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也不是熱糊塗了,您是打小兒就拿十小姐沒轍!從前老太太還說,要不是血緣近了些,年紀又實在差的多,不好委屈了十小姐,把十小姐給您做媳婦兒也挺好的。那會兒您多大來著,反正都知道害臊了呢……」司機老趙笑著說。
「多咱……多咱有過這事兒啊?我怎麼不記得?」趙宗卿拿著手帕擦著發梢兒上的汗,笑著問。
「您忘了,那也是夏天,吃冰核兒的時候呢,十小姐也就四五歲,舅太太帶她來在咱們家玩兒,她自個兒的冰核兒吃完了搶您碗里的,開始搶不到,她又去找三少爺,結果三少爺就一巴掌把她推開了,怕她哭,您也就好脾氣的把自己個兒碗里的給了她。那會兒老太太、太太和舅太太都在跟前兒呢,就說了那話。舅太太倒是沒說什麼,十小姐親媽說那可不成,再亂了規矩。」
「是嗎……她倒是打小兒愛吃冰核兒。」趙宗卿笑道。這事兒他真不記得了。帔姨說過那話?倒確然像是帔姨說的。就像帔姨教出來的靜漪,就是那種溫婉安靜的樣子——不過,今兒他可又見識了這丫頭的執拗。這倔脾氣和犯了倔的火爆,更像舅舅。
他笑了。
「我剛還在想,要是有個閨女長成靜漪這模樣兒,也能挺好看。」他說。成親多年,太太一直沒能給他生個孩子,多少有點遺憾。
「大少爺您呀,就這一樣兒不足。不過誰知道呢,興許趕明兒就有了呢?那不就美滿了嘛?老話兒說的,福氣都是等來的,不是搶來的。您說是不是?」老趙笑著說。
趙宗卿也笑著,看看前面馬上到家了,也就不說什麼了。
他且得琢磨著怎麼應付今兒這檔子事兒呢!
照常他是先到哪兒知道他回到家還沒到上房去請安,家僕看到他就喊開來:「大少爺、大少爺,電話。」
趙宗卿正心緒煩亂,聽到這樣匆忙的喊聲未免沒好聲氣,停下來便問:「這還讓人得閑兒不得閑兒了!哪兒來的?」
「程府電話。是舅老爺找您。剛還以為您在衙門呢,不想您這就回來了,舅老爺說讓您到家立刻回電話……」
趙宗卿心裡就咯噔一下,娘舅娘舅……提起他這老娘舅,他就犯怵。
也不知道靜漪安全到家到了沒有?
他一行擔心著,一行就趕緊的折回來往自己房裡去……
靜漪倒是安然無恙的到了後門處,下車時她剛要跟程僖說什麼,程僖就說:「十小姐您且快些回去吧,我一點兒委屈都沒受,在警署還抽了兩根煙,您別吃心……」他說著催促。比預計時間晚了兩個小時。夏日天長還不覺得什麼,可日頭也在往下落了。「我這就去把車開回去,您麻溜兒的。千萬小心些。」
靜漪也不羅嗦了,她小跑著到後門處,輕輕的推了下門。
大門牢牢的關著。
她靜了靜心,連敲了兩下,頓一頓,又敲兩下。
裡面沒有動靜。
她正著急,想要再敲,門板輕輕的從裡面被敲了一下,又一下。
她頓時安心了些,又連敲兩下,說:「九哥,是我。」
裡面門閂響,她回頭看了看,程僖已經開車出了巷口。
門一開,她閃身進門,拍著胸口就說:「哎喲可擔心死我了……翠喜?!」她這一驚非同小可。
翠喜一把拉住靜漪,低聲說:「跟我來,小姐。」
靜漪心幾乎跳出口來。
翠喜拉著她,低著頭快步的走著,一言不發。
她帶著靜漪走的都是更隱秘的小徑。慶王府的花園是明朝後期建的園子,歷經戰亂存下來的,極幽深。靜漪在陰涼處漸漸覺得身上冷。也不知是因為陰涼,還是因為不安。
翠喜回頭看了她一眼,腳步卻絲毫不見慢。
終於出了花園門,眼見著就是杏廬後門了,就見前面搖搖擺擺的抬著幾頂轎子往這邊來。翠喜見狀,急忙趁著她們還沒有發現自己和靜漪,就推著靜漪閃進了杏廬的後門。關上門,翠喜才出了口氣,箍著她的胳膊說:「我的小姐,您可回來了。太太氣的心口疼都犯了!」
靜漪臉色一變,甩下翠喜就跑。
「娘!」她跑到宛帔的房門外,喊了一聲。
裡面的人打了帘子,她一看,竟是之慎,就知道這下真的壞了事。
果然她還沒站穩,就聽母親說:「給我過來!」
「娘!」「帔姨!」之慎和靜漪見她瞬間面色如同金紙,急忙過去。
宛帔本來坐在椅子上,看到靜漪,竟是氣到手抖。
她本是極溫婉的人,性子偏又剛烈,女兒一身臟回來,她一想她在外面的境況,不禁氣甚。一口氣堵在胸口,竟說不出道不出……
「娘!」靜漪沒看到母親被氣成這樣,嚇的就是一呆。她上前去要握住母親的手。
宛帔卻指著地面,對靜漪說:「你給我跪下。」
靜漪跪了下來。
之慎見狀在一旁手足無措,忙說:「帔姨,我都說了今兒是我的不是,都怨我,懶了一懶,讓小十齣去幫我買點兒東西……小十也好久沒出門了嘛……」
「老九,這裡面有你的事兒,但是不怪你。都是靜漪這個丫頭!我算看出來了,靜漪,你平時的孝順都是假的。動了真格兒的,你是沒把你娘我放在眼裡……眼睜睜的,你在我面前撒謊調皮!」
「娘!」靜漪要辯解,宛帔再次擺手制止。
宛帔轉頭看著之慎,深喘了好幾口氣,才說:「老九,你先回去。我有話和靜漪單獨說。」
「帔姨,您先別生氣,慢慢說,您也聽小十說一說她的想法……」之慎滿頭大汗。他還沒見過宛帔動這麼大的氣。
「好,我會聽。老九,我知道你疼靜漪,可是你別縱容了她。這時候縱容她,就是害她。」宛帔對之慎還是客氣些。
她一向疼愛之慎。之慎見宛帔氣急變色的樣子,心裡也不好受,但是看到跪在地上的靜漪,還是要說:「帔姨,您聽我說……」
「我今兒旁人都不聽,就聽靜漪說。老九?你也不聽我的話了?」宛帔攥著帕子的手扣在椅子扶手上,望著之慎。
「帔姨,瞧您說的,哪兒能呢。」之慎見宛帔沉著臉,明白這位庶母真的生氣起來絕不是鬧著玩的。平時他母親教導嚴格,對各位庶母尤其這位,他們兄妹總是尊重的。當下他也不敢太替靜漪說話,只是勉強的還說:「您消消氣,帔姨。我先走,明兒再來給您請安。」
「你去吧。」宛帔說。
之慎退出去了。
靜漪只聽到帘子響,之慎的腳步好像出門就消失了。她低著頭,還不敢抬頭看宛帔。
「你抬起頭來。」宛帔說。已經平靜多了些,她臉色很冷,望著女兒,問道:「說,你今兒都去哪兒了?去幹什麼了?」
靜漪剛要張口,宛帔又說:「說出口的就是實話,要撒謊乾脆別開口。」
「去見孟元了。」靜漪說。
似乎是堵在胸中的塊壘瞬間的被挪開,她忐忑的心此時放下。她看著母親的面孔,明知道母親聽到必然更要動怒,還是說了出來。對她母親,她不能也不想繼續撒謊。
宛帔果真半晌沒有說出一個字來,她只是凝神望著女兒——她好像是忽然之間發現,她的女兒長大了。十八·九歲的大姑娘,獨自離家讀書也有好幾年,雖然每隔幾個月她就會從上海回到北平,她便會發現她的細微變化。女兒在慢慢的脫離少女時期的樣子,一日日變的更加溫柔沉靜,美貌驚人。但她始終沒有把她當做成年人來看,因為畢竟是她的女兒。
如今靜漪面對面,聲口合一的同她說出來一個男人的名字,這種既在預料之中又在之外的震驚,還是讓她不得不重新審視女兒。而她也開始後悔,沒有料到靜漪心意一定,態度是如此的乾脆和堅決。她幾乎看到了將會發生的事情:靜漪會飛蛾撲火一樣的,同他們這些家人站到對立面去……宛帔只覺得從內心深處生出一種虛軟無力來。
「跟我說說,他是什麼樣的人。」宛帔說。就在幾日之前,她還覺得自己不會問女兒那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因為不管是什麼樣的人,終究都會是雲霧一般散開的影子。她太清楚這個結果了。尤其在丈夫的堅持之下,與陶家的婚約是不可廢除的。
靜漪膝行兩步,說:「娘,他是個極好極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