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怪娘您繡的太好看了,要不給我的話,我真的要哭鼻子了。」靜漪索性跟母親撒嬌。她聞到母親身上淡淡的藥味,頓時眼淚要往上涌……太知道這些日子,她的忤逆令母親為難和傷心。只是不願意就跟母親服軟。
宛帔笑道:「你這丫頭是真傻呀,還是假傻,娘就你一個閨女,這個不是給你的,難道是給旁人的?旁人誰用娘花這樣的心思呢?就算是娘不怕辛苦,幾年時間綉上這麼一幅,誰又會跟你似的,真放在心上呢?」
「四姐。」靜漪說。
聽靜漪提起她的四姐,宛帔嘆了口氣,說:「四丫頭從小是個好的,只可惜……你來看看,這裡是綉上朵牡丹花好呢,還是綉上荷花好?」
靜漪看了看,說:「牡丹花吧,那犄角上有荷花了。」她心知母親是不願意跟她談起四姐來。她也不願意,只是剛剛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就想起了過世的四姐。也許是因為四姐和母親一樣,女紅上出類拔萃。
「是哦,有荷花了……這會兒我眼也花了,不能再動針。」
「歇著吧,千萬別累著。」靜漪給母親揉著肩。
「得快些了。我原是綉幾天,擱一陣子,這一拖也拖了三兩年……難怪人家現在都不願意親手做這些。外面繡房里買來的,要什麼花俏樣子沒有呢?省時又省力。」宛帔說。
「那些哪兒能跟您繡的比?」靜漪倒發了會兒呆,說:「娘,您畫的可真好。」
大紅的底子上,描的細細的黑色痕迹都在,小娃娃栩栩如生的。
母親的書畫底子就是好。
從前她還沒獲准進書房讀書,是母親給她啟蒙。日常就是寫字、畫畫,母親管她的功課是極嚴的。杜氏母親那時候就常笑,說她母親是在照著兒子管教。她也確實不辜負母親培養,等進了書房讀書,她是跟哥哥們一起的,書念的不夠,書寫畫畫,是不輸給哥哥們的。那時候家裡也給他們兄妹專門請了一位師父教畫。師父從前是帝師,極嚴格又極用心的教他們。她總覺得師父的樣子看起來很是親切,師父待她也好,教她也用心,不像對待之忱和之慎,罵起來毫不留情。
她記得有一日師父拿出一本畫冊來,讓他們觀摩。
師父說寫字畫畫,初時無非是模仿,爛熟於心才好下筆有神,非十年功夫不能見成效。之後,才摸索著,或能自成一家。
她看了一會兒畫冊,就說,我娘有一冊一樣的。
師父半晌沒言語,過後問她:那是什麼樣的畫冊、真的一樣?
她就不吭聲了。
師父見她不肯說,也就不問了。只是摸了摸她的頭。師父待她好,但從來沒有像那天那樣,讓她覺得師父跟她那麼親近。
她回來在母親書房裡翻出那本畫冊來,指著畫冊和母親說,在師父家裡怎樣怎樣——她至今記得母親那忽然間變的死灰一樣的臉,嚇的她呆若木雞,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麼事——之後不久,師父就辭館了。
師父辭館之後,父親也沒有再請過專門的畫師教他們畫畫。據說父親的話,講他們幾個都不是在書畫上有天分的孩子,還是專心讀書為好,畫畫這一門,無非是學些鑒賞的知識罷了。於是,她的畫,從那時起又都是母親教她了。
她隱約覺得這其中大概是有些緣故的。後來聽九哥說過,教畫畫的師父並不以授業維持生計,往上數三代都是做大官的。清帝遜位時,老爺子雖是正當年,卻不再出仕,連個掛名的政府顧問也不肯做。老爺子家底又厚,後人幾世不做事也是花不完的,況且又沒有子女,在天津和北平都有住所,甘心做了寓公——原是輕易不同人來往的,不曉得父親動用了什麼門路說動他的。想來父親總是有辦法的。但他又不肯上門來教,還是父親隔幾日便讓人送他們過去請他指教——她現在想想,就記得師父是個極嚴肅的老人,面目清癯而瘦削,鬚髮皆白。師父是到老都是漂亮的那種老頭兒……辭館前最後一次去老爺子府上,老爺子沒有講幾句功課,讓她和老三老九一起坐在那裡吃果子。她記得那天屏風後好像是有人在,隱隱約約的看到梳兩把頭的影子,那至少有兩人呢。她倒不覺得怕,反而故意的湊近屏風,於是幾乎能聽到隔著屏風,那兩人緊張的大氣不敢出。她就偷偷的笑,也不揭穿她們——她也喜歡躲在父親書房的屏風後面,聽他處理公事,罵人啊什麼的,覺得很有趣,能聽到一些平日里絕聽不到的好玩的事呢……老爺子家裡興許這樣頑劣的女童也未可知。
母親倒是問過她。但是因為問起過畫冊,母親就對著畫冊偷偷的哭過,她不願意多跟母親說那些,於是屏風和屏風背後的故事,她都沒有提。後來,也就慢慢的淡了。
「您還記得那時候教畫的師父嗎?」靜漪輕聲的問,「我後來想起來,師父竟也姓馮。姓馮,名孝章,字柏志,號慈齋,前清探花。據說當年皇太后都極讚賞他的書畫,不然也不會有帝師之譽……」
宛帔正拿著剪刀在修剪圍屏上的碎線頭,聽到這裡,剪刀咔嚓一下剪下去,圍屏的中間就被剪了一道大口子。
「娘!」靜漪急忙將剪刀收了,伸手鋪著圍屏,那一道口子將原本完美華麗的一幅圖破壞,她頓時心都涼了似的,「都怪我……這怎麼辦?」
宛帔的眼神發直的看著那道口子,靜漪是緊張懊悔,她是忽然覺得不吉利。
「娘?」靜漪被宛帔的表情弄的更加不安,「娘?娘您別嚇我……」
宛帔搖頭。
她說:「不要緊,有辦法補救。」
「這怎麼辦呢?」靜漪一頭汗。她從不精於女紅,一時不知道母親說有辦法補救,究竟是什麼辦法。
「批線,界線,織補……你看,這裡呢,恰好可以加一片葉子……沒關係的。並不突兀,是不是?」宛帔輕聲的說,「可以補救的,不怕……這些都不怕……」她坐下來在床邊,說著,便住了聲。
但心裡那個陰影,仍然重了起來。
「那就好。嚇死我了。」靜漪拍撫著胸口,看著宛帔,又問:「真的不怕吧?是一定能修補好的是么?」她雖然是第一次看到這幅綉帳,可是不知為何就是很喜歡。以前她總是覺得這些東西俗氣,又大約是因為這些總歸是和嫁妝、出嫁聯繫在一起的,她不想跟這些聯繫起來。
「能。」宛帔肯定的說。握著綢子在手中,語氣的加重似乎能讓她把心頭的陰影趕走似的。
靜漪笑了。
她在床邊蹲下來,說:「娘,您可真是了不起……這都行呢,我以為……」
「這算什麼了不起?就算是毀了重新來又怎麼樣?終究是能重來的。」宛帔站起來,想將帳子疊好。帳子很大,她力氣不夠,費了好大的勁才展開。
靜漪這才看到綉帳的全貌,不禁更加吃驚。
母女倆半晌都不說話,只看著這綉帳。
宛帔忽然說:「記住,漪兒,永遠別犯那沒法兒補救的錯誤。」
她的語氣有些過於凄厲,靜漪聽了,心頭若被敲打的鼓似的。
她知道母親是在暗示她。
「小姐!」翠喜叫道。
靜漪哎了一聲,就見翠喜站在門口,「怎麼?」
「小姐,是您的電話。」翠喜說。
「電話?」靜漪奇怪,竟沒聽到電話響。
「是門上轉進來的。說是您的一個女同學,叫朱東寧的,從上海來找你。」翠喜說。
靜漪看看宛帔,宛帔說:「去接吧。」
靜漪這才走出去。心裡更有些奇怪:東寧家遠在杭州,並沒有說暑假要到北平來啊……聽筒一拿起來,她便聽到了對方那字正腔圓的京白。
靜漪將聽筒按在耳上,心砰砰跳著,說:「你在門上等我一下,我馬上來。」她迅速的將聽筒放下,轉身進了宛帔的卧室,說:「娘,是東寧來了,在門上等著,我能出去見見她嗎?」
宛帔說:「既然是東寧來了,讓她進來多好?在門上說話,多失禮。」她已經在翠喜的幫助下將帳子疊好,恰好將那一處裂縫放在最上頭,方便她縫補。
靜漪看著那裂縫,說:「說是只和我見一面,一會兒還要去別處,改天再進來呢。」
宛帔聽她這麼說,便道:「那你去吧。同東寧說,家裡隨時歡迎她來做客的。」
「嗯。」靜漪轉身便走。
秋薇跟上來,說:「小姐,慢點走啦。」
靜漪有心說不讓她跟著,此時她們剛剛離開母親的卧房,她便沒吭聲,且將腳步慢了些。待一出杏廬大門,她簡直沒跑起來。
「小姐?」秋薇追上來。
「別嚷。等會兒見了人,別說話。」靜漪囑咐。
秋薇見她瞬間臉色都變了,也不敢多說,只跟著她快步行走。
【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