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陶驤說什麼,靜漪往後退了兩步,轉身要走。
「等等。」陶驤說。
靜漪站下了。
她聽著陶驤走過來,站在她身後。
她定了定神,回身。
陶驤灼熱的手掌覆在靜漪肩頭,輕輕拍撫著。
「如果你還是想繼續讀書的話,我可以幫你實現這個願望。」陶驤吸了口煙。
靜漪幾乎不相信她的耳朵。她仰頭望著陶驤的眼睛。他的樣子,不像是在開玩笑……他也斷然不會拿這個說笑的。
她盡量平靜地問道:「條件?」
「這兩年,你就安心做陶太太。」陶驤說。
他的話,隨著那新鮮的煙草味嗆著她。
「如果……」她緩慢地斟酌著字句,「我不答應呢?」
陶驤沉默片刻,問:「為什麼不?你會有什麼損失?」
靜漪頓住。
看上去,這場交易,她的確沒有什麼好失去的……她輕聲問:「那你呢,為什麼這樣?」
陶驤轉了下臉,長長的吐了口煙。
他轉回臉來看她,問:「我以為你很清楚。」
靜漪抿了唇。
陶驤將煙掐滅。
她看著他,火星在他指尖一點點熄滅……她點著頭,問:「任醫生和胡醫生?」
「我已經同他們商議過,不管是語言還是醫學知識,他們都可以給你相當的指點。有他們二位的幫忙,將來你或者在國內醫學院深造,或者考取國外的大學,應該都不是很難的事。」陶驤說。
靜漪望著他,不出聲,一瞬不瞬地盯著他。
「我同父親商議過。先取得怹贊成,至關重要。」陶驤說。
「那母親呢?還有奶奶?」好半晌,靜漪才問。公公會贊成,她不意外;令她擔心的,是家裡的女人們……她心頭紛亂無緒,不知該怎麼想。這是她夢寐以求的,可是忽然來到面前,她又覺得不真實。而且,似乎也不像她想像中的,那麼令她興奮。也許是她先看到了即將面臨的阻力。
「我會同她們解釋。」陶驤說。
「可是將來……」她顧慮的更多。
「你是我的人。我同意就行。」陶驤說。
靜漪望著他。
他說:「那麼就這樣定了。」
靜漪點頭。
「我去看看爾宜。你要……一起來么?」她問。
「我在等幾封電報。」他說。
靜漪是要走的,卻又看著陶驤。
兩人對望著,僵住了似的。
「七少。」馬行健回來了,遠遠地站住,並沒有過來。
陶驤點點頭,說:「送少奶奶過去。」
「不用了,我自己走一走。」靜漪說。
陶驤點頭。
靜漪走出來。再走在來時這條小徑上,她卻又走錯了方向。待意識到,她已經走的很遠了。她似乎聽到有人在叫她靜漪、靜漪,站下,那聲音卻沒有了的……只有輕輕的風拂過臉龐,臉上有點涼意。
她在花架下坐了,此處應與花廳不遠,能聽到樂聲。
也不知坐了多久,樂聲歇了,笑語也歇了……她想自己已經在這裡坐了太久,該離開了。
她站起來,辨別著方向,從來時的小徑走回去,不一會兒,便看到一個高高的身影,她腳下一滯,那身影立即站住了,試探地叫了聲「少奶奶」?
「是我,阿圖。」她應聲。
圖虎翼立即大聲說:「少奶奶在這裡!」
呼啦啦地過來幾個人,看到她,都放了心似的,圖虎翼說:「舞會已經散了,就是不見少奶奶,讓我們好找。」
「七嫂!」
靜漪看到爾宜,卻不見文謨。她打起精神來說:「剛剛有點累,就在這坐了一會兒。真對不住,讓你們擔心了。」
「七嫂,不是擔心,是嚇著我了。」爾宜過來握了她的手,左右地看看,雖不十分真切,還看得出來她好好兒的,才說:「剛剛聽說同逄敦炆來的是她哥哥……你又不見人影,害我趕緊招呼人找你。這會兒七哥可能也知道了……」
「我剛從他那裡來。你們不用擔心我的。」靜漪忙說。
「你忽然人影不見,怎麼能不擔心。七嫂,咱們回去吧。」爾宜說。
靜漪看看她,點頭。轉臉她對圖虎翼說:「告訴七少,說我同八小姐這就回去了。這裡的事情,交待給叢管家。其他善後,我明日會過來看的。」
「是,少奶奶。」圖虎翼說。
聽她有條不紊地交待著事情,爾宜才放心下來。她緊握著靜漪的手,跟在她身邊。
出門時靜漪回頭望了一眼,看到白文謨。她看看爾宜,交待叢管家照料好白少爺起居,又吩咐了點其他的小事情才上車。
爾宜靠在靜漪身上。
靜漪抬手摸摸她滾燙的面頰。
爾宜一聲不吭,渾圓的雙臂纏著靜漪的肩頭,熱乎乎的,還有些沉重。
漸漸靜漪就覺得有些透不過起來,彷彿被什麼越纏越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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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漪隔了十來天,才有空閑到銅獅子衚衕七號去。
儘管曾經有過陶白兩家議婚的先兆,白文謨的突然到來,目標這樣明確,卻仍不啻為一場小小的風暴。從上到下,由內而外,無不對此事有所議論。處於漩渦中心的文謨和爾宜反倒是最平靜的兩個。沉浸在他們兩個的小世界中,眼睛裡也只有對方。只苦了靜漪,無論是外出,還是在家中,都要她這個做嫂子的在場。說是陪同,其實是監督。
好在白文謨另有要務,只逗留了三天,便離開了蘭州。
他一走,靜漪也就卸下了這個苦差事。
在他走後,爾宜悄悄告訴靜漪,文謨在離去之前,兩人已經私下訂婚。文謨會在返回桂林之後,央父母向陶家正式提親的。
白文謨帶來的風波還沒過去,靜漪延師求學的事,在陶家掀起了另一輪風波。比起議論爾宜婚事的喜氣洋洋,此事則不贊成的居多。七少奶奶有這等不安於室的想法,在規矩和等級都森嚴有序的陶家,無疑是要受到批評的。儘管前有七少爺陶驤提議,後有家長陶盛川首肯,已成定局之勢,仍然不能止住反對的聲浪。
持反對意見者中,態度最強硬的是陶夫人。而一貫疼愛靜漪的陶老夫人此次又遲遲不表態,又讓議論甚囂塵上。
陶爾宜從一開始便鮮明地支持嫂子重拾學業。為此不惜遊說陶夫人和各位姑奶奶、姨奶奶。就連陶駿也被爾宜纏磨不過,在母親面前替靜漪說情。陶夫人卻一概駁回,還要斥責他們,聯合起來壞掉陶家的規矩,鼓勵少奶奶們出走……連符黎貞都被捲入,陶駿自然是不方便再替弟妹的事幫腔。
靜漪委實沒有料到,素日看上去尚算開明的陶夫人,在此事上是如此的保守和強硬。她自從嫁進陶家,至此也算是第一次見識到了婆婆的權威。
就在她一籌莫展的時候,老姑奶奶陶因澤輕描淡寫地一番話,把此事定了個調子——陶因澤說,七少奶奶閑著也是閑著,每日有個地方讀讀書解解悶兒,也不是什麼壞事兒。又不是走出家門去學堂,只是家中私塾,何況還有長孫麒麟兒一同讀書的。從哪裡說起來,這也是好事……她的話說的在理,又把麒麟算在內,旁人就不太好反駁。陶老夫人又適時開腔贊成,陶夫人和一眾持反對意見的人只得暫時偃旗息鼓。
幾日後,陶夫人傳話,交待管家哈德廣負責,開始收拾外書房。事情這才算有了眉目。
靜漪經歷了這一場風波,卻不由得有點心灰。還好有爾宜在身邊鼓勵她。陶驤正式地回去向父母親提出這個建議之後便離家備戰。未免他分心,靜漪沒有告訴他這些事。爾宜想向陶驤求助時,她也阻止了。她總覺得陶驤也不可能不知道家中反對的聲浪一定會高漲,而他一旦做了決定,卻也並不是會在這樣的聲浪中就退縮的人。既然如此,她不如就把這當成是必須面對的考驗。這才剛剛開始。
當陶夫人終於正式通知靜漪,嚴肅而有不贊成的語氣同她講,既然已經決定了請老師來授課、就要好好讀書之後,靜漪終於定下心來。只不過陶夫人同意雖是同意了的,可不贊成也是真不贊成。彷彿她做了什麼大逆不道的事……然而去外書房讀書總算成了事實。
又隔兩日,靜漪才想起從舞會之後,說過要再去七號看看,是不是一切都恢復原狀的。紛雜的事情都退了後,她才有空閑。
待她抵達,叢管家就告訴她,七少爺剛剛回來。見她意外,叢管家說已經告訴七少爺,少奶奶來了,又問她要不要這就過去?
靜漪倒知道陶驤這次是去了幾個遠地方,想必奔波辛苦,回來必然要先歇一歇的。於是便不急著去見他,先去查看了宅邸內清理的狀況。舞會那日頗費了些氣力裝飾的,她本以為園中或有些地方會受到損傷。不想她仔細看過,叢管家做事十分得力,一切都已恢復如初,宅邸內又是那種安然肅穆的樣子了。靜漪滿意,看著花園在日間又是與夜裡完全不同的美,不禁心情大好。
叢管家向她回完了話,便被她打發走了。
她獨個兒在花廳里,看了會兒花架子上各式各樣的花卉。很有些新奇獨特的花,打理的不錯,看樣子花匠也是下過一番苦工的。叢東升也向她介紹過,說這是工匠照著圖樣在後花園裡搭起來的。雖然時間不長,也很有點規模了。圖樣是七少爺畫的。七少爺因參觀過女王花展,很受英國園藝的啟發,不妨在家中做些小實驗……靜漪看著面前這盆蘭花。細弱,潔凈,被維護的纖弱中自有風骨。
陶驤其實是個別有情趣的人……她這麼想著,不知不覺間就在鞦韆上坐了下來。
天色漸漸地暗了,她才想起自己一出來便是大半天,也該回去了。走之前她是該去見見陶驤。叢管家說過陶驤在書房,靜漪路上遇到仆佣,也沒有開口問路。靠著直覺,多走了點冤枉路,也就到了書房外,只看到圖虎翼在外面守著,入定一般,紋絲不動。看到她來才有一絲笑意,輕聲叫她,用更輕的聲音說:「七少在裡面。」
「在休息?」靜漪問。
「沒有。壓了不少事情,在處理。這會兒倒是沒動靜了……少奶奶您進去看看吧。」
「是不是又很久沒睡覺?」靜漪問。
「兩天。」圖虎翼回答。
靜漪點了點頭,說:「我進去同他說幾句話的。」
圖虎翼給她推開門,說:「少奶奶您在這兒,我離開一會兒行嗎?」
「去吧。」靜漪話音未落,圖虎翼已經撒丫子便跑了。那飛奔而去的樣子,靜漪便知道他怕是不太舒服……她莞爾而笑,進了門,輕輕合上。
屋子裡一點聲音都沒有,她走到裡間門口,門開著,陶驤卻不在書桌前。
她故意地弄出一點聲音來,待邁步進門,卻發現陶驤在榻上睡著了。
靜漪走近些,看他——頭髮有點長了,胡茬也生了出來,唇像平時那樣,也緊緊地抿著,似乎在睡夢中仍有解不開的難題。榻上的矮几上放著零碎的東西。香煙、打火機、喝了半杯的咖啡……杯子下面壓著的,是那晚舞會上預備的面具。倒像是個杯墊,襯的描花的咖啡杯上的圖樣格外鮮亮。
她輕手輕腳地將面具抽了出來,看著陶驤……
陶驤睡的並不沉。
他只是想借著這段短暫的時間眯一會兒。屋子裡已經暗下來,靜漪進來的時候,她那淺灰色的身影淡的像個影子。這影子走近,看他,很專心,像在研究什麼複雜的東西。
有那麼一會兒,他以為她會悄悄離開,可是並沒有。
她拿起了那條柔軟的面具,然後專註地研究著那面具,又走近了……他睜開了眼。
靜漪沒想到陶驤忽然醒過來,手中拿著的面具,一瞬間便背到了身後。
就算光線暗,陶驤也知道此時她的臉必然是紅了的。像個偷偷做了錯事的孩子。
陶驤坐起來,看著她,點了點頭。
靜漪想好了見陶驤要說的話,一句都想不起來了。
手裡那柔軟的綢布面具,一寸寸地被揉成一團……陶驤若無其事,長腿一伸,落在地上。腳踏上啪嗒啪嗒兩聲,令人警醒。
靜漪還沒有開口,陶驤已經站起來,迅速地抄了她的腰,將她帶到懷裡來,在她唇上親了下來。
她手垂著,仍然揉著那個面具……她知道陶驤要做什麼,他行動迅速且目的明確。
他擁著她深深親吻,並不是緊密到無法呼吸的親吻,她能感覺到他的理智和按部就班。他已經有很久不曾碰觸過她。對她來說,他簡直變得更加陌生起來……可是她的臉上卻似被火苗舔著,漸漸從嘴唇處蔓延開來。她在他掌下輾轉,慢慢地她開始回應他……聽得到外面有人,腳步漸漸地近了。她慌張間心跳急劇加速,忍不住咬了他一下;他吮了她的唇,沒有停下的意思。
「七少,陸大小姐來了。」是陌生的聲音,也許是他身邊新換的侍從。
她閉上眼睛,背抵在榻上。手被他按在竹簟上。那竹簟細密,在這樣的時候,還有手無法掌握的涼意……
「讓她等著。」陶驤低沉的聲音,就在她耳邊。熱乎乎的從他身體里出來的氣體,鑽進她耳蝸中來,她的心就猛的抖了抖。
「是。」腳步聲遠了。
只停了片刻而已,他再親她時,卻像換了個人,兇狠地讓她害怕……她喉間的氧氣全部被他吸走,臉憋的紅了。
心裡生出一點點恐懼來,想從他身下逃走,躲避他太過熾烈的親吻,和下面也許將到來的進攻。
他覺察,壓著她的身子,絲毫不肯放鬆,到此時才現出志在必得來……
電話鈴在響,他並不搭理,卻難免有些分心。
「電話……」她終於得了空,低聲說。
他兩排牙齒研磨的細碎聲響在她耳邊。壓在她身側的手將她一氣兒地抱起來……她彷彿在空中飄了一陣,只一會兒便落在堅實的所在,那是他的身體。她攀著他的頸子,生怕一不留神便跌了下去,此時的危險,怕是在懸崖邊一線,稍有不慎,萬劫不復……她聽著他拿起話筒來,片刻之後,鎮定從容地說了一個字:「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