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忓看到她來,早早替她打起了帘子。
自那日同之鸞決裂,靜漪總覺得之忓這些日子是誠心躲著她不見的。
她不禁·看了看之忓。
之忓被靜漪這樣一看,帘子打在那裡,倒覺得局促,臉上禁不住就紅了,手一滑,帘子落下來,正碰在靜漪頭頂,他慌忙將帘子收起來。
「對不住,十小姐。」他訥訥。
靜漪還沒說什麼,就聽有人輕輕的哼了一聲,她一看,是之鸞。她從容地叫了聲七姐,看到之鸞鐵青的面色,叫過這聲七姐之後,就不再發聲。
之鸞卻不理她,經過她身邊,還特地扭過頭去,啐了一口。
靜漪站在門口看她走遠些,才轉身向里。
此時程世運並沒有像往常一樣,在裡屋坐著,而是坐在正屋的往煙袋裡裝煙絲。
靜漪進屋向他走近些,站下說:「父親,我來了。」
程世運低著頭,似是很用心的在裝煙絲。半晌他仍是慢慢騰騰的掏摸著煙袋,並沒見將那一小鍋煙裝好。靜漪自然而然的走過去,將程世運手裡的煙袋取過來,只輕巧的幾下,便將煙絲裝滿煙鍋。她按了按煙鍋,將翡翠煙嘴朝著程世運遞過去,說:「好了呢。」
程世運指了指桌案上的火柴盒。
靜漪劃燃火柴,舉到他面前。
煙點著了。
煙霧裊裊娜娜的飄散著,程世運看著煙霧一般裊裊娜娜的女兒,立在他面前,不聲不響的,在等著他發話——他輕咳了一下,說:「小十,跟我出去走走。」
靜漪聽父親叫她小十,說:「是。」
程世運站起來。
他沒有往前院走,而是帶著靜漪穿過三間書房,從後門出去。
後院也是一片梧桐林。父女倆一先一後的走著,在林間慢慢的踱著步子。今年秋冬新落的梧桐葉子還完好的覆在那些積年累月的陳葉上,踩上去鬆軟極了。
靜漪在父親身後,距離有些近,總覺得自己一不小心就會踩到父親的鞋幫——這樣的窘事,從前應該是有的,不知道為什麼,她對父親最早的記憶,就是她小小的個子的時候,一抬頭,父親好像一個很大很大的黑色的物體,她很小很小的腳會踩到父親的鞋子,就把這很大很大的黑色物體弄的彎折了——將她抱起來……靜漪在想,怎麼會呢,怎麼會,她是那麼小,父親的鞋子是怎麼被她踩掉的……她好像,也曾經有過那麼喜歡抱住父親的腿的時候?個子太小了,只能抱住膝蓋處吧……她轉了下臉。樹上撲稜稜的飛起了什麼,僅存的樹葉被驚動似的落下來。
靜漪一抬手,將樹葉抓住了。涼涼的。她捻著葉柄,低了頭。
程世運慢悠悠的停下腳步,看著靜漪。一鍋煙抽的已經只剩下灰燼。他將煙桿握在手裡,背著手。
靜漪抬頭,沒有看父親的眼睛——父親一身褐色的府綢長衫,胸口一串翡翠鏈子,碧瑩瑩的,比那翡翠煙嘴的色還要勻凈……父親這幾年愛上了抽雪茄,煙絲是甚少抽的了。家裡倒是有各種各樣的好煙,大多都待客了。
她聽到父親問她:「這幾天頭還疼嗎?」
她怔了怔,搖頭。
「我年輕時候若是酒喝沉了,要頭疼好些日子的。這一點你們都不像我。」程世運轉身往回走,說:「也不可大意。你母親照顧你,最是細心的,不會忘了讓你喝點解酒的湯。不過要我說,只要是她燉的,清淡些的湯,不管是什麼材料的,都好。倒不止是醒酒好。」
靜漪看著父親的背影,站住了。
程世運似乎並不在意靜漪是不是跟上了他的腳步,只是慢慢的踱著步子。
「父親,這裡寒氣重,還是回去吧。」靜漪說。
程世運點了點頭。
靜漪看著父親手上,翡翠煙嘴碰上翡翠扳指。
她記得這是祖父的扳指。從前祖父抱她,她會抓著祖父的手。扳指甚至比祖父的手還要熱乎……祖父說這個扳指是老輩兒傳下來的,到他手上還是因為他在殿試中了榜眼,那天他的老祖父一高興,賞了好多東西。末了兒他又討賞,說旁的都不要,單要祖父手上的這個扳指。
祖父見她喜歡,摘下來給她玩了半晌,同父親說這東西以後給漪兒。
因是祖父的心愛之物,父親忙代她辭了。祖父倒說這並不值什麼,漪兒雖然小,我卻覺得她有些意思。如今時代不同以往,程家出個把有出息的女孩子,也並不是不能之事……祖父是開明的,此番話語卻多出於疼愛之心,未必對她有什麼大的期望。此事一去多年,祖父也已過世,倒不想今日看到這扳指,竟勾起多時不曾念及的往事來。
靜漪默然的跟在父親身邊。
「你祖父在日,常說這扳指有靈氣。他一生大起大落,數度遇險,又數度脫險,始終性命無虞。晚年提起這些來常當笑話講,又說是這扳指的功勞。。」程世運說著,將扳指從拇指上褪下來。他看著扳指,說:「你祖父走後,扳指跟著我也有些年數了。他老人家說過這個留給你,現在我就把它交到你手上。」
「父親,您戴著更合適。」靜漪搖頭。
程世運將扳指放在靜漪手中。
靜漪托著扳指,看了好一會兒,把扳指重新戴回父親手上。
父親的手豐厚溫潤,只是感覺很陌生。
她有點局促的挪開手。
「父親,我會平安的。」她說。
風吹來,穿過梧桐林,帶著枝葉的聲響,吹起她的劉海。
「去你母親那裡吧。」程世運說。
「是。」靜漪行了禮,轉身走開。
梧桐林深遠,走出來頗需要點工夫,她總覺得父親是在看她離開的,但是她沒有回頭去確認……她並不知道陶驤見父親都會說些什麼。但是來見父親之前,她準備了好多說辭,以備父親詢問。然而到她離開,竟然一樣都沒有用上……也許父親自始至終,都沒有想過要聽聽她是怎麼想的。
回到杏廬,喬媽見到她就說太太等了她好一會兒了,還說大太太也來了。見靜漪這就要往裡走,喬媽卻攔了她一下,低聲說:「小姐慢著些,大太太在和太太說事情。」
她說著比了兩下。
靜漪一看,是七和八。
「三太太這兩日都快哭瞎眼了。老爺要把七小姐許給保定劉家,把八小姐許給天津孟家。八小姐很痛快的答應了,七小姐卻說若是給她定親,她是死也不從的。」喬媽聲音壓的極低。
靜漪知道這事。這兩樁親事都是姐姐們這次回來說的。保定劉家和五姐婆家是姻親,天津孟家與大姐婆家是世交,都是朱門高第。與這樣的人家結成親家,三太太自然滿意,應允在意料之中。但今日看父親與七姐的態度,或許父親並沒有逼著七姐一定答應……她說:「她們在說這個么,我有什麼聽不得的?」
喬媽聽她如此一說,撅了下嘴,道:「倒也沒什麼聽不得,就是剛剛大太太和太太說,三太太今兒晌午還在她那兒一頭哭,一頭抱怨,說程家的姑奶奶們從來沒有哪個膽敢抗婚,就從十小姐起了頭,竟然臨到了七小姐。都是十小姐的樣子做的不好,給七小姐鼓了勁兒……」
靜漪一瞪眼,本想說喬媽也長了嚼舌根的毛病,一尋思喬媽學的這語氣,活脫脫是三太太的口吻,就沒出聲。
略站了站,聽到裡面杜氏的笑聲,她也不等人去通報,自己挑門帘進了屋就笑著問安。
杜氏見她進來就更歡喜,先對宛帔說:「我說什麼來著,小十氣色都好多了呢。」
宛帔看看靜漪,點了下頭,說:「漪兒坐下,聽太太說。」
靜漪猜到杜氏此來必有緣故,老老實實的坐下來。
杜氏拉著靜漪的手讓她坐的近一些,看了她一會兒,說:「已經聽你父親說了。原想著無論如何也得明年開春才操辦你的婚事。眼下雖然倉促些,好歹剛剛把你三哥的大事兒辦過去,任什麼也都是現成的,並不費什麼事。」
家裡剛剛操辦過喜事,兒子媳婦女兒女婿呼啦啦走了個乾淨,她正心裡空落落的,不想靜漪出嫁的事這就要辦,讓她心情轉而好起來。
「你們呀,從你三哥到你,都給我出幺蛾子,一個是沒預備他的事兒愣要搶先,一個是預備了明年卻要挪在今年。」杜氏佯裝生氣的瞪了靜漪一眼,「是不是,宛帔,你說呢?讓咱們從從容容的準備準備多好?」
宛帔早已經得到消息了,可到現在還是沒有返過神來似的,總覺得這事不太像真的。杜氏說她是事到臨頭捨不得女兒了,也確實有這層緣故。
她看看靜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