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漪略低了頭,鬢邊一彎兒小捲髮垂下來,她抬手勾了依舊送回耳後。
「聽她撒賴了沒有?好端端的曲子給她彈成那樣,真胡鬧的很。」無暇笑著揭穿靜漪,「咱們總說她乖,比起慧安來,沒邊兒的!」
靜漪看慧安,慧安靦腆一笑。
「怎麼想起這曲子來了?還是那日在孔家瞧了整出的《西廂記》,有一段這個。」宗卿太太說。
「正是說起這齣戲來,早知道慧安愛這個,那日叫上慧安、靜漪一起去。無垢就嫌悶,只是如今她是主人家,總不好躲著走。」無暇把大家都安排好,吩咐上菜。
這一餐,雖說是臨別小聚,倒誰也不提即將到來的分別,盡量高興。
靜漪看著在座各位,多是至親,不久之後,也會與她隔山隔水……正與碧全交談的陶驤,不期然向她望過來。兩人四目相對,靜漪先轉開臉。
片刻,外面有人進來,對陶驤耳語幾句。陶驤說了聲「失陪」,起身離席。
待到宴罷,陶驤都沒有回來。
碧全提議到自己那邊坐坐去。
一行人往無暇夫婦的居所去。
慧安與宗卿太太言談間甚是相得,漸漸放開靜漪。
靜漪走在了最後頭。
「小十?」之慎發現她落的遠了,在門口叫她一聲。
靜漪擺擺手。
無暇看到,過來問:「怎麼了?」
「許是過晌喝了口冷茶,這會兒不舒服了。」靜漪揉著肚子,說。
「我瞧著你臉色不好,還以為你怎麼了。丹桂,帶十小姐去我房裡吧。這邊的是冷屋子,我怕你再著涼。」無暇讓丹桂帶靜漪如廁去。
丹桂領著靜漪去了無暇的卧房。
無暇夫婦是新婚,卧房內一派染金描紅,看上去滿眼喜慶。再加上無暇正收拾箱籠,未免將東西堆放起來,本來是好大的屋子,就顯得甚為擁堵。
靜漪躊躇,丹桂見狀笑著給她推開盥洗室的門,道:「十小姐知道我們小姐的,她專用的,姑爺都不許來用。十小姐儘管去就是。」
靜漪這才安心些。
走進去,就見抽水馬桶、洗臉盆和浴缸都嶄新,水喉更是鍍金的。只不知這是金家一貫的做派,還是特為無暇這個新娘子準備的。
靜漪安下心來倒覺得沒有方才那麼不舒服了.在盥洗室內呆了一會兒,身上暖和好些,她洗了洗手出來,也不便仔細看無暇的卧房,匆忙的開門出去。
等在正房裡的丹桂見她臉色好了很多,笑著說:「十小姐喝杯薑茶暖一暖吧。」
靜漪接過薑茶來,喝了一口更覺得舒服。
「小姐說十小姐自管在這裡休息一會兒。等下他們要散了,再叫十小姐。」丹桂含著笑說道。
靜漪點點頭。
她環顧四周,這正房裡的布置完全是西式的。東牆還有個巨大的壁爐,燃著爐火。
靜漪不知不覺就走了過去。
壁爐上擺著很多相片架子,內里鑲嵌的相片有單人的也有合影,其中最多的是無暇和碧全的禮服照,也是嶄新的,帶著喜氣的。靜漪逐一的看過去。後面還有碧全畢業時候的相片,戴著方帽子、穿著大袍子。她拿下來看個仔細。
原來也想過,她會有這麼一天的。
有人說過她資質不夠高,也許要比同學們多那麼一兩年,才能夠從醫科畢業,到那時候,她都要成為世人眼中的老姑娘了……因為成了老姑娘,再加上是個拿手術刀的,聽起來更是怕人,可能會沒人要……這麼一來,某人就只好勉為其難了——靜漪把相架放回去,擦了下眼睛。
她沒有繼續追尋這段記憶,因此也不知道說這話的人到底是誰。
是誰彷彿此時也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曾經也有過這樣的夢想,如今卻隨著時間的流逝、情勢的變化,不再確定……歡快的音樂隱隱約約的傳過來,還有笑聲。這就越發讓她覺得心裡酸楚。無論如何的否認和掩飾,今日與顧鶴的相遇,在她心中激起的波瀾,遠比她想要控制的還要劇烈。
她又喝口熱茶定定神。
看到檯子的角上有兩個相冊,她拿了一個,打開來發現是碧全的舊照。看日期,都是兩三年前拍的了。很多都是合影,絕大多數是洋人。翻到後面兩頁,她看到了孔遠遒,也有陶驤。三個人似乎是在什麼地方旅行,風景十分的美麗。其中一張陶驤的單人相片,他騎在高頭大馬上。對著鏡頭,沒有笑……那時候他倒比現在要稍稍胖一些。面孔雖說稜角分明,冷峻之色卻也比現在要淺的多。
靜漪將相冊合上,放回原位。
茶已經涼了。
她把茶杯放在一邊,發了一會兒呆,才想起自己該出去了。
走出房門時一抬頭恰看到陶驤從院門外進來,身後跟著的是他的近侍圖虎翼。兩人如出一轍的腳步有力且乾脆,寒冷的冬夜裡,似乎踏出來都能抖下冰屑。
「十小姐。」圖虎翼在階前站立,和靜漪打招呼。
靜漪只點點頭。
陶驤看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走到門邊都沒有發現,來不及開口提醒她,她已經撞了上去。
靜漪被門便撞的眼冒金星。
此時包括丹桂在內,陶驤離她最近,都沒有及時上來幫她一把。她只好自己一手拉了門上的銅環,一手扶了額頭。哪知道這門合頁極靈活,手一上去,便要往門檻上合攏,她正暈頭轉向,眼看著就要跌了,丹桂叫道:「十小姐小心!」
靜漪就覺得一股力量將她硬是拉了回去,她歪歪斜斜了一會兒才站住。
將她拉住的是陶驤。
「怎麼了?」屋子裡無暇等人被驚動,一起出來。
這扇門一推,眼看著又要撞到靜漪,陶驤眼疾手快的將靜漪往自己身邊一拉,丹桂也急忙扶住門,方才讓她躲過去這一下。
陶驤見大家都莫名其妙的看著他們,說:「沒什麼。」
都看到靜漪一臉的彆扭樣,誰也不信陶驤說的「沒什麼」,可誰也沒立時開口就揭穿,就連丹桂和圖虎翼也噤了聲。
碧全笑著問陶驤:「你怎麼才回來?還以為你不告而別了。」
「怎麼會。不過我確是回來告辭的。」陶驤說。
碧全原本想留他,見他確有急事的樣子,知道他近日繁忙,便說:「那好。靜漪啊,替我送送牧之。」
無暇見靜漪怔住的模樣,暗暗從後面掐了碧全一下。
碧全忍著痛,笑道:「我們這會兒牌正打在興頭上……不送了啊!」他說著招呼之慎等人回去。無暇轉過身來瞪他一眼,他嘻嘻笑著,在無暇耳邊說了句什麼。無暇無可奈何的說了句「你呀」,也就沒了話。
倒是趙宗卿夫婦特為的多停了一會兒,見靜漪和陶驤一起走開了,才回了房。
靜漪仍不時揉著額頭。這一下撞的狠,額頭凸出來一條痕,火辣辣的疼。
「回去吧。」陶驤走到院門處站住,對靜漪說。
靜漪抬頭看他。
他身上的燈光暖暖的,好像陽光明媚的日間,從大樹枝杈間撒下的陽光似的。
可不知為何,她看著衣著板正、面目嚴肅的他,就算是他被陽光籠罩著,仍然覺得冷意森森……看著她的大眼睛眨來眨去,也不知她是不是看的清自己,陶驤說:「下個星期在奧克斯照相館拍照。」
靜漪點了點頭。
兩人之間忽然就出現了星星點點的白色,是雪花飄飄搖搖的落了下來。
靜漪伸手去接。
雪花落在她掌心,瞬間便化了。
這是今冬的第一場雪,就這麼降臨了。
她忘了陶驤還沒有走,靜靜的看著雪花往手心裡撲來、化去……
「七少。」圖虎翼低聲。
陶驤手一抬,轉身便走。
靜漪回過神來,陶驤已經不見蹤影了。
她又在外面站了好一會兒,雪下的大了,柳絮般飛舞著,安安穩穩地落在地上……
「小十?」趙宗卿見靜漪站在院門內似是發了呆,叫她一聲。
「大表哥。」靜漪見趙宗卿在她身後不遠處,手中撐了一把油紙傘,不禁一怔,忙走過來,「你怎麼出來了?」
「聽說下雪了,出來走走。」趙宗卿說。
「是呢。」靜漪見大表哥腳步緩慢,少不得放緩步子。「今年的雪來的早些。」
她縮了下手。
看看大表哥。他今天沒有穿制服。但是她仍然記得他穿著那套黑色制服時的樣子。此時也是馬褲長靴,瀟洒是瀟洒的,她似乎還是能聞到那股發霉的味道。也許更重了些,他如今又升了級,北平警察署,他是頭號人物了。
趙宗卿笑笑,說:「我記得你小時候,年年都要寶爺給你堆個大雪人,到開春還化不完。有一年生了病,不過幾天沒出房門,雪人不見了,還以為是誰偷了去。挨個人的問,都問不出什麼來。等問到我這裡,跟拿住了賊贓似的沒完了——不就是我有那顆珊瑚珠嗎?那是姥爺朝珠上的,你有一顆,我也有一顆。」
被趙宗卿說著小時候的事,靜漪本該笑的,卻不太笑的出來。
紅艷艷的珊瑚珠做了雪人的嘴巴,漂亮的很。
趙宗卿收了傘,抖一抖,說:「西北酷寒,去了多加保重。蘭州我也去過一回,冬天雪一下,靜而無風,撒鹽似的。你會喜歡的。」
靜漪點頭。
「多寫家信。若沒有工夫單獨給你姑母大人寫,就記得在家信里提幾句,也好讓她放心。這些日子她總是念叨你,十分的捨不得你出嫁。」趙宗卿說著也有些傷感起來似的,忍不住唏噓,「眼看著你就要走,想要什麼儘管跟我說。」
「什麼都有了。」靜漪說。
趙宗卿看著小表妹,一時有些話不忍就說出來。靜漪卻發覺。
「大表哥,有什麼要囑咐我的,就說吧。」她以為趙宗卿是有什麼話要囑咐她,到了說不出來。像之慎,明明有很多話要說,只是不能說。她也不想讓之慎說。但是大表哥又不同些。
「從此安穩度日吧,也就是對父母最大的孝敬了。遇到事情多想想舅舅、舅母和帔姨。」趙宗卿說。
他眼神中有一絲凜然的冷意,靜漪察覺。
這絲冷意在她心底逐步的擴大,冬日裡的窗子撕開了一角窗戶紙似的,寒風鑽進來肆虐……
「大表哥,當初若是我上了船,會怎麼樣?」她問。
趙宗卿望著靜漪,笑了笑,說:「你上不了船。」
一聲尖嘯在靜漪心底騰起,她幾乎跟著那尖嘯喊出來。
但她沒有喊,她只是握緊了手。
門一開之慎先出來,急匆匆的道:「快,小十,我們回家。帔姨昏倒了。」
靜漪腦中轟的一下,被之慎一拉,腳下趔趄。
雪地濕滑,雪花還在不住地往下落,此時無風,也真跟撒鹽似的,簌簌的,落在臉上,落在肩上……靜漪撲通一下摔倒在地。
手撐在地上,留下兩個融化的五指印。
她盯著這對五指印,須臾,拉著之慎的手,掙扎著站起來。
雪下的愈發大了……
她是喜歡下雪天的,她也記得。
下雪天母親不讓她出去玩,但會讓人給她來堆雪人的。母親說,雪人就是她的玩伴……其實從小到大她最好的玩伴是母親。可如今她覺得,母親總有一天像雪人,忽然間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