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漪起身送了婆婆和陶驤出去。
她過一會兒回來還不見爾宜文佩她們,不禁有些記掛,輕聲地問陶盛春:「姑姑,八妹和表妹她們呢?」
「剛剛讓丫頭來說一起去二少奶奶那裡看瑟瑟了。她們風一陣雨一陣的,隨她們去吧。在這裡倒鬧騰的咱們說不成話。」陶盛春微笑著說,「看了你呢,我就更羨慕文靜的姑娘家。我們仁佩還好些,文佩完全像個假小子。」
靜漪想,其實她倒喜歡爾宜文佩的率真恣意,就是這個年紀該被寵愛著甚至寵壞的女孩子。她從一個對女兒的教育嚴苛到極致的家庭里出來的,雖知道譬如從前旗人家裡,姑奶奶地位尊貴,簡直是說一不二的,待看到陶家姑奶奶們的架勢,才能領會到十之一二的氣派……也許是從她淡淡的笑容里看出什麼,陶老夫人問:「靜漪會騎馬嗎?」
靜漪搖頭。
她看著老夫人手臂上,那隻吃飽了正在打盹兒的袖猴,軟綿綿的。
「那怎麼行!」陶老夫人揚起眉,說:「陶家呢,就算是女人,也個個兒善騎射。如今不但是要上的馬,還要打得槍。如今我也是上了年紀,不然一定要親自教導你。爾安爾宜姐妹從幼時便學,你大嫂二嫂雖然不精於此道,也是會的。日後閑了,讓爾宜陪你上課。」
「是,奶奶。我一定學會騎術。」靜漪答應。
「驤哥兒騎術是祖父親自傳授,從來都是好的。你也不能比他差了。」陶老夫人笑著說,「他在家的時候少,還經常泡在馬場。聽說新近有人送他一匹好馬,還沒馴服呢。」
此時已近黃昏,靜漪聽著陶老夫人和緩的語氣講著陶驤的愛好。
她記得那也是一個黃昏,有一匹自由精靈似的馬,她和陶驤就那麼把一切都說定了……她手指纏在一處,忽然間覺得絞痛。
似乎是等著沒有了旁人,陶老夫人才趁著女兒離開的片刻,問:「還疼嗎?」
靜漪愣了楞,陶老夫人已經戴上了老花鏡,手也觸到她面頰。
她輕聲說:「奶奶,我不怎麼疼了。」
不知為何一邊覺得窘,一邊眼眶就發了熱,也不敢看老夫人的眼睛。
「回頭我讓人送葯過去給你。這藥用來消腫化瘀最好。你且好好養著,湯藥記得按時服用。這些你婆婆自然會安排,我不過白囑咐你。」陶老夫人摘了花鏡,依舊靠在靠枕上,望著靜漪。
彷彿一幅安靜的畫卷,這孩子看著就讓人心裡熨帖。
她微笑了下,端起茶碗來,又想起來,說她真是健忘,竟然忘了給見面禮,這才讓金萱把一個錦囊取了來給靜漪——是一對翡翠鐲子,通體嫣紅,晶瑩剔透。她親手給靜漪戴上,說:「聽姑姑說你膚色白,我就想著這個你戴著准好看——怎樣?」她見女兒回來了,托著靜漪的手,有些得意地讓她看。
陶盛春故意道:「是,母親的眼光還有差嘛?靜漪好好戴著吧,奶奶一早支使我找了好久才翻出來的壓箱底的寶物呢。」
「謝謝奶奶。」靜漪攏了鐲子,並不扭捏作態地推辭。她雖不喜華麗裝飾,這對翡鐲卻頗讓她心生喜悅。
陶老夫人笑著點頭,又讓金萱把另外兩樣東西給打開,不過是一個竹雕筆筒和一對青銅鎮紙,皆出自名家之手,且又是用得著的,靜漪就真心的高興起來。
「我琢磨著,這些個女孩兒里,也就是給你收著好。」陶老夫人笑道。
「老八又該吃醋了。」陶盛春打趣道。
「這些小玩意兒還有一些的。老八用得上,也拿去用。只是你看她,雖是喊著想去讀中國文學系,我倒覺得若是大學堂里有中國武術系,她更能勝任些。」陶老夫人說。
陶盛春正拿起一碗茶來,聽到母親這麼說,手一歪,一碗熱茶險些澆在了靜漪的裙子上。
笑聲把袖猴都驚動了。它躍起,蹲在小炕桌上四處張望。
「哎喲,你看看你!」陶老夫人責怪女兒。
靜漪也覺得好笑,拿了兩顆松子,剝了去餵給袖猴。袖猴仍有些認生,並不立即就取食……陶老夫人和陶盛春望著這一幕,都若有所思。
隱隱約約地聽到外面似是一層一層地往裡傳話,陶盛春說了句:「是不是來了。」
果然不一會兒陳媽進來說:「程家三少爺和三少奶奶來看老太太了。已經到了門外,老爺太太,二少爺七少爺一同陪著來的。」
靜漪就見陶老夫人坐直了,將袖猴交給身邊的侍女。片刻之後,她再抬頭,便完全沒有了剛剛那舒適悠閑的態度。
金萱過去扶著她站起來。
靜漪略往後站,跟在陶盛春之後隨著陶老夫人出了卧房門來到正屋。
陶老夫人剛坐下,陶盛川就先進了門。
靜漪一眼便看到了跟在公公身後的三哥之忱。緊隨其後的是三嫂索雁臨。
之忱明明沒有看她,她卻覺得三哥進門的第一眼,那如電如炬的目光首先就鎖定了她似的,讓她不由得不提起精神來。
等屋子裡湧進來的這些人終於在一番禮讓之後,逐一落座,靜漪才上前去見過了她的兄嫂。
程之忱還罷了,索雁臨握了靜漪的手就將她拉到身邊來坐了,雖也不說什麼,就是不肯讓她離開。靜漪便安然地在她身旁的位子上坐了。聽著陶老夫人和三哥說話——三哥措辭得體,言談間親切卻不失分寸……她有些出神,被索雁臨握著手搖了搖,才對她微笑。
陶老夫人留索雁臨在內堂用晚飯,雁臨也便留下來。
晚宴上索雁臨風度極佳,陶老夫人和藹可親,陶夫人和陶家姑姑、幾位少奶奶和小姐也都極得體,這頓晚飯便其樂融融。
靜漪心想單只看這時候,真再也沒有更加和樂親近的親家了。
只是她中午吃的米彷彿還堵在胃裡,晚飯又勉強吃了些,越來越覺得難受,所以當陶老夫人提議她帶三嫂去看看她和陶驤的住處的時候,她從心裡感激老夫人的體貼……哪怕老夫人是刻意這麼安排,讓她和娘家嫂子有單獨相處的時間,她也覺得感激。
索雁臨同靜漪一路上都沒有說幾句話。坐在輕便馬車上,她也只透過玻璃窗子,看著華燈照耀下的陶家大宅中或寬或宅的巷子。直到在琅園門口下了車,她看到這所嶄新的小洋樓,目光中才有了一絲鬆動,說:「還是花了些心思,讓你們婚後住的舒服些的。」
「三嫂請進來……」靜漪請她進門。
索雁臨的目光停在靜漪的面頰上,片刻之後才挪動腳步。
靜漪吩咐張媽去煮咖啡,回身就見三嫂徑自走到那架鋼琴前了。
索雁臨摘下手套,將琴蓋打開。一根手指按上去,琴鍵潤潤的,觸感十分的好。她低聲稱讚,道:「好琴……靜漪,過來。」
她脫了大衣交給秋薇,張開雙臂。
靜漪過去,雁臨將靜漪擁進懷裡。
好久,雁臨都沒有開口,只是這樣擁抱著靜漪。
張媽端了咖啡上來,秋薇接了盤子,張媽便退下去了。
「三嫂,喝杯咖啡吧。」靜漪輕聲道,「我這裡有很不錯的咖啡。」
索雁臨低了頭,從她的手袋裡取出手帕來,擦了下眼角鼻翼。
靜漪端了咖啡給她。
「方便帶我上去參觀下嗎?」索雁臨拿起咖啡杯來,啜了一口。
靜漪帶雁臨上樓參觀。
她並沒有讓秋薇跟著上來,於是上了樓,就只有她和雁臨兩個人了。
雁臨仔細地看著樓上的布置,甚至又爬了兩層樓梯上去,看了看那空蕩蕩的閣樓。她把靜漪叫上去,在閣樓的窗前,她們望著黑黢黢的陶家大宅,星星點點的燈光,和這深遠的黑暗之外的,更深的黑……沿著城牆的電燈,明示著城市的輪廓。
「收到你遇險的報告的時候,真替你擔心。」索雁臨啜了口咖啡。
靜漪沉默。
她彷彿是一直在等著索雁臨開口的。
「是你三哥的意思,要陶家不要把消息告訴家裡。」雁臨望著靜漪,「所以,千萬別怪家裡到現在沒有問及此事。」
「我沒那麼想。或者就乾脆不要再提這件事了。」靜漪說。
她望著院子里的燈。
很奇怪,在三嫂提到這些時,她竟然都沒有想到這些。
「我這不是好好兒的回來嗎?這些事情多說無益。」她說著,微笑了下。
索雁臨伸手過來,觸到靜漪的面頰,說:「委屈你了。」
靜漪笑著說:「三嫂,這是做什麼?」
「我沒想到……這些天急死我了……」索雁臨將杯子放在一邊,重又握了靜漪的手。
靜漪低著頭,說:「三嫂,我真的沒事……何況這些,我們早該想到的,不是嗎?別說這些了,三嫂……多謝三嫂這麼遠來。」
「應該的。旁的不說,我總是惦著你安危的。」索雁臨壓著心頭說不出的傷感來,說。
靜漪的隱忍和沉著,實在是超乎她的預計。
她從在陶老夫人房裡看到靜漪,看到她臉上的瘀痕,那些驚心動魄的場面都不要特地去想,就在眼前。
此時她寧可靜漪和她哭訴,可能還會好受些,可是她偏偏就那麼一語帶過了。是提都不想再提的樣子。
靜漪看出雁臨的意思來,便故意問:「三哥有沒有欺負你?我三哥很會欺負人的……要是他敢欺負你,就寫信給母親。母親一教訓他,他就什麼話都沒有了。」
索雁臨嘆口氣道:「就是欺負我,我也只好忍了啊……」
靜漪聽了,忍不住微笑。
扶著雁臨的肩膀,問道:「聽說三表姐的好消息了嗎?什麼時候輪到你們?」
索雁臨故作驚訝地道:「你這……漪兒,真是小婦人不比做姑娘的時候,看你!」
「是呀,我現在是小婦人,那你回答我呀。」靜漪微笑著。
「那也許我們要等無暇表妹先公布好消息。」索雁臨笑道。
「你們若是能同時有好消息來就再好不過了。」靜漪望著雁臨。雁臨是極大方的人,說到這裡也有些羞澀,只點了點頭。
「和陶姑爺相處的好嗎?」索雁臨問。
靜漪轉身,拉著她下樓去,說:「好……三嫂,我們下去坐著說話吧,腿酸。」
索雁臨只來得看到靜漪從陰影里出現在電燈光芒下的面孔,是浮了一層淺笑的,看上去是高興的樣子,這和她在陶老夫人那裡看到的靜漪簡直是一模一樣的……索雁臨看著靜漪那桃紅的袍子隨著她的腳步輕緩移動著下樓去了,在轉角處還回頭催促她快些。
「靜漪?」她快步跟著下來。
靜漪站下,看著她說:「三嫂就別問了,好么?」
她背對著樓梯口,燈影正在她臉上。
索雁臨只覺得靜漪臉上的瘀痕看上去更加觸目驚心。
「我知道三嫂擔心什麼。加上這次,他救過我兩次了。若要算的清楚些,我起碼欠他兩條命呢……」
索雁臨微皺眉頭,剛要說什麼,就聽下面秋薇叫了聲「小姐」,她走下來,看著靜漪身後。
「小姐,姑爺和三少爺回來了。」秋薇的聲音。
靜漪一轉頭,先看到了秋薇,而離秋薇幾步遠,則站著陶驤和之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