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珍妮看到爾宜,未免來些洋派的誇張,特地放了酒杯,過來扶了爾宜的手臂貼面擁抱,還說:「陶家就是出美人哪。八小姐同令姐令兄都很像,當真是十二分的漂亮人物……大小姐今晚來不來?我有陣子沒見她了。聽說這些日子不在南京?」
「大姐夫去平津兩地考察,大姐隨著一同去了。這兩日就回的。」雅媚解釋道。
靜漪看黃珍妮的樣子,比之前在北平見時略見豐腴,倒覺得她沒有那麼盛氣凌人、渾身帶刺了似的。她靜靜地喝著酒,看一眼陶驤所在的位置——奇怪的是,他並不在那裡,倒是白文謨發覺,往這邊看了看——她收回目光,就看到黃珍妮似笑非笑地望著她,也微笑回應。
「十小姐,瘦多了。」黃珍妮望著靜漪,意味深長地說。瘦多了,彷彿脫胎換骨一般,有種凌厲奪目的美正在顯露出來……她補充道:「也更美了。」
「珍妮小姐過譽。」靜漪道。黃珍妮誇獎她,絕不像誇獎爾宜那樣真摯,有著愛屋及烏的寵愛在裡面。所以她理所當然回應的也更客氣。
雅媚深覺她們再在這裡和黃珍妮一直聊下去,不曉得口無遮攔的黃珍妮會說出什麼來,就是方才珍妮那話,果然對靜漪提了也不好,就想找個由頭去別處。她正好看到索雁臨陪著程之忱剛剛步入場內,隨後進來的是孔遠遒夫婦、金碧全夫婦和傅連炤夫婦。走在他們身後的,是程家七小姐之鸞同男伴。她低低地「呀」了一聲,剛想要藉機開口說話,就聽黃珍妮問道:「前幾日和牧之去紫金山的是十小姐吧?我聽那形容,再想不出別人來。」
雅媚險些要喝止珍妮。
黃珍妮故意對雅媚眨眨眼。一臉的頑皮和毫無懼色。
雅媚心裡暗嘆這個黃珍妮,真是鬼……她索性也瞪著大眼睛微笑。
靜漪看看她們,啜了口香檳,安之若素。
「啊,是說七哥帶人上天?他哪兒有那閑工夫,再說,他瘋了么?」爾宜低聲道。她看看靜漪,忍住下面的話。
「爾宜。」雅媚笑著,「瞧你說的,他再沒閑工夫,不也和你七嫂出去,一散心,也就散了大半天么?」
黃珍妮笑著看雅媚,雅媚因有些生她的氣,瞪了她一眼。
靜漪輕聲說:「可不是瘋了么。」
雅媚和爾宜同時「哎」了一聲,轉向靜漪;唯有黃珍妮似乎真不出所料,聽了靜漪這句話,反而大笑起來。
「難怪!」雅媚恍然大悟一般,也笑起來。猛的想到丈夫那晚笑的另有深意的模樣,當時她只覺得蹊蹺,並沒有往別處深想,卻原來是如此這般。
「對呀!」爾宜更是誇張。雖知道若是這樣當眾大笑,必然被嫂子們說,可是硬要忍住,實在是難為她。
靜漪不想這事兒竟然被黃珍妮當著雅媚和爾宜的面問起來。她也並非有意隱瞞,只是她隱約覺得,這事恐怕不便張揚。且事先沒有對雅媚她們說明,竟讓她們由外人口中聽說,實在是更有些難為情……果真聽到黃珍妮接下來說,城裡已經傳遍了。她臉上微微有些泛紅。這才明白過來,為什麼那些夫人們看她的眼神是那樣的複雜,還有些竊竊私議……想來照他們的推測,未必知道陶驤帶著出遊的是她,或者正把這當成陶驤的風流韻事口耳相傳呢。
她把杯中的香檳酒喝光。
真有點替陶驤著急……也許她不必在意這些。
這樣的風流韻事,才是符合他一貫的做派吧。
「你們也真是。浪漫起來,羨煞旁人。」雅媚忍著笑,嗔怪地望著靜漪。她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看到無暇他們過來,忙提醒靜漪,「看看誰來了。」
雅媚正說著,靜漪就見黃珍妮笑著對她揮揮手說我去那邊同朋友打個招呼,翩然離去。
「小十!」無暇隔了老遠叫靜漪。
靜漪猛然間聽到熟悉的聲音,忙轉身,看到無暇,便把空杯往爾宜手裡一塞,快步往無暇身邊走去。
爾宜就看她這個端莊穩重慣了的七嫂,忽然間變作了小姑娘似的,上去抱住一個美少婦,那樣子簡直就像小孩子在撒嬌……她不禁有些直了眼。雅媚在一旁給她介紹,這位是趙家二小姐無暇、那位是三小姐無垢,連同他們赫赫有名的丈夫。爾宜眼前出現這麼多摩登人物,且說起來又都沾親帶故,她未免有些興奮。
陶爾安和傅連炤過了一會兒才過來。
靜漪已經平靜多了。爾安夫婦比她大上許多,見他們她不免鄭重些。
爾安微笑道:「可見是姐妹情深。我們同二小姐一家是一道回來的,二小姐路上就凈問起你來了。只是我也有幾個月不見你了呢。」她摩挲著爾宜的手臂,看著靜漪。
靜漪對無暇只是笑。
「老七呢?」爾安發現陶驤不在場,問道。
「剛剛石將軍叫他過去,說有幾位東洋來的朋友恰好認得他,要見見。老七給我介紹過,都是他舊時的同學。」陶駟解釋了下。雅媚看他一眼。他微笑。雅媚立即覺得他是有話跟她說。果然爾安他們一聽便不再追問。等大家各自散開、靜漪陪無暇去一旁尋座位坐下說話了,陶駟站在原地,她問道:「東洋朋友?是石將軍認識的么?」
陶駟受石敬昌器重,她同石夫人也熟稔。石敬昌因早年留學東洋,在東洋有很多故交。此時他在索系位高權重,因為政見的開明,是個左右逢源的人。他有從東洋來的朋友並不奇怪。
陶駟低聲道:「他的老朋友。帶了幾個年輕人來,有幾個還是老七的同學。」
雅媚便說:「那你鬼鬼祟祟又為什麼?」
「金潤祺也在。」
雅媚略皺了下眉,道:「她呀……這個老七。女朋友成群結隊地出現。」
「你何出此言?」陶駟問道。
雅媚瞪他一眼,低聲道:「你倒來問我!」
陶駟看看她,道:「我怎麼知道這話從哪兒說起來呢?密斯金也是同朋友走在一處,好像其中一位叫中川俊雄正預備與她訂婚呢。中川君的父親跟石將軍是老相識,瞧這圈子繞的。」
「訂婚?沒那麼容易吧?」雅媚輕聲說,看到靜漪正同無暇說話、臉上一副小女兒的嬌態,頓時心裡有些不是味道。金潤祺來這裡也有一陣子了,她總覺得這女人低調也算低調,卻因為身份獨特,名媛不是名***際花不是交際花的,總有點非我族類之感。金潤祺的客廳名流淑女雲集,她從來不算其中一個。儘管金潤祺認真下過幾回帖子邀請她去,她都婉言謝絕了。金潤祺不像黃珍妮。珍妮畢竟有些真性情。
陶駟見她如此,笑一笑,道:「你未免太敏感了些。」
「但願只是我敏感。老七這會兒同他們在一起呢?」她問。看到靜漪抬頭望他們這邊一望,她微笑著擺擺手,「憑空來了這麼個定時炸彈,他還真沉得住氣。我都要佩服他了。」
靜漪看雅媚和陶駟被朋友叫走了,繼續跟無暇說:「……我在那邊住的好好兒的,又要搬到三表姐那裡,多不方便。再說我沒幾日就該走了呢。」
她低頭看著無暇。
無暇穿的裙子寬大些,她的腰身還看不出變化來,被靜漪這樣瞅著也未免難為情,道:「你別這麼看我,沒的引人留意我……他們都不知道呢。」
靜漪笑著看看一旁的無垢。原本一般苗條美麗的兩位表姐,倒是無暇之前還更圓潤些,此時無垢擺在無暇身旁,險些有無暇兩倍,她不禁要笑出聲來,被無垢照著額頭拍了一巴掌。
無垢悻悻地道:「有本領你到時候不要胖。」
無垢說著從孔遠遒手中奪了扇子來,對他等著眼睛道:「你不會去別處轉轉?杵在這兒幹嘛?」
孔遠遒哭笑不得地說:「那剛剛是誰嫌熱,要我在這裡打扇?左右都是我的不是。好,我先遠著你。」
他說著作勢要走開,無垢喝道:「先別走。去給我們拿汽水來。」
「夫人,汽水喝下去又要胖一圈的。」孔遠遒低聲道。
靜漪終於撐不住笑出來……
她的笑容極美,在一旁看到的人都忍不住再看一眼。
陶驤向這邊走來時,靜漪仍然這樣在笑著,扶著無暇的肩膀,笑的大眼睛裡波光瀲灧、美艷至極……待看到他過來,才漸漸斂了笑。
陶驤和無暇無垢寒暄問候,被無垢「逼問」剛剛是去了哪裡、居然把小十丟在這裡,他微笑道:「恰好有幾位老同學過來,過去敘敘舊。」
看到石將軍準備致辭了,靜漪等人都起身。
靜漪站在陶驤身旁,發現他肩膀上沾了點水珠,問道:「你出去過?外面下雨了?」
「剛剛我們正在露台上說話呢,忽然間下了大雨。」陶驤說。
靜漪點頭。
難怪他身上有點濕氣。濕氣中還有種說不出的味道……她抽了抽鼻子。
此時舞會開場,石將軍同夫人領了第一支舞。
陶驤帶著靜漪下去。
是普通的三步舞,靜漪卻許久沒有跳這步調,有些生疏。還好沒過一會兒便能跟上陶驤的舞步了。
她想起爾宜來,未免去找她的身影。
爾宜正同白文謨在一處,看上去倒也還好。
見她只管望了文謨爾宜,陶驤也看了那邊兩眼。被她踩了一腳之後,他收了下手臂。靜漪發覺,馬上說了句「對不住」。只是沒過一會兒,她的心思又轉過去了,再看陶驤幽深的眼神,問道:「你覺得……把他們兩個牽在一處,合適嗎?」
陶驤反問道:「怎麼?」
「爾宜年紀還小。婚事或許再過兩年,等她大學畢業再議不遲。」靜漪輕聲說著,目光追著爾宜。
爾宜說了什麼好笑的事吧,白文謨在笑……也不是不般配,可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是爾宜那應付的態度,還是文謨那習慣性對著所有女士都會有的文雅笑容?
「又不是馬上成婚。」陶驤說。
靜漪一腳踩在他腳上,陶驤皺眉。
「這麼說是真的?」她問。
「是真的怎麼樣?」陶驤又反問。
靜漪沉默片刻,說:「是真的的話……也輪不到我發表意見。」
她想他大概是這個意思。
西北的陶家和西南的白家,從地理位置上說,恰形成對索系的中央軍控制地盤的半包圍之勢,如果再加上北邊的段系,那麼勢力就將更加龐大。她同陶驤的婚禮,白文謨父子親自出席,而陶盛川不久前還親赴廣西……這些縱然只是表面,陶家和白家若聯姻,既不出乎人意料,也在情理之中……這些,當然不能在此時此地與陶驤討論。若果真如此,更不是她該過問的了……她一念至此,索性閉口不言。
陶驤也不再說話。
靜漪沒有留意到其他的,只一心跟上陶驤的舞步。一曲結束,她挽起陶驤的胳膊走了兩步,才發現他們沒有回到剛剛那裡,而是來了個相對僻靜的角落——她愣了一下,面前的這些人她都不認識,除了一個穿著雪白旗袍的女子。
金潤祺赫然坐在那一眾男青年中間,微笑地望著靜漪。彷彿深碧色的一叢葉子中,開出的一朵潔白的梔子花……
【第十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