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之後,方熙載心裡的遺憾才覺得稍稍淡去了些。
他已年近四旬,卻始終孤身一人沒有成家。時至今日,有時他獨處,回想起從前時,總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
他出身貧寒,父親是當地衙門裡一個不入流的刀吏,費盡全力供他讀書,對他的最大期望就是將來能考中個一官半職光宗耀祖。他相貌堂堂,天資聰穎,博聞強記,也立志要做出一番大事業。但是幸運之神顯然不肯眷顧於他。到他二十五歲父母死去之時,不過也只考中了個秀才。百無一用是書生,當時他家貧如洗,又得了一場纏綿大病,唯一的出路就是拿了他父親的書信,去投奔他在燕京永平縣縣衙里當差的一位故交。他搭了一輛商人北上的車,一路餐風露宿終於找了過去時,卻得知那人早已經離去,不知去向。他當時病勢沉重,身無分文,又遭受這樣的打擊,只能乞討著流浪,幾天後出了縣城,他最後終於堅持不住,撲倒在了地上。
他很幸運,並沒有死去,而是被附近的一戶姓宋的人家救了起來,甚至收留了他。
這是永平縣下靠近山邊的一個名叫黃石的偏遠村落,附近總共也只聚居了七八戶人家,平日以入山打獵採藥為生。
他在宋家停留了幾個月,養好了病,也認識了這家人的女兒,比他小十歲的宋碧瑤。她當時才十五歲,荊釵粗服,掩不住她的動人姿彩。
宋家人目不識丁,所以對他這個出口成章、文質彬彬的秀才很是敬重。十五歲的宋碧瑤也喜歡和這個英俊的青年相處,纏著他教她認字。很快,他便深深地愛上了這個活潑爛漫的少女。甚至,他覺得自己願意為了她去死。
養好病後,他拿了信去永平縣衙找活干。很幸運,讓他得到了一個文書的雜役。半年後,因為他的出眾能力,他被縣令賞識,做了他的幕僚。這時候,他覺得自己能養家了,所以他向宋家求親。
在宋家父母的眼中,他現在儼然已經是上等人了,自然願意把女兒嫁給他。宋碧瑤也點了頭,甚至把自己的身子給了他。然而,就在他要娶心上人的前夕,很不幸,宋碧瑤的父親過世了,於是他們的婚期不得不推遲。
兩年之後,十七歲的宋碧瑤出落得更是動人。而此時的方熙載,早已經放棄了科考的想法。他被縣令舉薦到了求才若渴的平王府,幾次漂亮的出謀劃策之後,很快便得到平王的賞識,從此開始了他的發跡路。而這時,三年的孝期也快滿了,躊躇滿志的他從燕京趕到了永平縣,再次登門,提出要娶宋碧瑤時,卻遭到了意外。
他深愛這個女子,他知道她也愛自己。他們曾經海誓山盟,花前月下。他原本以為,現在宋碧瑤應該高高興興地點頭。沒想到的是,她竟然猶疑著,甚至躲避他。最後在他再三追問下,她才對他說,她在半年前去燕京時,無意間遠遠見到了平王。
那時候的平王,還不到三十歲,高高坐在金羈玉鞍的駿馬之上,英武猶如天神。只不過那樣一眼,她便愛上了他。她想要成為他的女人。她說他在平王身邊做事,那麼一定能幫助她實現心愿。
她說這些的時候,跪著,哭著說自己對不起他,懇求他看在從前救過他的份上幫她。她說只要他能幫她能成為平王的女人,他要她做什麼都願意。
方熙載這時候才明白,宋碧瑤原來心高至此。她曾對他說愛他。但現在,她卻毫不猶豫地拋棄了他——或許她愛的,也根本不是平王,而是這個男人頭頂之上那頂能叫他的臣民心甘敬拜的王冠。男人,當他擁有超凡的權力,他在女人眼中的魅力,便會成百上千倍地擴大。現在她愛上了代表著權力的平王,他又如何能爭得過?
方熙載如墮冰窟。這時候的他,雖早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差點倒斃街頭成為餓殍的落魄書生,他見多識廣,自如周旋於權貴之中,前途未可限量,但是他對宋碧瑤這個他瀕死被救,睜開眼時看到的第一個女人,卻依舊愛得難以割捨。
「你已經是我的人了,如何又能侍奉平王?」
他懷著最後一絲希望,這樣問她。
她抬頭,迎著他的目光,回道:「我有過關的法子。只要你幫我,送我到他身邊,我便有辦法。」
他迷茫了幾天之後,漸漸冷靜了下來。
平王府,這座距離帝國最高權力漩渦不過一步之遙的王府,本就是栽培男人野心的溫床。而現在,面對愛人的背叛,他的野心忽然間抬頭了。
他沒有可能登上這個帝國的權力之頂,但是,他可以有機會讓自己想要的人登頂,現在,就是個機會。
他的心中,漸漸浮現出了一個大膽的想法。他壓下了那種被背叛的怒和妒,和她做了一個交易。於是這才有了那個秋天,他指引遊獵歸來的平王趙琚到宋家歇腳,遇到宋家女兒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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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熙載陷在自己的回憶里,微微吁出口氣。
和他的敵手徐若麟一樣,他們一旦踏上自己抉擇的那條路,就再也沒有退路了。唯一的選擇,就是往前,一直往前,最後,要麼勝利,要麼倒下,沒有第三條路客走。
在趙琚身邊的十幾年,甚至可以這麼說,他了解他,甚至勝過了解自己。這一次,徐若麟失蹤,生死無訊。方熙載自然不會坐視不理。他一邊暗中派人趕赴關外戰場查找他的確切下落,一邊藉由此事,審視身邊的皇帝。到了最後,他覺得他完全能理解皇帝的矛盾之處。
是的,關於徐若麟,趙琚在矛盾。一邊,是他信賴倚重了十幾年的肱骨重臣,他為他打江山,平疆域,而另一邊,他卻是太子的恩師,是太子的重要依仗。
倘若趙琚一直安好,這樣的局面或許還可以維持許多年不變。但不幸的是,趙琚不過壯年,卻忽然患上了無葯可治的疾病。於是平衡被打破了。
人其實往往沒有表面看起來那麼堅強。尤其對於趙琚這樣的人來說。他用非正常的手段奪了天下,雄心壯志還沒來得及施展,便忽然遭遇來自自己身體的巨大威脅,再強大的意志,難免也會開始軟弱,更何況,趙琚原本就是一個多疑善猜的人?
太子其實是個悲劇。他的悲劇就在於,他的皇帝爹還正當壯年時,他便已經長大成人,並且隱然有可以取代他的意思——自然,太子本人或許沒有這樣的想法,但是誰也無法阻止當父親的去把這個兒子當做自己的假想敵:他有徐若麟這樣的靠山,有蕭正通等人的擁戴,他自己本身也極其出色,隱然有其父當年風範。
事實就是這樣殘酷。已經成人的兒子越出色,父親便越不放心——在無上的權力之前,什麼都可以被放在一邊,包括父子之情。真要怪,就怪太子自己太出色了。
方熙載正是深深了解這一點,所以才決定在此時果斷出手。趁徐若麟生死未卜的時候,摒棄從前無用的武力之道,改從攻心。倘若皇帝自己想要對太子下手,那比他派十個一百個殺手還要直接有效。所以他趁安樂王趙衡過生日的機會,秘密傳信,讓柔妃帶他出宮,自導自演了一場大戲,然後,順利地將蕭正通扯下了水。
趙琚能有今天,除了知人善任,他自己也絕非那種能夠輕易被人糊弄的人。他或許也根本就不相信刺客的這些供詞。但是就是這份供詞,正戳中了他的命門。他的猜忌心告訴他,他正需要這個——哪怕一時不會對太子如何,能剷除那群肆無忌憚擁戴他的朝臣,為未嘗不是一件順他心意的事。於是一切都理所當然了。
本來,事情就在他的預料之中。但是,就在他要成功的時候,皇后蕭榮忽然出現,阻止了皇帝的這個決定。
方熙載一直認為,蕭榮這個女人不簡單。現在果然證明了這一點。她那樣猝不及防的出現和接下來犀利的應辭、決絕的做派,不僅讓方熙載一時亂了陣腳,甚至就連皇帝,他也心虛地不敢與她去對視。最後皇帝惱羞成怒地落荒而逃,而這件事,也就這樣不了了之。至少,目前幾天過去了,面對來自皇后的決絕,皇帝看起來還在猶豫之中。
方熙載猛地拗斷了自己手上無意識把玩的一支筆桿,再次長長嘆了口氣。
雖然有遺憾,但仔細想想,也不是全無收穫。至少,皇帝因為這件事,已經對皇后生出了不滿的情緒,帝後離心,顯而易見。
這對於自己來說,絕對是件好事。一個女人,哪怕她是皇后,倘若有一天,掌握絕對權力的丈夫對她恩斷義絕,她即便再能幹,又能撲騰到哪裡去?
書房外忽然傳來輕微叩門聲,一個親信隨從進來,遞上了一封信函。
方熙載接了過來,見是沈廷文寫來的,略微帶了點漫不經心地破封。
在他眼中,沈廷文是個粗人,戰場上雖當用,但如今這樣的情況,尤其是先前屢次行動失敗後,他漸漸已經開始摒棄他。他自己似乎也覺察到了這一點,這半年來,一直以舊傷複發之名縮著不動。這倒正合了他的心意。
他並不擔心沈廷文會背叛自己。他與自己,早已經有了千絲萬縷的聯繫,背叛,就意味著同歸於盡。他篤定沈廷文不會不知道這一點。
他取出內瓤,看了一眼,臉色忽然大變,猛地從椅上直立而起,換了身衣物後,便迅速外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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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河上的一艘蓬船里,方熙載見到了一臉凝重神色的沈廷文。
沈廷文告訴他,他派出去的人,最近終於傳來了永平縣那邊的確切消息。他奉命一直在找的胡三娘果真沒死,而且,如今已經被徐若麟的人早先一步找到。據回報,他已經將她送到了金陵。
「因為徐若麟生死未卜,所以鄒從龍只將她悄悄藏在城外一處莊院里,為防引人注目,身邊並無隨從,白天從不出來。目前暫時並無別的舉動。想來是在等徐若麟回來後再進行下一步行動。」
方熙載的眉頭緊緊皺了起來。
沈廷文的話,他並不懷疑。沈是五城兵馬司指揮使,耳目眾多。他唯一覺得憤怒的是,這件讓他多年來一想起來就如鯁在喉的事,到了最後,竟然又被徐若麟搶佔了一步先機。
他忍住心裡泛出的對沈廷文辦事不力的不滿,問道:「地方你知道嗎?」
「知道,城西三十里地的劉家莊,」沈廷文恭敬地道,「我一得知消息,立刻便通知了大人。大人放心,這次我會親自帶人過去,絕不會再失手。」
方熙載幾乎是咬著牙,道:「這個女人,無論如何一定要死!一旦被徐若麟推出去,你我就會完蛋。你明白嗎?」
沈廷文眼中現出一絲不解之色,試探著問道:「方大人,這個胡三娘,據說不過是個尋常至極的無知婦人而已……何以會如此重要?」
方熙載瞥他一眼,冷冰冰道:「此人不能活著,必須馬上死。你知道這一點就夠了。」
沈廷文聽出了他話里的肅殺寒意,一凜,立刻道:「是。我這就親自帶人,準備動手。」
沈廷文說完,出艙命人將船靠岸,準備離去時,方熙載忽然叫住了他。
「我親自過去。」
他的目光落在舷窗外綠波蕩漾的河面上,一字一字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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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城西三十里地外的劉家莊尾,有一座破舊院落孤零零遠遠地立在田埂間。家主已經搬遷進城,因為地偏,無人接收買賣,更無人租賃,所以一直空著,幾年下來,院牆半塌,牆裡牆外,到處生滿荒草。
當夜凌晨十分,附近村民正在睡夢中酣眠,忽然被村尾傳來的一陣異動聲驚醒。紛紛起身察看時,驚詫地發現田垟間那座廢棄了的屋子裡,此刻竟火光衝天,邊上還隱隱有人影晃動,似乎在廝殺。膽小的當場便回屋扯被繼續蒙頭睡覺,膽大的也不過聚在一起,躲在牆頭後探出頭張望,小聲議論而已。
方熙載穿了夜行衣,蒙面,只露出一雙眼睛。他隨沈廷文剛帶人靠近時,鄒從龍便察覺,帶了胡三娘一道奮力搶過馬匹,上了馬背衝出包圍,往西狂奔而去。方熙載雖是文人,這麼多年下來,也早練就出馬背功夫,帶了人一直緊追不放,追出數十里地後,終於將前頭的人圍堵在了一座破廟之中,前後左右,都是他的人。裡頭的人,除非插翅,否則絕不可能逃脫了。
方熙載微微喘息著,從馬背上下來。
「再點一把火,燒了!」
一個隨從建議。
方熙載搖了搖頭,「等下。等我的命令。」
這個婦人必須死。但是出於謹慎,在放火前,他想確認她確實就是他想找的人。這也是為什麼他甘願冒著被認出來的風險,也要親自過來的原因。
他慢慢到了破廟門前,揚聲道:「鄒從龍,我知道你在裡面,把你保護的人交出來吧。想必你也知道,徐若麟已經死了。我知道你是個可用之才。只要你肯投我帳下,我必定不會虧待你的。」
他一連說了兩聲,裡頭始終沒有回應。
他冷笑了下,聲音也便得陰厲了起來:「這間破廟之外,已經被我的人包圍了,你再負隅頑抗,只要我一聲令下,你們連同這間破廟就會一道化為灰燼,這滋味可不好受……」
「鄒從龍,我再給你一次機會。我數到三,倘若你還不出來,我就點火燒廟了!」
「一。」
「二。」
「三……」
他拖長聲調,正要叫人先放角落處的火,破廟的門忽然吱呀一聲開了,裡頭跨出來一個人。跳躍的熊熊火把光之中,方熙載看得清清楚楚。那人長身而立,目光閃閃,神情冷峻。
「徐若麟!」
他像是見到了鬼,失聲大叫。
徐若麟挑了下眉頭,上下打量了下他,唇邊最後浮出一絲帶了謔意的笑,「方大人,打扮成這樣,徐某差點認不出來了。一別便是大半年,可都安好?」
方熙載死死瞪著對面的男人,神情僵硬,面巾下的兩側鼻翼劇烈地張翕。
「怎麼可能!怎麼會是你——」
他的聲音顫抖,肩膀也在微微抖動。呆了半晌,忽然像是想起什麼,猛地回頭看向立於自己身後的沈廷文,厲聲道:「我明白了!原來你早是他的人了!你竟敢背叛我!」
沈廷文默認,往後退了幾步,對著四周已經呆若木雞的士兵們喝道:「想要活命的,都隨我後退。」
這些士兵都是他兵馬司的手下,平日本就隨他指揮,現在見情勢急轉,徐若麟忽然現身,上官又這樣發令,哪裡還敢違抗?紛紛收刀入鞘,跟隨沈廷文匆匆離去。
四下幽闃一片,只剩徐若麟與方熙載對視。最後,方熙載緩緩抬手,解下了自己的面罩。月光之下,他一張臉白得像雪。
「天意……這莫非就是天意……」
他喃喃道,面上露出了一絲怪異至極的慘笑,「裡頭的人,真的是那個胡三娘?你真的找到了當年的逃脫掉的這個女人?」
他話音剛落,破廟裡忽然衝出來一個扮作婦人狀的少女,眉目清秀,此刻卻手執棍棒,怒目圓睜,徑直衝到方熙載身前,朝他夾頭夾腦便打了過去,尖叫著哭罵道:「就是你!你就是化成了灰,我也認得!你這隻黑心腸的畜生……」
方熙載狼狽地雙手抱頭,「你是誰?」
那少女不答,只繼續咬牙狠命地擊打他,方熙載被擊倒在地,棍子當頭就要朝他腦門砸下時,被從裡頭出來的鄒從龍飛快攔住,奪了過去。
「鄒大哥,當年他被宋家救了去的時候,病得快死了。那時候我才七歲。我爹懂治病,給他看病送葯。他卻做出那樣的事……」
少女一下撲到了鄒從龍的懷裡,傷心哭泣起來。鄒從龍急忙低聲安慰。
「你是……小青?」
方熙載終於想了起來。
「你沒想到吧?我和我娘都沒有死!你這個壞人,你會不得不好死……」
方熙載低下了頭,等抬頭,望著始終一語不發的徐若麟,慘笑著道:「我明白了……你明明活著潛回了京,卻一直隱身,又這樣將我引出來,就是為了防止我給柔妃送信,是吧?這麼說,胡三娘已經……」
他停了下來,說不下去了。
徐若麟略微一笑,「方大人,你太精明了。稍有風吹草動,怕也瞞不過你的耳目。所以我不得不防備著你些。」
方熙載盯著徐若麟,慢慢從地上爬了起來,擦去額頭上的血跡,站直了身。忽然呵呵笑了起來,越笑越大聲,狀如瘋狂。
小青止住了哭,在鄒從龍的懷裡回頭駭然望著方熙載。
「徐若麟,我還是敗在了你的手上……快意恩仇,成王敗寇,自古皆然,我也沒什麼可怨的。只是徐若麟,你以為你扳倒了我,你自己就能善始善終?帝王自古忌英將。本來,以你們的交情,以你的謹慎,或許也可以。只要皇帝一直太太平平地活下去,只要他不覺得自己受到威脅。可是你運氣不好!太醫早對我說了,他的病無葯可治,只會越來越厲。他越虛弱,便越會感覺到來自於你的強大。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不過如此,不過如此而已!」
方熙載一直笑個不停,甚至笑出了淚。
月涼如水,照在徐若麟的臉龐之上,映出他如刀鑿般的輪廓線條。他安靜地看著方熙載,最後只對鄒從龍道了一句:「看好他。等人來接。我先回家了。」
他翻身上了馬背,踏著月影往城池方向而去。起先馬蹄聲緩,漸漸越來越快,馬背上的身影在月光下彷彿一道流星。
家裡,有嬌妻,有愛女,還有他盼望了許久卻至今還沒見面的幼子……
早就該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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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刻,皇宮。
因為頭疾的緣故,於院使叮囑皇帝,不可操勞過度,不可思慮過甚,於房事更不可縱慾,所以最近,趙琚沒再像從前那樣,每每伏案操勞到夜深才歇。
先前幾夜,因為安樂王趙衡受驚,身子有些不妥。他一向疼惜這個兒子,便一直宿在柔妃處。今夜才轉到安貴妃這裡。
安貴妃才十七歲。和他幾乎所有的后妃一樣,她乖巧而聽話,對他完全順服。永遠只會對著他笑,費盡心思地討他的好,絕不會與他辯駁。她的容貌也不是后妃里最出眾的。但是他一直卻頗寵她,後宮新進的妃子里,也是她第一個懷孕,替他生了兒子的。為什麼會寵她,趙琚自己其實也不大清楚。只不過有時候,往往有那麼一瞬間,她的眉目會讓他依稀捕捉到他的髮妻蕭榮少女時的那種感覺,這讓他生出一種彷彿回到自己少年時光的恍惚錯覺。
躺下去時,他感覺自己的額角處微微有些發漲。善解人意的安貴妃便讓他卧在她的腿上,用雙掌替他揉著他的兩個太陽穴。她的力道很是妥當,讓他感覺舒服。他隨口贊了一句。她便輕聲道:「萬歲,臣妾可是專門向太醫請教過手法,又在宮女身上練習了許久的,練得人家手都酸了……」
她說話的時候,他雖然沒有睜開眼,卻也能想像出她此刻撅嘴委屈望著自己時的神態,仍是閉著眼睛。只笑了下,伸手夠到她的臉,輕輕摸了一把,道:「朕曉得你對朕的用心。」
安貴妃笑了,忽然像是想了起來,俯身下去,湊到了他的耳畔,低聲道:「萬歲,聽說皇后娘娘前夜闖入御書房,惹萬歲不快?娘娘這樣,未免也太唐突了……」
她俯身的時候,年輕而飽滿的胸脯子一直壓到趙琚的額頭,說完了話,也並沒抬起的意思。趙琚卻忽然一下睜開眼,目中笑意全無,冷冷道:「這話也是你當說的?」隨了話音,他人已經從她腿上坐了起來。
安貴妃一怔,這才知道自己僭越了。慌忙跪了下去,正要賠罪,宮人忽然在外頭道:「萬歲,皇后娘娘有請。」
趙琚躊躇了下。
「有說所為何事嗎?」
他問道。
宮人道:「不曾提。只說請萬歲過去,有重要事要說。」
趙琚終於還是決定過去。他站起了身。
「萬歲——」
安貴妃仍跪在地上,秀目含了委屈地望著他。
他輕輕拍了下她的頭,轉身便去。
已經快三更了。通往坤寧宮的這條路,他也有些時候沒走了。不僅僅是因為那天蕭榮強闖御書房,阻止了他的決定,所以這幾天他們一直沒有見面。
其實,不知道什麼時候起,他便不想,甚至有些害怕再看見她。尤其是看到她與自己對視時的那種目光,他下意識地便想躲避。
他遠遠看到坤寧宮的門開著,太監安俊正在門外恭迎,向他問好。他一語不發地進去,看到蕭榮穿著整齊地站在那裡,正在等他的樣子。
他想起那天她闖入御書房時的情景,心裡忽然又生出了怒氣與不滿。臉便緊繃了下來,腳步停在了門口。
「萬歲,」蕭榮看見了他,倒是神色如常,朝他緩緩而來,「您來了。本想自己去請。只又恐唐突。」
趙琚看了她一眼,冷冷道:「梓童做事,從來都有道理。何來唐突之說?」
蕭榮微微一笑。
「萬歲言重。臣妾深夜貿然請萬歲來,確實有事。為的是十一年前,燕京永平縣下黃石村七戶人家一夜之間慘遭滅門的慘案。不知萬歲可還有印象?」
趙琚一怔。
這件事,雖然過去久遠,但因為當時轟動一時,而永平縣遲遲無法破案,到最後,連他也被驚動。且正好,他之前遊獵歸來時正路過那個地方,還納了宋碧瑤,所以印象深刻。此刻被蕭榮一問,塵封的記憶便立刻蘇醒。皺了下眉,道:「怎麼了?最後不是說遭了馬賊襲擊?」
蕭榮收了笑,望著他道:「當年的倖存者,如今她來了。她姓胡,名三娘。她說,黃石村的七戶人家之所以會遭毒手,並非因了馬賊之故。而是因為他們都認識一對有過婚約的男女。男子,名叫方熙載,女子,名叫宋碧瑤。」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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