事真不小……過去干過什麼,別以為旁人都不知道……」
「當我已經死了嗎?」躺在床上的司國太忽然睜開了眼,厲聲喝道,「我老婆子還好好活著呢——」
這一聲發得突然,把屋裡的人都嚇了一跳。看了過去,見司國太掙扎著要起來。初念站得近,急忙上前,與金針一道將她扶了起來,讓她靠坐在枕墊上。
老太太坐定,面色仍是泛白,目光卻凌厲無比,從初音身上掠過,最後定在廖氏身上。
廖氏沒想到原本看起來就像要死的老太太現在會有這樣如刀的目光。心中有些不安。被她盯了片刻後,勉強著略微笑道:「老太太你精神瞧著好,真是好事……」
司國太道:「我不敢不好!我還沒死呢,你們一個個就敢這樣當著我的面搭台唱戲,是嫌我這太冷清,想熱鬧是吧?」
廖氏臉色微紅,說不出話了。
司國太轉而看向初音,冷冷道:「這立我跟前的人,都是府里有頭有臉的。旁人我不敢教訓,你是我孫媳婦,又是我娘家後輩,我便教訓你幾句。從前見你也是個聰明伶俐孩子,嫁了過來才多久,到底是被哪個教唆的,竟會糊塗無知到了這樣的地步?都是一家人,別事兒還沒出,先就恨不得拆了別牆補自己的房。初音我告訴你,補不起來的!這個家如今還有這樣的門面,你出去了,別家的太太奶奶們還肯賠著笑和你說話,你以為沖的是你自家男人的那張臉?趁早醒醒吧!倘若果兒她爹真的回不來了,你出去再看看,到時哪個肯費勁理會你半分。」
初音沒想到會當眾這樣被老祖母削個了沒臉,臉漲得通紅,垂下了頭。
一陣沉默,邊上丫頭婆子連氣都不敢大聲出。屋子裡只有司國太因了說話氣短髮出的呼哧聲。
廖氏臉一陣紅,一陣白,終於勉強道:「老太太教訓的是。是我沒教好媳婦,回去了好生教導……」
司國太嗯了一聲,揮了揮手。廖氏轉身默默出去,沈婆子和初音也急忙跟了去。等那一行人都走了,老太太像是被抽了骨,一下便軟了下去。初念忙一把扶住,讓她躺下去。
「若麟現在還沒消息……苦了你了……」
初念的手被司國太枯瘦的手握住,見她無力地闔上眼,低聲這樣喃喃道,心中一陣難過,又一陣感動,忍不住反握住她的手,俯身到她耳畔低聲道:「祖母,果兒她爹沒事……很快就能回來了。他知道了您身子不好的事,叫我傳話給您,讓您一定要寬心養病。」
老太太猛地睜開眼,定定地望著初念。初念用力握住她的手,朝她笑著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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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念從慎德院回來,想起方才老太太得知好消息後,精神一下見好的情景,心情不自覺地便鬆快了許多。如常那樣照看兒子,一天很快便過去。到了傍晚掌燈時,宋氏忽然急匆匆地進來,臉色十分難看,拉了初念到一邊,便壓低聲道:「大奶奶,不好了。前院男人都在傳,說今天宮中的柔妃娘娘請了聖命領安樂王去護國寺祈福時,路上遇刺,刺客當場被抓,當時好多人都親眼看到了,滿城已經傳得沸沸揚揚,據說……和太子有關……」
初念一把抓住宋氏的胳膊,「胡說!太子怎麼可能做這樣的事?」
宋氏搖頭,神色驚惶地道:「我也不知道。只是聽人這麼說……」
初念慢慢放開宋氏,心亂如麻。萬萬也沒想到,她今早還與徐若麟喜相見,到了晚上,情勢卻突然急轉而下,出了這樣的事。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徐若麟,他現在應該也知道這消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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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和殿里,已是深夜時分,明燭卻仍高照,皇帝趙琚也未離去。他剛探視過受驚的兒子趙衡,此刻在安慰柔妃。
柔妃早已經哭得雙眼紅腫,連髮髻也散了下來,她跪在坐著的趙琚腳下,緊緊抓住他的腿,嗚咽道:「萬歲,今天是衡兒十歲生辰,臣妾早些天便從皇后娘娘那裡求了恩准,今天帶了他出宮去往護國寺燒香,一是替他積福,二來,臣妾見萬歲這小半年來被頭疾煩擾,心中憂怖,想著趁此一併替萬歲在佛前祈福。不想路上竟遇到這樣的事。那刺客也不知道哪裡鑽出來的,手上利劍直直便往衡兒刺去。倘若不是護衛得力,舍他的命擋在了衡兒身前,此刻臣妾真不敢想像會發出何事……萬歲……衡兒年紀還這麼小,連您也稱讚他自小乖巧,到底是礙了誰的眼,竟然這麼狠心想要置他於死地?萬歲,您一定要替衡兒做主……」
趙琚最近雖不大留宿在此,但也時常有過來檢視趙衡的功課。見柔妃向來愛惜容顏,此刻卻哭成了這樣的憔悴模樣,心裡略微有些惻隱,將她扶了起來,皺眉道:「愛妃放心。刺客已經抓到了。一旦審出主使,朕必定不會輕饒!」
柔妃擦拭了下眼,再次謝恩,太監這時過來傳話,說方中極與刑部顧大人求見。
趙琚知道大約是有結果了,再安撫了柔妃幾句,便匆忙往御書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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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尚書顧重行完禮後,遞上了口供,道:「刺客後畏罪自盡,阻攔不及,已經死了。」
趙琚低頭看完口供,勃然大怒,猛地一拍桌案,「竟然是他!其心可誅!」
趙琚口中的他,便是文淵閣大學士蕭正通,順宗朝德和十一年的狀元,在朝中士大夫中素有名望。當初趙琚初登基時,與王默鳳父親御史王鄂一道素服要去太廟哭祭的大臣里,他也在其中。後趙琚請他為太子授經史課,以太傅稱之。
「其心可誅」,這句話的分量委實不輕。顧重心微微一跳。看了眼身側的方熙載。見他神色肅然,一語不發。
刺客當場被抓後,照了皇命,是由自己與方熙載一道審問的。現在得了這樣的口供,老實說,他心中還有存疑。想了下,便謹慎地道:「萬歲,蕭大人在朝中素有名望,怎會做出這樣的事?刺客口供,未必作準。」
方熙載這時咳嗽一聲,不以為然道:「顧大人何出此言?刺客是你我二人親審的,口供也翔實記錄,畫押歷歷。顧大人何以有不作準之說?」
顧重道:「蕭大人為何要刺殺安樂王殿下?他豈不知這是何等罪狀?萬歲,」他看向趙琚,「臣以為,其中恐怕另有隱情。」
方熙載道:「蕭大人為何要對安樂王不利,外人自然不好胡亂揣測。但刺客既供出了他,則必定脫不了干係。至於緣由,請他到刑部大堂問問,不就清楚了?」
徐若麟與太子趙無恙有師生之誼,關係一向匪淺,這自然滿朝皆知。但除了他,朝中也有一群對太子很是愛護的文臣,其中便以蕭正通為首。以顧重自己的看法,年近六十的蕭正通絕不會做出這樣的事。現在蕭正通卻忽然被牽扯到這樁針對另位皇子的刺殺案中,暗中矛頭所指,不言而明。顧重明白這一點,他知道皇帝也一定明白。
朝中之人,但凡有點眼色的,都早看出來了。這位皇帝原本就與太子一向不大親近,反倒更憐惜安樂王。自太倉歸來後,可能出於對未來健康的憂慮,皇帝對太子的態度更是冷淡,甚至猜忌。據說還秘密派人暗中監察太子的舉動。如今徐若麟生死未卜,忽然鬧出這樣一樁事,很明顯,蕭正通罪名一旦坐實,打擊到的不僅是擁戴太子的一群大臣,矛頭更是直指太子。這其中的厲害……
顧重暗暗心驚。知道此事要黑要白,其實全在皇帝一念之間。如何處置,就看他自己的心意了。
趙琚陰沉著臉,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半晌,終於緩緩道:「立刻去捉拿蕭正通!務必要查個水落石出。倘有牽涉,不管是誰,一併歸案!」頓了下,他咬牙切齒地道,「刺殺事件愈演愈烈,委實可恨!朕再不能姑息!方愛卿,此事便交給你了!」
顧重手腳微微發涼。皇帝這話一出口,他便明白皇帝的心思了。原本有心想再為蕭正通辯解幾句的,此時張了下嘴巴,終於還是沒有勇氣開口。方熙載卻是面上露出微微喜色,立刻應了下來,急匆匆正要轉身出去著手抓人,忽然聽見身後有女子聲音傳來,那聲音冷冷道:「不必去抓蕭大人了!那個幕後指使,就是我!」駭然回頭,看見皇后蕭榮肅然而來。
趙琚見蕭榮突然現身,一怔,隨即眉頭微皺,忍耐地道:「梓童,這時候了,你怎的還不休息,反到這裡胡言亂語?有什麼事明日再說也不遲。朕正與兩位愛卿議事。」
蕭榮臉色冰冷,在顧重和方熙載的注視之下,到了趙琚座前,朝他見禮,然後轉頭,對著方熙載一字一字道:「我方才說了,今日派刺客刺殺安樂王殿下的幕後主使,不是別人,正是我!方大人要抓,只需抓我便是,與蕭大人又有何干?」
顧重沒料到情勢忽然急轉,皇后居然這樣出現。急忙悄悄往後退了幾步,低眉斂目不語。方熙載飛快看了眼皇帝,見他沉著臉一語不發,只好勉強笑道:「娘娘這玩笑開得……刺客只說是受蕭大人指使,與娘娘有什麼干係?娘娘千萬莫要誤會!」
蕭榮上下打量他幾眼,點頭冷笑道:「我聽說過方大人之名,知道你有賽諸葛之稱。今日之事,果然一出手便見高明。從前太子數次遇刺,險些喪命,刺客每每身手過人,別說當場被抓,便是連一絲一毫的蛛絲馬跡也沒留下,至今還成懸案。今日安樂王遇刺,那刺客竟是只軟腳蝦,當場被捉,被方大人一審,便順順噹噹供出了蕭大人,錄完口供,又順順噹噹畏罪自盡。真是可喜!方大人,你還審什麼呢?以你賽諸葛之名,想想便也知道了。蕭大人這樣一個快要致仕的老文臣,好端端怎會想不開自尋死路?自然是有幕後指使。他是太子的授業老師,十有八-九是因了太子之故。太子與他兄弟素來睦篤,好端端如何會下這種狠手?自然是我這個太子的母親所為。如此順理成章,你還審什麼?拿我去抵罪便是!」
方熙載臉色微變,慌忙下跪,連連磕頭道:「娘娘折煞臣了。臣萬萬不敢有此念頭!」
蕭榮哼了聲,這才又轉向趙琚,與他對視。
趙琚的臉色比方熙載更加難看。怒氣、尷尬、心虛、慚愧,各種情緒瞬間在他眼神里交織波動。
「萬歲,臣妾認罪!今日之事,全是臣妾所為,那刺客也是臣妾所派。懇請陛下降臣妾的罪,勿要累及無辜!」
最後,蕭榮朝趙琚緩緩下跪,一字一字地道。
趙琚終於回過了神兒,有些狼狽地避開蕭榮的注視,黑著張臉,對方熙載和顧重道:「你們下去!此事押後再議!」說罷拂袖而去。
顧重慌忙朝蕭榮作揖告退,方熙載也緩緩從地上起身,沉著臉匆匆出了御書房。
闊大的書房之中,剩下了跪地的蕭榮。伴著她的,只有桌案側那十幾支還在燃著的明燭。燭火將她的背影照投到地上,顯得異常孤獨。
她仍那樣跪著,腰身挺直,連頭髮絲兒也紋風不動。
「娘娘,萬歲走了——起身吧——」
不知過了多久,太監崔鶴悄悄進來,低聲勸道。
蕭榮慢慢起身。站起來時,眼前忽然一陣發黑,身子略微晃了下。
「娘娘小心!」崔鶴急忙扶住她,「奴去請太醫!」
「不必了。」蕭榮朝他微微一笑,「回去靠下便沒事。」
崔鶴目送蕭榮往坤寧宮去的背影,搖頭,暗暗嘆息了一聲。
皇帝的心思被皇后揭破。恐怕真的是惱羞成怒了……
這一對曾共過患難的結髮夫妻,從此真的要離心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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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榮回到坤寧宮,有太監便悄聲回報,說皇帝方才去了安貴妃那裡。蕭榮不過淡淡唔了聲。裡頭匆匆出來一雙人,正是趙無恙與嫁他才數月的太子妃蘇世獨。
「蕭大人沒事了。」蕭榮面上露出微笑,道,「不早了,你們回去歇了吧。」
趙無恙一下跪在了蕭榮面前。
「母后,」他的聲音微微顫抖,帶了絲壓抑的憤怒和苦楚,「全是孩兒無用,累及蕭大人和母后,我恨不得——」
他衣袖下的拳頭緊緊捏著,額頭微微迸出青筋。
蕭榮凝視著他,片刻後,微微嘆息一聲。
「無恙,倘若有選擇,我寧願你不是今日這位置上的太子。但是沒有選擇,只能朝前去。我沒別的話,如今只要你記住我對你說過的一句話,忍。」
趙無恙朝她重重磕頭後,不欲讓身側的蘇世獨察覺自己眼角迸出的些微淚光,起身撇下她,便匆忙離去。
蘇世獨怔怔望著趙無恙頎長的身影飛快消失,轉頭對著蕭榮道:「母后,你臉色不大好,我扶你去歇了。」說罷上前扶住她,送她往寢殿去。
蕭榮確實覺得累了。入寢殿坐定之後,屏退了人,打量了下蘇世獨。
她早脫去了往日的男子打扮。此刻一身紅色宮裝,俏麗中又透出幾分清冷之美,與自己的兒子並肩而立時,宛如一對璧人。只是,她也從小太監那裡聽說過太子東宮裡傳來的一些小道消息。仿似自打大婚之後,兒子與她便處得一直不怎麼愉快,甚至還發生過帳子里的床上,兩人大打出手,太子最後被她蹬下床的事。
當初因了趙無恙的一句話,蕭榮出於私心,定下了這門親事。後來也從派去蘇家教導規矩的女官那裡得知,她似乎大不樂意這門旁人盼也盼不來的親事。只是迫於皇命這才不敢違抗。如今她成太子妃,一晃眼便小半年了。蕭榮先前暗中觀察了下,也看得出來,兒子和她表面上雖裝得和睦,其實全無半點新婚小夫妻該有的甜蜜勁,想來小太監的小道消息並非憑空捏造,心中便一直存了個疙瘩。
蘇世獨見蕭榮坐在那裡打量自己,手腳頓時開始不自然了。
她自小自由慣了,一年多前,得知自己被擇為太子妃後,便被迫跟隨宮裡派來的女官學習各種禮儀,心裡早厭煩得要命,卻又無可奈何。到如今,雖已經當了小半年的太子妃,卻始終沒找到那種感覺,總覺得自己與這皇宮格格不入,唯恐哪裡做得不好被人暗中嘲笑。至於與趙無恙的相處……更是一言難盡。
「母后,您看我做什麼?我哪裡不對嗎?」
蘇世獨低頭看了眼自己的打扮,實在忍不住,終於問了一聲。
蕭榮回過了神,笑了下。
她原本早就想問下她與兒子的事。但是這半年來,她的全部注意力幾乎都被徐若麟吸引,一直也沒心思在這上頭。想了下,便問道:「最近無恙如何?對你可好?有沒有欺負你?」
蘇世獨聽婆婆問這個,更是心虛——其實這話應該反過來問才對。她自打成了太子妃,和趙無恙在床上,其實根本就沒做過夫妻之事,悶聲架倒打了好幾場,起因也很無聊。有時是話不投機,有時甚至是嫌對方佔了自己睡覺的地。當然結果無一例外,不知道是他讓她,還是他真的打不過她,反正最後都是以趙無恙被她踹下床去告終。有一次甚至因為聲響太大,引來了張太監,好面子的趙無恙急忙遮掩,但似乎還是被那太監察覺了,因為當時他的臉色古怪。也是怕被皇后知曉了責備,自那次後,兩人齊齊收斂了些,沒再在床上打架,但是一關上門,彼此就剩大眼瞪小眼,幾乎從來沒好好說過一句話。
「挺好的——」蘇世獨應得很順溜,「他對我也很好。」這是趙無恙警告過她的,不能讓皇后知道兩人交惡。
蕭榮聽她這麼說,雖有些不信,但最近因了徐若麟失蹤的事,她幾乎整夜睡不著覺,熬到現在,心力交瘁,方才又經歷了那樣的事,實在沒力氣再盤問了,便點頭道:「這就好。你們好好過日子,我便放心了。你也回去歇了吧。」
蘇世獨乖巧地應了聲是,這才離開。她回了自己已經住了小半年的東宮,寢室里發現無人,趙無恙不在。問了宮女,宮女說方才太子去了□,不讓人跟。
蘇世獨撇了下嘴,自己先收拾了上床睡覺。
東宮寢殿里的這張床很大,足夠蘇世獨在上頭滾來回七八個圈的。但是這麼久,她和趙無恙睡覺時,卻楚河漢界分得清楚,以中線為基,她睡裡頭,他睡外頭。倘若他睡著了不小心一個翻身越界,比如把腳伸到她那邊,她若是被弄醒,立刻便毫不留情地將他的腳蹬出去。反之也一樣。趙無恙也從沒對她有過什麼憐香惜玉的舉動。
當太子妃之前,蘇世獨算不上有什麼心事,幾乎天天晚上都是沾枕即睡。當了太子妃後,她漸漸開始失眠。尤其是最近,隨了身畔那個人的輾轉,她也跟著無法入睡。自然了,邊上躺了個整夜在床上翻來覆去烙煎餅的人,誰還能睡得著?
現在邊上沒有人,但蘇世獨卻照樣睡不著。她閉著眼睛躺了很久,一直留意外頭的腳步聲,卻一直沒聽到那熟悉的腳步聲,猶豫了許久,終於起身,往方才宮女說的□方向去。那裡其實是個小園子,也是太子的練武場。然後邊上還有個小水池。當太子妃很無聊,尤其是太子又不大搭理她。所以以前她經常自己一個人去那裡垂釣,把魚釣起來再甩回去,如此一個下午也就過去了。
蘇世獨過去的時候,看到太子身邊的張太監正立在□園子門口,想進又不敢進的樣子。
太子在蕭正通這些外臣的眼中,謙遜有禮,聰穎好學,其實他骨子裡,卻是個性格乖僻,甚至帶了點陰暗的人。蘇世獨和他朝夕相處了小半年,他又不屑,或者說,懶得在她面前裝,所以早知道這一點。這個張太監是太子的親隨,自然也清楚太子的脾氣,有些畏懼他。雖覺得太子這樣深夜不歸寢殿不對,但又不敢進去打擾。正猶豫著,看見蘇世獨過來了,一喜,急忙跑了過來,見了禮後,小聲道:「太子在裡頭,中了痴般地耍刀槍,兵兵乓乓的,您快去看看。」
蘇世獨也早聽到了庭園裡傳來的呼呼風聲,急忙循聲而去。繞過一叢假山,便看見趙無恙正在一塊空地上揮舞著手中的棍棒。他赤著上身,身上汗水淋淋,在月光下看起來,整個人便如同剛從水裡出來。
蘇世獨獃獃看了片刻,趙無恙忽然執住棍頭,猛地朝邊上的假山猛地一擊,砰地一聲,棒頭一下折斷,木屑四下飛揚。
蘇世獨嚇了一跳,趙無恙已經丟掉手上的棍,朝她轉過身來,冷冷道:「你不去睡覺,來這裡做什麼?」
他的雙眼,在月光下發出幽幽的光。蘇世獨不自然地道:「我睡不著,過來看看。」
趙無恙哼了聲。
蘇世獨忽然有些窘,與他這樣對峙片刻,猝然轉身,口中道:「你繼續,我走了。」
「等等——」
隨了他這一聲,身後忽然傳來一陣東西飛來的聲音,蘇世獨下意識地回身,接了過來一看,是一根水火棍。
「既然來了,那就和我再打一架!讓我瞧瞧你功夫到底如何!」
趙無恙說著,已經從身後的兵器架上用腳挑出了另支棍,抬手握住,不容她拒絕,棍已經帶了風聲掃了過來。
從前女官教導蘇世獨的時候,其中的重要一條就是往後不能再在宮中弄槍舞棒。她也忍了許久。此刻回過神來,見趙無恙手上的棍子已經到了頭頂,什麼也沒想,立刻便握緊手上武器反擊。兩人悶不作聲地拆了幾十個來回,只聽棍棒相交時發出的撞擊之聲。
蘇世獨起先還躲閃,漸漸發覺對方神情凝重,完全不像是在鬧著玩,一下性起,便也全神貫注地應對。啪一下,他一個不防,大腿重重了吃了她一棒。
蘇世獨略微得意,正要收棒停戰,不提防趙無恙忽然低吼一聲,猛地朝她再次撲來,狀如惡虎,蘇世獨急忙拆招。只是這回,趙無恙卻像是換了個人,出手招招兇狠,竟一下將她逼到死角,後頭眼見就是假山了,他當頭一棍又砸了下來,蘇世獨慌忙橫棍相抵,咔嚓一聲,她手上的棍一下竟被他砸下的力道從中折成兩截,她腳下一個不穩,尖叫一聲,往後摔倒在地。顧不得疼痛,正要翻身起來,忽然身上一重,一具滾燙的男人身體已經壓到了她的身上。
蘇世獨一時忘了反應,只會瞪大眼望著正壓在自己身上的趙無恙。他正惡狠狠地盯著她,滿頭滿臉的汗,帶了熱度的汗如同水滴般不停滴濺到她的臉上和脖頸上。她還聽見他劇烈地喘息,聲音呼哧呼哧如同野獸。
他們先前雖也在床上打過架,但她卻從沒見過他這個樣子。這個樣子讓她覺得既陌生又害怕。
她瑟縮了下,終於勉強朝他露出絲笑,伸手去推他,「好回去睡覺了……」
他像是被她刺激到了。她剛一碰他,他忽然低吼一聲,猛地低頭,重重地吻上了她的唇。
蘇世獨的腦子嗡地一下,瞬間空白一片。一股腥熱又陌生的男性氣息朝她席捲而來,她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下意識地掙扎了幾下,卻發現身上的趙無恙沉得像塊巨石,她推不開他。
算了……他的心情很不好,這才拿自己來發泄……要是平時,她自然不會由著他這樣欺負自己,但是現在……
她的心忽然有點軟了下去,漸漸不再掙扎。
倘若他的吻帶了一絲一毫的憐惜之情,她便是再不願,她想她也一定會忍下去的。但是他真的不帶絲毫憐惜。與其說他在吻她,倒不如說他在撕咬她。她的唇開始腫脹發疼,到後來,等他欺入她的嘴,連舌根也被他攪吸得生疼,簡直像快斷了。然後,他的手也摸上了她的胸口,狠狠地揉捏她……
她疼得幾乎要掉眼淚了,終於忍無可忍,再次用力掙扎,然後哭了出來。
她的嗚咽聲終於制止了他的暴行。他定了片刻,忽然鬆開了她的嘴,手也離開了她的身體,只是仍那樣趴在她身上一動不動,就像死了過去。
蘇世獨停止了哭泣,心再次怦怦跳了起來。等了片刻,見他仍那樣一動不動,正試探著要推他時,忽然聽見他在自己耳邊低聲道:「對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該這麼對你……」
他的聲音聽起來壓抑得如同來自深淵。然後,她身上一輕,他已經翻身從她身上滾了下來,仰面伸手壓在自己眼睛上,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蘇世獨甚至不敢看他第二眼。只是抖抖索索地從地上爬了起來,胡亂掩好自己方才被他撕扯開的衣襟,扭頭便飛快而去,連腳上的一隻鞋子掉了都顧不得撿。
這一夜,蘇世獨縮在大床上屬於自己的那一半地盤裡,一直等到皇宮遠處角樓里四更的鐘鼓聲起,才等到她聽熟悉了的腳步聲進來。她偷偷睜開眼,透過帳幔,依稀看到趙無恙進來了,手上似乎提著她掉了的那隻鞋子。她看到他彎腰,把那隻鞋子放回到另只的邊上,然後,帳子一動,她慌忙閉上眼睛假寐——她感覺到趙無恙躺了下去。或許是太累了,很快,她聽到他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倘若……他不小心再把腿伸到她的這邊,她或許可以試著容忍……
她在終於要睡過去前,模模糊糊地這樣想道。
~~
坤寧宮裡,蕭榮聽到四更的鼓點聲起,揉了下自己的額角,終於要熄燈就寢時,安俊悄無聲息地進來。
憑了知覺,蕭榮知道有大事要發生了。她的心臟猛地一陣狂跳,一下從榻上翻坐起來,緊緊地盯著安俊。
「出什麼事了?」
她沉聲問道。
「娘娘,御膳房丁太監送來的糕點。您若餓了,正好充饑。」
安俊遞過來一個食盒,放下後,立刻退了出去。
有那麼幾秒鐘,蕭榮屏住呼吸,盯著面前的這個食盒,一動不動。她壓下那種幾乎要將她擊得透不過氣的激動之感後,迅速打開蓋子,依次掰開糕點,終於找到了她想要的。
上頭的字,她再熟悉不過。是徐若麟的字。
她飛快地看完,目光閃動,然後將字條湊在燭火上,看著它被歡快地火苗吞噬掉,然後長長吁出一口氣,神色已經恢復了平靜。
正如她先前對初念說過的那樣,徐若麟,他永遠不會叫人失望。他最擅長的,就是給人帶來驚喜。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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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肉鬆同學的好多顆手榴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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