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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時隱時現的星 (十四)

所屬書籍: 雲胡不喜

    陶驤靴子上的白銅馬刺隨著他的腳步發出叮叮聲響,「一口鐘」罩在身上,令他行動起來渾然就是個巨大的黑影,更像是收斂了翅膀的鷹。

    他走在廊里,站了站。

    「七少?」圖虎翼見陶驤站住了,低聲問。

    陶驤擺了下手,拔腳往前走。

    圖虎翼轉了身,對侍從們下了分散警戒的口令。

    陶驤腳步慢下來。

    廊上的燈籠高懸,光並不遠。

    他慢慢地沿著廊子的台階上行。

    台階淺淺而又寬寬的,讓他的步子有些不甚協調,不是平日里的步速和規格——這兒所有的規制,都讓人不得不慢下來——於是他就慢下來。

    園子里星羅棋布的都是古老的梨樹。沒有什麼路,看花的人走到哪兒,哪兒就是路。

    陶驤望著靜漪。

    那抹玫瑰色漸漸的遠了,隱在樹林中。

    他站的高,光卻照不了那麼遠。

    「姑爺?」秋薇輕聲叫道。

    陶驤點點頭。

    秋薇見到他自然吃驚不小。可隨即便回復了平靜有禮,請他裡面去,說她馬上請小姐……

    陶驤擺了擺手,跟著走了下去。

    秋薇看著陶驤從屋前的石階上走到園中。她有點不知所措地搓著手。幾步遠處,圖虎翼站著,她看到他,兩人的目光一碰,又不約而同地轉開。各自發了一會兒呆,才同時嘆了口氣。

    「怎麼忽然到了?」秋薇小聲問。風才剛剛停,一下午黃沙漫天,路定是看不清的。那些盤山路、懸崖峭壁,多麼危險。「老姑太太們都說,姑爺又要預備打仗了……」

    圖虎翼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可能就是要打仗了,七少才來的。」

    秋薇呆了下。

    圖虎翼嘆口氣,說:「你歇著去吧,這會兒沒人在跟前兒好些。」

    秋薇這個倒是懂的。她剛預備走,又站下,看了圖虎翼。

    「新疆是不是很遠?」她問。

    圖虎翼點頭。

    「你們要一路到那裡?」她又問。

    她白天時候看著小姐鋪開一張地圖,在上面做著標記。她在一邊看著,只認出她做的標記是從蘭州開始的。蘭州——敦煌——迪化(烏?魯?木齊)……伊犁是最遠的一處……而小姐前陣子看地圖,並不是看這裡的。

    圖虎翼沒有回答。

    「我去了。」秋薇說。

    圖虎翼看著她俏麗纖細的身影移開,忽然想要叫住她,想到自己還有任務在身,便忍住了。轉眼尋找著陶驤。

    陶驤的靴子踩在泥土上,軟軟的,一點兒聲響都沒有。空氣里有一絲絲的甜香。這個時節的梨園,就算是盛開,也不會有花香。走著,那甜香稍濃。

    他細嗅。應是西洋化妝品的味道。他一向討厭濃郁的脂粉氣。也看不得總給自己另造一張臉的女子。

    這味道,倒不讓人生厭。

    靜漪似乎覺得背後又起了風。她轉了身,低頭,慢步。鞋子里好像進了土粒,靜漪後悔穿這薄底的軟鞋出來。她低了頭。白色的繡花鞋,軟綢子的。綉著一對鴛鴦。喬媽給她預備這些的時候說,小姐,這鞋子啊,穿著睡覺都好。多柔軟……她就這麼踩著出來了!

    都是剛才一陣心煩意亂惹的禍。

    靜漪手扶著梨樹,脫下一隻繡花鞋,抖了一下,好像是有什麼落在了地上。亮晶晶的。

    她低頭去查看。原來是耳墜子掉了。

    她摸摸耳垂,涼涼的。剛要去撿,一個黑影掠了過來,搶在她之前,將那個小東西拿在了手裡。

    靜漪這一驚嚇,急忙扶住樹,手裡的鞋就落了下去。

    陶驤再一蹲身,那隻繡花鞋也握在了手裡。

    他手上戴著雪白的手套。

    左手掌心裡一隻金剛鑽耳墜,右手一隻繡花鞋。

    暗暗的月色下,仍看得清。

    靜漪的心怦怦亂跳。她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頭碰在了花枝上,髮絲糾纏著梨花骨朵。她欲躲開,更纏的緊,頭皮一絲絲的疼,心裡越發的急起來……顧不得腳上的鞋子都沒了一隻,只管想要退開。

    她聽到身後花枝折斷的聲音,不禁愣在那裡——眼前的陶驤,月色朦朧中,模樣看不太真切,似乎只是一個深色的影子。船型的軍帽,帽徽閃著一點點光,那光卻沒有帽檐下深藏的眸子亮似的……靜漪心一顫。

    他的手裡拿了她的東西。耳墜子、繡鞋……靜漪咬了下嘴唇。

    她猶豫了一下,伸手去討還。卻沒出聲。

    陶驤看著靜漪的手伸過來。

    纖纖玉手,抓住了繡鞋。他卻沒鬆手,靜漪便沒扯動鞋子。忍不住抬眼看他,秀眉微皺。她看出陶驤沒有要將東西還給她的意思,不禁又窘又急,臉上頓時熱的什麼似的。

    「還我。」她手待要收回,卻反被陶驤握住了。他戴著手套,那棉有點兒硬,卻仍把他手上的溫度傳了過來。

    靜漪被他緊緊的握住了手,也像被什麼忽然裹住了心,呼吸都被扼住了似的。

    陶驤收了下手臂。

    靜漪被他帶進了懷裡。

    靜漪只來得及屈起手臂,撐在他胸口處,這忽然的接近,讓兩個人的味道混合在一處了。她聞得到他身上清冷的氣息,混著一點點刺鼻的馬汗、槍硝和金屬的味道;他將她身上香甜的霧氣吸的更深……

    靜漪微張嘴巴,手臂撐在他胸口,隔著衣服,他強有力的心跳讓她發慌。

    她狠狠地推著他,冷著臉,不肯就範。

    陶驤低了頭,準確的找到了她的唇。手臂收緊,握著繡鞋和耳墜的手,扣在了靜漪的背上。

    這一吻用力極了。

    靜漪只覺得自己隨著陶驤在不停的後退,終於,她的背抵在了一個堅硬的東西上,粗糙而又溫暖。他的手也扶在她的背上,用力的將她固定在自己的身體和梨樹之間。用力的親吻著她,毫不放鬆。

    瞬間的迷糊之後,靜漪清醒過來——這是在外面,他就這麼不管不顧地親她……被人看到了怎麼辦……她著急地想要逃開陶驤的禁錮,她的腿在掙扎踢動……陶驤側了身,任她折騰,只是巋然不動。靜漪終於再次覺得迷糊……陶驤發覺,輕輕的離開她一些;他戴著手套的手,托住了她的下巴。

    靜漪的手死死地扣住梨樹榦,指甲嵌進那粗糙的樹皮中去,像是有什麼也在刺入她的肌膚之中……她眨著眼。眼淚的熱度被清冷的空氣隨時帶走,臉就更冷了。下巴使勁兒地移開,躲著他的掌握。

    「你來這幹什麼?」她啞了喉嚨。

    「靜漪。」他低低地喚她,「那天我是去看蒲老的。」

    陶驤從她的髮絲間抽出那折斷的花枝。丟在了地上。

    「蒲老住院,我再忙也得抽空去看他一看。」他說。

    「這又不關我事……」靜漪說。

    「既是不關你事,就別多心了。」陶驤低聲。

    靜漪呆了一下,意會到他在說什麼。心裡的煩亂卻忽然加重了些似的,她只管低了頭要走。一踏出去,發現光著一隻腳,不禁瞪了他。陶驤將鞋子還給她。

    她一把奪過來,人險些倒向一邊。幸好陶驤眼疾手快,拉住了她。

    「要我給你穿?」他低聲。

    「不要!」她立即說。翹起腳來穿鞋。

    他拉了她的手,等著她穿好鞋,少見的極有耐心的樣子。

    靜漪單手穿鞋,並不方便。他卻始終不肯鬆開她的手,給她這個方便。

    她還有些氣惱,也有些蠻不講理……只是這些,都並不令他不快。

    他這樣,就更讓她意外。

    她站在他面前,待要走,他說:「等等。」

    陶驤伸手,掌心握著那顆鑽石耳環。他抬手撩了她兩邊的頭髮,看到一邊耳垂上空空的,將那耳環拿了,輕輕地給她掛上去。歪著頭看了看,說:「丟三落四的。」

    靜漪呆住似的看著他,他眉尖一動,她轉開眼。

    靜靜的月色下,默默的梨花中,陶驤拉著靜漪的手,輕移腳步,與她一道回房去。

    他們走的雖慢,靜漪的心跳卻被這緩慢的節奏逼的急了起來。

    門輕輕一碰便開了,在她邁進門檻的一剎,陶驤果然回手便將門關好,把她抱起來,徑自穿過兩道門,走進內室去。他回手將床邊雕花門合攏。靜漪被他推倒,又掙扎著坐起來。她瞪著眼睛,看著站在地坪上的陶驤。

    她眼看著陶驤將軍披風除下,丟在旁邊的衣架上,露出他深灰色的軍裝來。高一點、深一點……他的灰是這麼的深。她從來也沒留意到,他的衣服顏色是這麼深,深的要淹沒了她似的。

    「不行。」靜漪的喉嚨在發乾,「那個,我……我真的是……」

    陶驤脫去了外衣,露出白色的襯衫來。他愣一下,看著她。

    靜漪從床上跳下來,滿臉的尷尬之色,說:「那,你……你睡這裡好了,我去……」

    他擋著她的去路,忽然悶悶地笑了出來。那笑聲在她頭頂盤旋。

    靜漪以為自己聽錯了,不禁抬頭。

    「只是不方便么?」陶驤掐著腰,亮閃閃的眸子,盯著靜漪紅透了的臉。「不是生氣不想挨著我?」

    「嗯。沒生氣……我沒生氣,真的。」靜漪大眼睛濕潤潤的。他看過來,她轉開臉……見她窘了,陶驤笑笑,走到桌邊,從暖包里取出茶壺,倒了一杯茶給自己。

    「奶奶沒在?」他問。

    「還在觀里。今兒天不好,就沒回來。」靜漪回答。

    「姑奶奶她們都好吧?」他又問。

    「都好。」靜漪說。

    陶驤點了點頭,默默地喝著茶。

    靜漪放鬆了些,走到他身旁兩三步遠處,看了他——風塵僕僕的,發梢上似乎沾著土。看上去有一點乏,比起剛剛如狼似虎的氣勢,這會兒他喝著溫乎乎的茶,倒讓她覺得他也溫乎乎的像那茶湯似的了……陶驤見她半晌不出聲,轉眼看她正望著自己出了神,欺身過來,在她唇上親了一下,說:「這茶才好。原來是留著好東西自個兒享用呢。」

    他的輕吻有一點沁人心脾的茶香,熟悉地讓她心頭酥軟。

    她愣著忘了躲,他便又親了一下……這次是在下巴上,那滑膩的肌膚似乎能黏住他的唇。

    他抬手揉了揉她的下巴。手指也被黏住了片刻。

    「我去洗個澡。」他說。

    「等等,我讓人燒熱水……」她就要叫人。

    「我用冷水。」他說。這會兒看她的臉上,紅潮退去,蒼白的很,「你要困了就先睡,不用等我。」

    靜漪看他轉身便進了浴室。極熟悉似的。她還愣在原地,有點手足無措。及至聽到水聲,水珠子濺在地面上,暴雨般的急促,她就更加慌張……她看著卧室里,一盞盞的紗燈亮著,隨著她目光的流轉,似乎處處都是溫柔的火焰……她盯著小屋子般結實的架子床,深吸了口氣,

    靜漪躲到床上去,拉開被子,衣服都沒脫,將自己裹進被中……少頃,她側了身,將床頭的燈熄了。

    床上昏暗。

    床帳密實,不透光。

    水聲已經停了,她能聽到陶驤的腳步聲,從後房走出來,走過來,又走過去。隨著他的腳步,床帳上的影子也一陣濃、一陣淡……她的心跟著一陣急促、一陣和緩地跳著。直到外面沒了動靜,燈也熄了。一盞盞的燈逐漸地熄掉,光影越來越暗,直到完全黑下來。

    靜漪還是睡不踏實。

    肚子隱隱作痛,漸漸痛的難忍,她不得不起身,去找秋薇給她預備的暖手爐。

    摸了半天都沒有摸到,從被窩裡出來又覺得冷。她看了眼緊閉的房門,回身從床頭柜子里抽出一條絲綿被來,趁著一點微光,出去尋找著陶驤的位置。

    陶驤果然睡在外間南炕上。

    只蓋了一條毯子。靜漪伸手摸了一下,炕是涼的。她立即想要推醒陶驤。可是手就要觸到陶驤肩膀的那一刻,停住了。她將手裡的被子給陶驤蓋上,正想走,一陣淡淡煙草味和清爽肥皂味襲來,她手腕被拉住了,一把被帶過去,她就被暖暖的氣息包裹住了,於是她手裡就被塞進個暖手爐。熱乎乎的。她手裡和心裡同時一暖,已經被他放開了。

    她聽著陶驤下炕,知道他裹了毯子進裡間去了。她跟著進去,就見他已經在脫靴子上床,看她還站著,他拍了拍床沿,也不出聲,上床就鑽進被窩裡躺好了。

    靜漪抱著暖手爐。熱乎乎的暖手爐貼著小腹,雖隔著衫褲,仍讓她暫時覺得舒服。她沒有熄燈,只是將煤油燈調的火焰小了些,一豆大的燈光,將將能照亮到他的面孔那裡……她上床去,靠住床頭,依舊抱了暖手爐。

    陶驤的呼吸聲已經沉下來,她以為他已經睡著了。

    他身上還殘留著寒氣……外面的確冷。

    她給他拉了拉被子,蓋上肩頭。被子有點沉。秋薇怕她冷,拿出來的竟然是床十斤的被……她慢慢地躺下來,正要放鬆一下,陶驤卻翻了個身,從他的被筒出來,鑽進她的被裡來。

    她驚的一動不敢動,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他卻只是將她摟在懷裡,手指挑開了她的腰帶,輕輕地往下褪了一些,手掌貼在她的小腹上,問:「是這裡嘛?」

    她好半天,才知道要點頭。

    他身上的確還有些寒氣,但是他的手心真燙,輕輕地替她揉著……

    疼痛緩解之後,她昏沉沉地睡過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又聽到外面有聲音。

    似乎是在叫「七少」,她猛然睜開了眼睛,手一伸,發現陶驤已經不在床上。果然她聽到水聲。

    她忙穿了拖鞋下床,繞到後面去,浴室門開著,她一看,陶驤已經洗漱好,站在穿衣鏡前系著上裝的扣子。

    「再睡會兒去吧。」他說。

    「我好了的。」靜漪想著他昨晚可能也沒睡好,看看他,臉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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