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敦煌說:「西北軍正在用人之際,求賢若渴,招賢納士,自不待言。陶參謀長的手段,這兩年逄某人領教過多次,用兵如神,不是浪得虛名。只是陶參謀長的為人,逄某人還不能信服。何況逄某人身上系著伏龍山一眾兄弟的身家性命,無論如何,都要把他們先妥善安置的。逄某既不能深信陶參謀長,便不能同陶參謀長合作。逄某既然來了,也是應當面同陶參謀長說上幾句肺腑之言。或有不中聽之處,陶參謀長的心胸,自不會連這幾句話都聽不入耳。」
陶驤微微一笑,點頭,請他走在前頭。
逄敦煌側身前行,說:「陶參謀長,石敬昌將軍於逄某是師長之尊,陶司令對逄某亦有知遇之恩。至於伏龍山的兄弟們,與逄某情同手足,不能半途將他們拋棄,辜負他們的信任。除非有一日,逄某能確信陶參謀長確實可以護得這一方平安富足,則他們下山,不偷不搶,也能獲溫飽、能得安穩。否則,逄某寧可長居山中,與伏龍山眾人同進退。」
陶驤問道:「逄先生,我又怎麼能相信你?逄先生從前的所作所為,乃至聲名,都質疑者眾。若不是石敬昌將軍一再擔保,我父親執意如此,你現在恐怕還在大牢里。」
逄敦煌笑,道:「但是陶參謀長,所謂聲名,不過是傳聞。伏龍山如今害有什麼把柄在人手中?走私軍火?那是老大在的時候的事,現在他死了。種植罌粟、走私煙土?那是老二私下所為。他也被你們抓了,煙土已經被收繳銷毀。還有什麼?爆炸?暗殺?那是馬家的人做的。燒殺搶掠?那還是馬家的人做的。伏龍山現在是什麼?靠山下那幾畝薄田,還有深山裡那點藥材。了不起,還剩幾條槍……那還是陶參謀長當初送我們的禮物。因為……那次綁架,若不是我帶人橫插一杠子,後果如何,陶參謀長不會不知道吧?這個,就算陶參謀長不記得,陶太太總是記得的。所以依我看,無論如何伏龍山都不能算陶參謀長的首要心腹大患,就不如先擱一擱。」
陶驤笑了笑,說:「逄先生,你若不是短短時間內,把伏龍山洗的這麼乾淨,現在怎麼能同我站在一處說話?」
他伸手示意逄敦煌進屋,轉眼看到靜漪同敦炆還落在後面,也就知道她是特意讓他們兩個單獨談話的意思,便吩咐人上茶,請逄敦煌坐了。
逄敦煌靜默片刻,才說:「陶參謀長,要掃平伏龍山很容易,掃平仇恨卻難。」
陶驤先坐下來,說:「這個道理,我當然懂。」
逄敦煌也坐了。
書房內高高掛起的水晶燈,亮的很。
盛裝的逄敦煌,和衣著隨意的陶驤靜坐相對。有好半晌,誰都沒有開口。
仆佣上了茶,陶驤請逄敦煌喝茶,說:「這是內子從南京帶回來的茶,請逄先生嘗一嘗。山中清苦,素聞逄先生也是好茶的,走的時候,帶上一些。」
逄敦煌端了茶,一嗅,卻說:「這茶要泡的久一些才會出色。我恐怕不能在這裡久坐。」
「這倒無妨。七號對逄先生,大門是敞開的。隨時歡迎逄先生來喝茶。」陶驤穩穩地道。
逄敦煌將茶碗放在一邊,重新打量著陶驤,問道:「我們在奈良見過一面的,你還記得嗎?咱們在孫先生府上打過一個照面,但是沒有講過話。」
陶驤緩緩地點了點頭,說:「記得。」
「那時候廖將軍還在。」逄敦煌回憶起來,臉上表情不止是嚴肅,眼瞼微微顫動。
「正在被政府派去的暗探追殺。」陶驤說。他的手擱在膝上,坐姿是非常標準的軍姿。
逄敦煌看到,怔了下,說:「那麼有一件事,我想跟你證實一下。」
「請講。」陶驤說。
「有天晚上,我們為躲避追殺,曾經進入當地一戶人家。那天將追殺我們的人擊斃的,是幾個身手非常好的人。廖將軍那天也受了傷,後來我們離開的倉促,沒有來得及道謝。但是替廖將軍包紮傷口的一條手帕上,有綉字。廖將軍說那是某位小姐的閨名。但是那晚並沒有女士在場,直到我這次去南京,聽到了一些消息。陶參謀長,你可認得這條手帕?」逄敦煌說著,從衣服口袋裡取出一方疊的整整齊齊的手帕。淡淡的青色,傍晚的天空一般的色澤。「陶參謀長,那天晚上,救了廖將軍的,是不是你?」
陶驤沒有看那一方手帕。
他看著逄敦煌。
逄敦煌的平靜只是表面,他是強抑著激動的內心的。
陶驤說:「這事情過去很久了,逄先生就不要刨根究底了吧。」
逄敦煌呼的一下站起來。
他鄭重地站到陶驤面前來,超過九十度的鞠躬。
陶驤坐著沒有動,逄敦煌直起身,看著他,說:「陶參謀長,請接受我的謝意。廖將軍對我來說,是父親一般的人。也曾經交代我,無論如何要找到當年相救的人。所以陶參謀長,這份恩德,我一定報答。但是我也要聲明,這同伏龍山的兄弟們無關。我個人隨時準備以命相抵,不代表我會將他們一併奉上。這一點,請陶參謀長務必清楚。」
陶驤也站起來,走到他面前來,看著他的眼睛,說:「逄先生,我當然清楚這個。至於當年的事,廖將軍既已不在,也就隨他去……」
「不。」逄敦煌斷然道,「知恩不報,豈是大丈夫所為?」
陶驤頓了頓,說:「既然如此,就隨逄先生。」
逄敦煌看了陶驤,皺眉道:「說實話,我真不希望事實是這樣的。」
陶驤濃眉一展。
逄敦煌轉了下身,透過窗子,看到竹林前的石桌邊,程靜漪正同敦炆輕聲交談。她們不知在談什麼,都在微笑……他說:「陶參謀長要往河西進逼,也需時日。要打仗可不是一點兩點損耗就能支撐的住的。都說陶家在西北經營多年,富可敵國。從前這話倒也不假,只是我也聽說了點傳聞。」
「什麼傳聞?」陶驤問。
「西北五省聯合發行的政府債券,曾被暗中操縱虧空,損失至今沒有補回來。據說這才是陶參謀長娶了程家十小姐的真正原因,也是為什麼陶參謀長遲遲不肯對馬家動手……因為根本現在就打不起仗。」逄敦煌笑微微地說。
陶驤也笑微微的,示意他繼續。
「我倒也相信,就算傳聞有幾分真,西北軍打掉馬家琦還是不在話下的。只是馬家這次反撲來勢洶洶,有志在必得的意思。否則也不會使出險招,先行試探虛實。不過輕易就取了陸大同性命,恐怕也還在他們意料之外。如此他們士氣大振,也是有的。反觀陶參謀長這邊,頭一件,內部不穩。還未出師,已有異議。第二件,馬家朝野內外也不是沒有支持者,陶參謀長須考慮南京方面的態度。總之,此時動手,恐怕這一仗,要險。除非……陶參謀長另有打算。」
陶驤走到他身旁,站下來。
他也望著窗外,說:「勝向險中求。」
逄敦煌轉過身來,說:「既然如此,祝陶參謀長旗開得勝,所向披靡。今日時候不早,敦煌告辭。多謝陶參謀長同太太招待。」
「不必客氣。來人!」陶驤喊了聲。
「在,七少。」馬行健在外面答應。
「送客。」陶驤說。
「逄先生請。」馬行健說。
逄敦煌拱了拱手,同陶驤告辭出來。
靜漪和敦炆已經看到他。
靜漪見他快步走了出來,迅速看了眼他臉上的神色。逄敦煌走近了些,對她微笑著說:「陶太太,我同舍妹這就告辭了。」
敦炆忙過去,望著兄長。
逄敦煌拍拍妹妹的肩膀,微笑。
靜漪囑咐馬行健好生送客,目送逄敦煌兄妹離去。她聽著竹葉沙沙的響著,清涼的風起來,有一絲涼意。
「少奶奶。」
靜漪回頭一看,認出來是冬哥,問道:「冬哥?你在這裡當差?」
「是,少奶奶。外面涼了,少奶奶裡面去吧。」冬哥恭敬地說。
靜漪微笑點頭,問:「草珠還好?」
「勞少奶奶問,還好。」冬哥回答。
「好好兒照應她。以後帶著孩子進來給我看看的。」靜漪輕聲說。
冬哥答應著,讓人收拾了外面的茶具,一同退下去了。
靜漪轉身,看到陶驤站在廊下,正點了支煙。
一小朵兒的火焰,映亮了他半邊臉。
他抬眼看著她,走過來,「剛才很擔心?」
「你成心放他進來,想和他談一談的?」靜漪問。
他說:「既然他有膽量來。」
「他不是個壞人。」她說。
陶驤抽了一口煙,仍舊望著她。
她有些慌亂,說:「我……去看看爾宜……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