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漪不用回頭也知道一定是陶驤和金碧全。且不去理會他們,倒先忍不住笑。無瑕揉著她的面頰笑嘻嘻地說:「舅母整日掛心你,你倒是早些讓她放心的好。」
「這有什麼好掛心的。」靜漪嘟噥著。腮被無瑕揉的粉中透紅,熱乎乎的。
「這種事,當然是娘家媽媽要比婆家媽媽著急些的。」無瑕低聲說著,看一眼走近了的丈夫和表妹婿。「這三兩年我看牧之樣子沒怎麼變,倒是你變了些。那年夏天在今雨軒,碧全介紹我們認識,那天我想,他就是陶驤啊。好是真的好的,還救過我們。可是我們的小十和他真不怎麼相配呢。那麼小,還那麼單純。」無瑕笑著說。
靜漪呆了下。
無瑕不期然地提起那一日。
已經有很久不曾想起那個時候來了,就是這樣提起來,她也只記得一派混亂的景象……耳邊最尖銳的一聲響,是什麼東西脆裂了。
她撫了撫手腕。
無瑕看了眼她手腕上的金鑲玉鏈子,說:「總覺得那麼多波折不好過去,最後也還是嫁了他。」
「二表姐你今天感慨特別多。」靜漪說。
無瑕無聲地笑著,河邊的楊樹,葉子沙沙作響,充盈著耳廓。
她揚了下手,同丈夫打招呼。
金碧全笑眯眯地,正與陶驤說著什麼,看到妻子和靜漪在等著他們,笑著問道:「在說什麼,怎麼我叫了你好幾聲,都不理睬?」
靜漪看著這位斯文俊秀的表姐夫,忽的想到無瑕剛剛說的話,極力忍著笑,叫了聲姐夫。
無瑕便笑道:「哪裡有什麼主題,不過是想到哪裡,就說到哪裡……你們二位忙完了?」
「每日都是那幾樣,例行公事罷了,我的好說,倒是等了牧之好一陣子。」碧全說著,同妻子走在一處,看了陶驤。他同公司往來訊息,這幾日都經由陶驤隨行的電台接送,很是方便。
靜漪看看碧全和無瑕,無瑕還是苗條美麗的樣子,碧全卻稍稍有些發福,顯得是養尊處優的樣子,比較起來,同他站在一處的陶驤,高大而精瘦,就很不一樣了……陶驤見靜漪著意打量自己,眉一抬。
靜漪挽了他手臂,轉臉看向無瑕,問道:「二表姐,還去九層塔嗎?」
「去呀。」無瑕拉著碧全。
無瑕愛上了九層塔中那尊佛像,日日都要去拜的。
「那就去呀。」碧全笑著,同妻子走在前頭。
他們沿著橋過河,轉過一道彎,又過橋,遠遠地便已經看到了九層塔。此時太陽初升,淡淡金光鋪在高高的崖壁上,洞窟一個個的,深邃而美妙,很有讓人逐一一探究竟的慾望。
靜漪和陶驤走的慢些,無瑕回頭看看他們,碧全則看了她,問:「我說夫人,就算十表妹是仙女,表妹夫是美男子,日日這麼看著,也便尋常了。夫人竟是不會生厭,余實在佩服。」
無瑕瞪他一眼,說:「難怪人人都說銀行家最無趣。你才言語乏味,令人生厭呢。我恨不得日日看著小十呢。」
碧全哈哈笑著,點著無瑕,只是擺手。
無瑕想起什麼來,拽了他手臂一下,問道:「什麼事,你們來的這麼晚?」
「哦,還真有點事。不過不是我,是牧之。」碧全壓低聲音,正色起來。見無瑕皺眉望了自己,說:「不過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牧之剛剛收到電報,被索長官欽點來任省主席的是費玉明。」
無瑕停了片刻,才說:「果然么……牧之說什麼了?」
「他是不會說什麼的。我看他是在意料之中。不管是誰來,不過是個棋子,起到掣肘的作用即可。西北軍坐大,索長官忌憚不是一日,三番兩次藉機削弱,沒有一次不是反而更強。」碧全說。走出好一會兒去,他同無瑕都沉默著。「費玉明此人,同他共事過的無不了解其為人。最是浮誇,剛愎自用。索長官和程之忱未必不了解他並不是最好的人選。可是旁人誰不知道來這邊任職是很難辦的,推脫都來不及,唯獨他。用他,總比沒人可用要好;更比用了與陶家盤根錯節、聯繫深廣的強些。」
「此人不好相與。他那夫人我也見過一兩回,囂張跋扈,十分可厭。」無瑕皺眉,「我須提醒靜漪兩句。日後免不了同她打交道。」
「他不好相與,難道牧之就是省事的?」碧全笑起來,「就是小十,你也不用過於擔心。」
他們走的快些,先來到九層塔前。
無瑕站下,倒嘆了口氣,說:「若說擔心,這些倒還在其次。有誰想當面給牧之沒臉,也都得掂量掂量。」
碧全看著她,說:「其餘的,擔心也是沒有用的。一山不容二虎。這次咱們來,三嫂的話里不也有這個意思么,只是你一味裝糊塗,我也只做聽不懂。你是小十親表姐,我同牧之如手足,個中利害再牽涉,總要為了他們打算一下的。三嫂不是不明白的人。」
「到底是自家骨肉,定會留條後路的。」無瑕說。
碧全卻沒有附和她的這個意見。無瑕看他,他也沉默。
「外面那些事,讓你們男人們去折騰吧。」無瑕望著慢慢地溜達著向他們走來的靜漪和陶驤。個子高高的陶驤,襯的靜漪格外小巧柔美……她忽的哼了一聲,見碧全看了她,說:「這陶牧之從前風流也是真風流,從今往後若他敢對不起小十,我也不饒他。」
碧全見她樣子極認真,不像是開玩笑的,陪著笑臉道:「夫人這話從何說起?難不成又聽誰亂說了?」
「亂說不亂說的,你怕是比我要清楚些的。我只說下這話,他陶牧之敢對小十三心二意,試試的。」無瑕斜了碧全。
「你對牧之有偏見。」碧全無奈。陶驤和靜漪走近了,他聲音壓的更低些。
「你看看小十。」無瑕也低聲。她望著靜漪——靜漪正同陶驤說話,偏著臉,不知他在說什麼,她仔細聽著,聚精會神的,全副心思都在他說的話上,連他們瞧了她這麼久,都沒發覺——「他若都改了,我有偏見也奈何他不得的。」
「可是男人嘛,出去……」碧全剛說到這裡,無瑕沉了臉,他急忙將話鋒一轉,「的確是要時時當心著些的。尤其牧之,文武雙全、學貫中西、英俊瀟洒……」
「得了!」無瑕打斷他,看到靜漪他們近了,「少跟我犯貧!」
「怎麼不先進去?」靜漪過來,問無瑕。
「等你們呢。」無瑕笑著說,看了陶驤一眼——他正見靜漪遮陽帽歪了,伸手替她正了正,靜漪扶了帽檐,轉眼對他一笑。如花般的笑靨,當真是明媚奪目……「走吧走吧。」
守門的道士同他們這幾日已經熟悉,見是陶司令攜眷前來,忙著開門讓他們進去參觀。
靜漪和陶驤依舊走的很慢,幾乎每走兩步便要停下來看看牆上的壁畫。九層塔設計的極為巧妙,陽光順著每層塔的空隙照射進來,投在室內,大佛便沐浴在清晨淡淡的陽光之下。繞著蓮花座仰頭觀看,佛像的四面盡收眼底。
靜漪等碧全和無瑕拜過大佛之後,拉著陶驤去。陶驤站著沒動,看了她。靜漪見拉他不動,低聲道:「來嘛。」
陶驤依著她,一同去佛像前的蒲團跪了,規規矩矩地叩拜。
他待要起身,卻發現一旁的靜漪直起身,雙手合十,默默地祈禱著——室外的光線投在她身上,從佛像身上反射的光又映亮了她的面容,讓她的容色比起在外頭時要柔和的多……周身的一圈淡淡的光似乎會流動,整個人看上去,美的讓人驚嘆——他也忘了立即起身,待她放了手,睜開眼睛,看到他,溫柔地笑了笑,提著裙子先站起來。
碧全和無瑕夫婦不知何時走了,九層塔中只有他們倆。陶驤起身,見靜漪仰望著大佛,不禁問道:「你剛剛祈禱什麼?」
靜漪輕聲說:「一願家人健康、二願家宅安寧、三願……你呢?」
陶驤正想聽聽她的第三個願望,不料她竟問起他來,便說:「我?我願你願望達成。」
「賴皮。」靜漪嘟了嘴。陶驤看她,粉嘟嘟果凍般透明的嘴唇極其誘人……他清了清喉。「你一定忘了許願。」
陶驤拉著她穿過深深的洞穴,出來,已在崖壁半腰上,看出去,彷彿兩人懸在空中似的。靜漪後退,幾乎靠著牆壁走。陶驤儘管嘲笑她膽小,扶了她的手,順著懸空的樓梯往下走時,他忽然鬆手。
靜漪嚇的差點叫出來,手扶著欄杆,貼著崖壁刮過的微風呼呼作響,她寒毛都豎起來了。
「第三個願望究竟是什麼?」陶驤望著她的眼,問。
靜漪氣的咬牙,就是不說。
陶驤將她攬腰抱起來,順著樓梯往下走的時候,低聲道:「不說是吧,好哇。」
靜漪心噗突噗突跳著,他身上暖暖的氣息鑽進她鼻子里來。太陽升起來,曬在身上,頗有些熱了。她被放下來時,抹了把臉上的汗,瞪著他,說:「不准你這樣欺負人的……」
陶驤抬眼看看四周,迅速在她唇上親了一下。
靜漪下面的話便沒說出來。
「不說也是可以的,不過你得答應我……」陶驤彎身,拖著長音,在她耳邊低語。
他直起身看著她,耳朵都紅了,心情不由得更暢快起來。
「七少,金先生在前面等您和少奶奶呢。」圖虎翼不知從何處冒出來,遠遠地喊著。
「就來!」陶驤答應著。
圖虎翼一走,靜漪打了陶驤一下。
陶驤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她被他看的羞起來,抬手遮了他的眼,轉身要走,陶驤急忙扯了她的衣袖。
「別鬧啦,看著像什麼樣。」靜漪無奈地說。
他這樣歪纏起來,真是拿他沒有辦法的。
「好好的,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哎呀,你真是。」靜漪被陶驤牽著手,擺脫是怎麼也擺脫不了了的,只得由著他這樣了。
想著等下要是被無瑕表姐和姐夫看到,還不知私下要怎麼取笑,臉就越發紅了……她看了眼跟沒事兒人似的他——他還真是……懂得怎樣讓她就範。
「靜漪。」陶驤走著。靜漪在看他,他是知道的。她黑沉沉的眸子里滿滿的是簡直要溢出來的溫柔。
「嗯。」靜漪答應著。低了頭,看著月白色長裙,隨著步子輕移,裙擺微動,水波似的漾起來。
他站下了,輕輕將她擁進懷裡。
「你怎麼了?」靜漪仰頭,額頭蹭到他的下巴。
他臉上沒有剛剛那麼輕鬆賴皮的樣子了,似乎是有些心事的。
她心裡有點明白他想要說什麼,又不是很明白,但是她的面頰貼在他胸口,聽著他的心跳……樹葉沙沙聲在頭頂迴旋,還有潺潺流水聲,風也溫柔,還清透,讓她心裡澄明起來。
這兒真是個能讓人的心沉澱、澄凈的地方。
到了晚間,她和他並躺在寬寬的土炕上,將窗帘拉開,紙窗推起來,望著明凈的夜空中一輪明月時,更是簡直什麼都不在心上了。
「我真想在這裡一直住下去。」靜漪伏在陶驤胸口,說。
陶驤抬手,大手梳理著她的髮捲兒。髮根濕濕的,粘著他的指肚,讓他心也潮潤起來……這樣夜夜纏綿至天明,什麼都不用想的時候,短暫而又珍貴。
她不想回去,他又何嘗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