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敦煌手裡的棋子緩緩的按在棋盤上。
「你相信?」他問。
程靜漪落子,說:「我信不信,有什麼關係?這輩子,我們還見得了第三面?」
逄敦煌笑了。
他此時心情似乎格外愉快,邊說邊輕拍著桌案,棋子都在亂晃。
「程靜漪,你記住。」逄敦煌大眼一睜,十分的神采流露出有十二分。
「什麼?」靜漪微皺眉頭。
「記住逄敦煌三個字。」他說著,斂了笑容。「我們定然後會有期。」
「還是罷了吧。每回見你,都沒好事。」靜漪說。要不是記得逄敦煌三個字,也不知道自己真的和這名震一方的大土匪頭子曾經有過奇異的邂逅。
她並不願意回想起那段經歷來。
「看這樣子,後來你還是屈服了家庭。」逄敦煌看出靜漪有些避忌,也猜得到她在想什麼。
靜漪不說話。
「也是,誰能真的拋下骨肉親情?你的選擇也在情理之中。」逄敦煌正色道。
「別以為你什麼都知道。」靜漪輕聲說。
「別的我可能不知道,你嫁的不情不願,可都寫在臉上——而且陶驤也知道。」逄敦煌原本想板足了面孔,但說著又忍不住笑起來。
靜漪就覺得逄敦煌這壞笑,真讓她恨不得把棋盤掀了砸他臉上。
逄敦煌果然伸手護著棋盤,說:「別別別……別拿這棋盤撒氣,老爺子就沒剩幾樣好東西留給我。您把那畫貶的不值錢就罷了,再把這給我交代了,回頭我再拿什麼蒙人去呀?好歹給我留點兒面子。」
七姑娘在一邊一樂,給他們續了水。
看他們這樣說話,倒有點像是朋友……七姑娘撓撓頭。
這有點怪。
她禁不住對四哥看了又看。
「不過有件事,不知道該不該開口跟程小姐提。」逄敦煌看著靜漪。
「我是階下囚呢。你還什麼該不該說?」靜漪沒好氣地說。
「這個……程小姐那位隨從,可是個人才。不知道……」
「少打他的主意。莫說你佔山為王,便是許他個千戶侯,他也未必心動。」靜漪聽逄敦煌說的是這個,很肯定地說。「你自個兒都還被人惦記著呢,就別算計我們程家的家將了。」
「糟踐了一身好武藝。」逄敦煌遺憾地說。
「你落草為寇自得其樂,都不稀罕招安,何苦替人操這閑心。」靜漪說著,示意他落子。
逄敦煌呵呵一笑。
不久,外面通傳,說陶少帥的人,押了最後一批彈藥來,等在山門外。
逄敦煌應聲,對靜漪說:「看來這盤棋,我們只好另找機會下完。」
靜漪起身,看一眼棋盤,伸手要拂了,卻被眼疾手快的逄敦煌一招架,擋住了。
她想想,道:「也好。或許真的後會有期。」
「當然。」逄敦煌微笑,「我在陶家的地盤上釘下一枚釘,雖微不足道也還是眼中釘。日後交手的時候恐怕還有。不過我會記得當日程小姐之恩。程小姐請。」
靜漪隨著逄敦煌站在山門之上,看到下面摞起來的一隻只木頭箱子。想必這就是陶驤讓人送來的軍火了。
「陶驤言而有信。送來的除了德國貨,還有陶家的軍工廠製造的最新式武器,火力十足。」逄敦煌說說。
靜漪盯著看了一會兒,說:「逄敦煌,這些軍火你若用到不該用的地方,我便是助紂為虐。你好自為之。」
她語氣極冷。
逄敦煌說:「陶驤不對卧龍山趕盡殺絕,我也不會出此下策。今日,卧龍山上不儘是草寇。有我在,草寇不儘是**擄掠之輩。」
「但願如此。」靜漪拂了下被風吹到耳邊的髮絲。手碰到紅腫的面頰,還是疼。她禁不住吸口涼氣。
「四哥。」七姑娘提醒逄敦煌。
逄敦煌從她手裡接過來一個手袋,遞給靜漪。
「除了子彈,別的都在。對不住,不是出於怕你襲擊我們的考慮,而是卧龍山上,每一枚子彈都珍貴。這筆賬程小姐也可以記著。」彭敦煌望著靜漪。
靜漪看看他,無可奈何。
「你可以走了。我讓七妹送你下去。」逄敦煌說。
靜漪邁步往下走。
逄敦煌示意七姑娘跟上去。
「程小姐請這邊走。」七姑娘在前面給靜漪引路。
靜漪看到七姑娘背上的步槍,腳下一滑。
這泥石路寬闊平緩,能容得馬匹跑上跑下,積了雪卻也不好走。
靜漪沒走幾步,就聽到逄敦煌在身後高聲道:「程小姐,如果你不想出去,也是可以的。反正這些彈藥,也夠我們跟陶驤干一架的了。不如砂鍋搗蒜,來這一鎚子買賣?」
靜漪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山門。
逄敦煌揮手,閘門放了下來。
他站在那裡,看著那個單薄的身影離開自己的陣營,往山谷里走去。
雪下的大了些。
兩邊的山谷光禿禿的,山頂有士兵,槍炮都對著下面的山門……從對面山口出來的騎兵形成幾列,最前面的那匹高頭大馬馱著披著黑色大氅的一個男人,不用亮旗號也知道那是陶驤。
逄敦煌眯著眼睛,時間一點點的過去,那個單薄的身影距離山門越來越遠了……他手中的匕首攪動著風雪,呼呼出聲。
「四哥,就這麼看著陶驤把人帶走了?不幹點兒啥?」七姑娘這時候站到逄敦煌身後。
逄敦煌筒起手。
程靜漪走的很慢。風雪中的她彷彿隨時都會被吹走。
他轉回身,含著笑,對七姑娘說:「讓陶驤把這麼個大麻煩帶走,咱還用干點兒啥?」
七姑娘一愣,跟著笑起來,明亮的眸子望著逄敦煌,說:「四哥,程小姐雖然麻煩,但是也挺招人愛的。」
「招人愛呀嘛招人愛……」逄敦煌攏了攏他有點歪斜的皮帽子,笑眯眯地看著七姑娘,說:「前兒十五也和我說,七姑娘很招人愛。怎麼著?」
七姑娘哈哈一笑,說:「我把他捉起來扔青龍峽喂狼去!」
逄敦煌笑著,再回頭看看程靜漪——這會兒她真的走遠了,不過還沒有走出步槍射程……
「七妹,你還有幾發子彈?」逄敦煌問。
「四發。」七姑娘立即回答。
「那咱就聽個響兒?」逄敦煌對七姑娘眨眨眼,「反正陶驤也沒少送咱禮。」
「聽四哥的!」七姑娘笑著,把槍架在炮台上,瞄準了靜漪……
此時靜漪在沒過腳踝的雪地里走著。
風雪很大,她幾乎要睜不開眼睛了。
山谷中靜的只聽得到風聲,她站下,喘了口氣。懸崖峭壁在白茫茫中成了黯黑的背景,顯得人渺小如蟻……她能看到遠處點點的黑影。也不知那究竟是什麼。
那位七姑娘送她出門時聲音細細地交待過她:「一直往前走,就看見你男人了。」
她男人么……雪花落到睫毛上,融了,眼裡霧氣騰騰的。
看不清遠處,卻也沒有勇氣回頭看——到這時腳下彷彿是棉花團,每踩一下下去,都深淺不一。她覺得自己隨時都可能倒在這棉花團上……
有馬蹄聲響起,那點點黑影形成一線,迅速向她移動過來。
她只聽得馬蹄聲近了,雪白的高頭大馬來到她面前。
潔白的雪被馬蹄踏著濺起來。
她抬頭一望,馬上的人臉被風帽遮住半邊,幾乎只露了那方正的下巴……是陶驤。
忽然間一聲槍響,子彈被射落在她腳邊,飛雪濺起。
靜漪只看到面前的戰馬受到驚擾,紛紛揚起前蹄來。
頓時周圍戰馬嘶鳴,人聲呼喝,喧鬧無比。
靜漪被圍在戰馬和騎兵中。馬蹄聲細細碎碎,繞著她打轉,讓她眩暈。正眼花繚亂間,一條馬鞭伸到她面前。她本能的伸出已經凍僵了的手想要握住馬鞭,手指卻怎麼也打不了彎……陶驤俯身,拉住靜漪的手腕子向上一帶,趁她騰空的一刻,摟住她的腰便將她提了起來,一下子甩在身前。
靜漪被陶驤健壯的手臂緊緊的扣住腰身,白馬便急速奔跑起來,馬背上的顛簸卻還是令她更加頭暈目眩。忽然間又響起了槍聲,追著身似的,一槍接一槍。
「七少,下令還擊吧!這群王八羔子……」圖虎翼的吼聲被風雪吞沒。
靜漪只覺得腰間的手臂收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