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驤揮了下手。
指間的煙霧在風中迅速的飄散。
黃珍妮笑了笑,也揮了揮手,說:「我回去跳舞……等下請我跳支舞吧?」
她的高跟鞋篤篤篤急促的敲打著地面,去了。
陶驤抬頭,對面那個瘦高的影子,朝著相同的方向移了過去……他拿起酒杯來,將杯中的香檳喝光。
外面冷,酒就冷的砸牙。
戲樓里的絲竹漫漫,惜陰廳里的樂曲飄飄,若兩股繩似的纏在一處,盪過來、盪過去,幾乎沒有一刻停歇的。
他此刻既不想去聽戲,也不想去跳舞,只想在這裡靜靜的站一會兒……涼水似的香檳酒,喝多了也會上頭。
隱隱約約的,有女子的輕語和笑聲,聽著是遠了,不一會兒,又近了……他往聲音飄來的方向看去,並沒有人影。然而聲音是越來越響了,似乎是隔著牆,就在牆根下。
他踱著步子,要順著水邊往那牆下走,忽聽得有人叫他。
「七哥!」是遠遙。
他停下了腳步。
……
靜漪原本只想回房小睡片刻的,不想待她醒來,已經過了九點鐘。
這一覺倒睡的又沉又實。
「小姐,你再不起來,舞會都要結束了。」秋薇托著腮幫子,坐在床邊的矮凳上,看她坐起來,輕聲說。
靜漪見她也睡眼惺忪的模樣,問:「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早就回來了。大太太讓我管著三少爺新房裡那些棗子和栗子,他們回來之後要安床,我給往他們身上丟棗子和栗子……有幾個打到三爺頭上,少奶奶還心疼了。」秋薇跟靜漪說,笑的臉上紅紅的。靜漪聽了也微笑。秋薇繼續說:「晚上三少奶奶換過衣裳去舞會,問我是哪房裡的丫頭,聽我說了之後就讓我回來了。還問怎麼沒見你?我回來就聽董媽媽說你歇著了。小姐,可是哪兒不舒服?」
「嗯。不過現在好了。」靜漪下床來,把長發打開,蓬著頭,「我洗好臉你給我梳頭。梳簡單些的,那衣服華麗,反倒不用太隆重的裝飾。」
秋薇給她放好了熱水,她匆匆的凈過面,先換上禮服。
為了喜慶,預備了件深紅色的晚禮服。秋薇忙著給她系背後的帶子。帶子抽了又抽,硬是比那日試穿的時候,還要進去一扣。秋薇攥著手裡的絲帶,說:「小姐,你要再瘦,小心一跳舞,裙子掉下來。」
「瘦的像白骨精了是不是?你系的緊一些,可不能掉下去,不然會鬧大笑話的。」靜漪伸手一捏,秋薇已經盡量的將帶子抽緊,她還是能將裙子捻起皺褶來。
「大喜的日子,說什麼白骨精呢?怪嚇人的。」門帘一挑,程之鸞笑著的進來。目光就在靜漪周身一轉。
「七姐,你怎麼來了?」靜漪問。再一看,之鸞身後跟著江慧安。之鸞是一身秋香色的洋裝,挽好的髮髻還插著同色的鴕鳥毛,喜氣洋洋;慧安則是一身蜜合色的裙褂,齊整端莊——「真美。」靜漪稱讚道。
「就知道你不是誇我,是誇慧安呢。」之鸞笑著過來,坐下。回頭看了眼窗外,閑閑地道:「之忓就一直在這裡?你這一來倒好,行動都有人使喚著。」
「今天是。我哪兒敢使喚之忓。他可是父親身邊的人。」靜漪也看一眼窗外,根本看不到之忓。之忓這人,有時候在或不在,都不太能察覺的。她拉著慧安的手讓座,捧了糖盒子放在她和之鸞中間。
之鸞拿了一塊糖,剝了玻璃糖紙去,笑道:「你這兒的差事,之忓倒是盡心。」
靜漪看她一眼,轉身坐到妝台前,說:「你們等我一等。舞會怎麼樣了?」
慧安溫柔的笑著說:「我和七小姐過去看了看,人太多了,還沒進去就覺得頭暈。我惦記著你,本想讓七小姐自管去頑,我自個兒過來就好,七小姐太客氣,親自送我過來。」
之鸞看看她,笑道:「我要把你交給十妹才能放心——十妹你快些出來陪慧安去聽戲,好悶的,她竟然能聽的津津有味,還說的頭頭是道,我真服了她!」
「我不覺得悶啊。」慧安並不覺得難為情。
靜漪微笑。
秋薇給她臉上掃了點胭脂,她照照鏡子,覺得臉色還不好,又讓她再掃一些。
「會不會太重了?」秋薇從未見過小姐上這樣重的妝,有些下不了手。
之鸞走過來,托著靜漪的下巴,從秋薇手裡拿過胭脂來,給靜漪又掃了兩下,再看一看,才滿意地說:「這樣才剛剛好。你這張臉白的嚇人,眼睛又太黑,白紙上兩個黑洞似的。白天看著倒罷了,晚上要出去嚇人嗎?真成了白骨精了……」
靜漪聽了,想起上回她和之鳳捉弄她,給她戴了滿頭鑽飾出門的事來,便沾了一手的胭脂過來抓之鸞。之鸞還真是怕靜漪給她將禮服弄上胭脂,忙躲到屋外去,隔了玻璃窗笑著讓靜漪快一些,「等下有你玩的。我先走了,他們都等著我呢……慧安,我把你交給十妹了。」
靜漪洗完手,之鸞已經走了。
慧安仍安穩地坐在那裡,微笑的看著靜漪。
「等我換好鞋子。」靜漪轉身看著地上那雙和裙子相配的同色跳舞鞋子,低低的嘆了一聲——鞋跟又細又高,要穿著它走那麼多路么……她狠了狠心,還是穿上。
靜漪拉著慧安的手往外走,說:「走吧,我們去聽戲。」
「不是要跳舞去?」慧安笑著問,「你不用順著我的。」
「我去露個面。」靜漪和慧安走出去,身後跟著秋薇。她留神看看,這會兒倒真不見了之忓。不由得有點奇怪。
慧安這幾日也已經習慣了靜漪行動便有人跟著,見靜漪左右看看,也問:「咦,那個黑包公呢?」
靜漪一愣之下,才會意慧安說的是誰,說:「且說呢。」
這才想起來,從那盤棋下完她回房,也沒有再見過之忓了。
她等了一會兒,沒有看到之忓的身影,也便罷了。
兩人邊走,邊聊著這二三日不見的新鮮事兒,不時的笑著。
「……這園子也太大了。我那日回去,同父親說,慶園像大觀園。父親和我開玩笑,說難道我的慧安是劉姥姥么?每次進來,都像是頭一回。」慧安笑著說。
「現在記不住沒關係,日後住進來,再記住也不遲。」靜漪也笑。
慧安聽她打趣,只是臉紅。
靜漪越發覺得她可親。並不似別的女子,同她開一星半點玩笑,扭捏作態。也看得出來,慧安是傾慕之慎的。就是這一樣,也讓她覺得慧安好。
「這慶王府打從落成,怕是也沒來過今晚這麼多的客人。你瞅瞅,除了內宅,前面東、中、西三個院子全都派上用場了。上回孔伯母生辰,我隨母親去拜壽,還覺得他們家裡鋪排,輪到自家,真也就知道珍珠如土金如鐵是個什麼意思了。」靜漪說著,停了腳步。
「怎麼?」慧安正凝神聽靜漪說話,見她停了腳步,忙問。
靜漪抬腳看了看——鞋子是簇新的,頭回下地,皮子有些硬,磨腳……她小聲的說:「哎喲,這叫我怎麼撐一晚上呢?」
慧安說:「不如讓秋薇給你另拿一雙鞋來吧。」
秋薇說:「是,小姐。我這就回去拿的。」
「不用。不妨事。」靜漪還在說著,秋薇已經跑了。靜漪要叫住她,見她跑的快,就說:「這慌手慌腳的丫頭,得知道等會兒去哪兒找我們啊。也不問問拿哪雙?」
「在這裡等等吧。省的你吃苦。」慧安笑道。看看這裡,問道:「這是走到哪兒了?」
靜漪說:「想和你去戲樓,走了西邊。這兒是西花園呢。」
西花園裡掛了彩燈,也有零星的客人借著燈光遊園。今晚慶園夜不閉戶,從西側門出去,走不遠便是趙家,也是門戶大開,方便客人們往來。
慧安想到進來的時候,這幾條街上布滿軍警,戒備森嚴,及至到了程家大門口,走進來,內里家丁的戒備,比外面還要密集,此間人力物力,就遠非一句「珍珠如土金如鐵」就說的過了。她輕聲道:「為了這兩日,府上真是也周全到了極處。」
「三哥是長子,娶的又是那樣一位妻子。這已經是儉省的辦法了。」靜漪說,看著慧安,「到九哥,就憑咱們兩家的交情,是不會虧待你的,定要大辦起來的。你若實在不喜鋪張,同上人們直說就是了。母親是通情達理的人。」
慧安一笑,低聲對靜漪說:「你是知道我的。」
「知道你什麼?」靜漪拉著她的手。慧安的手溫軟如綿,像她的性子。「知道你定會待我九哥好。」
「你好壞。再這麼說,不依你……」慧安臉上燒的什麼似的。
兩人已經走到了西園戲樓前,秋薇還沒有來。
靜漪就同慧安進了戲樓。在這裡聽戲的多是當家太太和老太太們,也有些舊派的少奶奶和姨太太。杜氏和宛帔此時都在這裡陪客。靜漪還沒落著座兒,倒左一個右一個的問好。都是多時未見她的,她只得耐著性子一一問候,待差不多了,就該走了,倒把慧安笑了個直不起腰來,走齣戲樓還在笑。
靜漪無可奈何的說:「慧安姐姐,這比年三十兒磕頭還要累。」
慧安笑著安慰她,說:「去跳舞,那邊總不要鞠躬的吧。」
靜漪聽了,臉上卻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陰影閃過。
「你怕遇到他?」慧安問。
靜漪搖頭。
怕,是不怕的。
她們兩人站在惜陰廳的門外,僕人將門帘打起,熱鬧喧嘩的聲音頓時有鼎沸之勢。
「他是什麼樣的人?」慧安小聲的問。
靜漪幾乎是第一眼便立即看到了那個她不知道該怎麼對慧安形容「他是什麼樣的人」——他正在同遠遙跳舞,以極快的舞步,旋轉著——每一對舞者,都像是從空中旋轉著急速落下來、落到水面上還在旋轉的櫻花……讓人目眩,也讓人忽然間就被這美感弄的激動起來。
靜漪攥緊了慧安的手。
「就是他?」慧安也看到了陶驤。見靜漪點頭,她低低的「哦」了一聲。
靜漪不知道這意味著讚歎還是什麼……但是陶驤那個人,如果不認識他,大概是會被他的樣子迷惑的。她拉著慧安的手,一路走,一路同人微笑,朝著三哥他們那裡去,卻沒見三嫂和表姐們。一問才知是到後面換禮服去了,她問:「那九哥呢?」
「老九今天晚上喝了不少酒,恐怕是找地方休息去了。」金碧全笑著說。
靜漪回頭看了看慧安,慧安轉開臉。
「十小姐!」靜漪聽到有人叫她,轉過身來一看,認出是黃珍妮。
「密斯黃,好久不見。」靜漪說。
黃珍妮拿了兩杯香檳來,微笑著,遞給靜漪一杯。
靜漪接了。
黃珍妮面色緋紅,一臉薄汗,亮晶晶的眼睛只管看著她。
站在靜漪身後的孔遠遒看到黃珍妮,皺了下眉。慧全對他搖搖頭,低聲說了句什麼。黃珍妮卻像挑釁似的,故意將自己手中的酒杯舉高些,似是讓他們看清楚,對著靜漪笑道:「十小姐,我酒後無德,上次多有冒犯,惹十小姐生氣了。這一杯酒,是我特地來跟十小姐賠罪的。」
她說著,已經將手中這杯酒喝了下去,對靜漪一亮杯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