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早同三哥說過,我與牧之是一體的。牧之有事,我才有事。三哥也說過,有什麼需要,儘管跟三哥說。」靜漪看著之忱。她心靜的像封凍的湖面,「三哥,這話現在還算嗎?」
「算。」之忱回答。
靜漪看了他,半晌不言語。
「有三哥這句話就行。妹妹才智有限,很多事既看不清又做不好。只能顧得眼前三寸光照得到的地方。不像父親、三哥還有九哥,事事看得清、算的遠……我就是想同父親談一談,也許提醒父親,當日為什麼非要我履行婚約。不過是同父親說說這些話,三哥都要橫加阻攔么?」靜漪說。
她仍然看著之忱,看他並沒有特別的表示,頓時覺得失望起來。
可是她本就不該對三哥抱有什麼希望的……她攥著手中的電報紙,本來不想記起的一些事,都湧上心頭。
她有點激動,為了控制自己的情緒,她轉了身。
然後她看到了正在上樓的父親程世運。
她望著身著青色長衫的父親的身影,整個人都僵在那裡。
之忱見她忽然不說話了,也往前走了兩步,立即看到了父親。
「父親……我們有一位多麼了不起的父親,三哥。」靜漪說著,轉頭看了之忱一眼,毫不猶豫地朝著樓梯口走去——之忱看著她腳步勻稱而迅速,水紅色的衣衫和鞋子,在燈下極妍麗,瞬間抖擻了精神……他跟上去,聽見靜漪輕聲道:「父親,您回來了。」
緊跟在程世運身後的林之忓看到靜漪,叫了聲「十小姐」。
靜漪對他點點頭,溫和地笑著,也叫了聲之忓哥。
程世運的文明棍在樓梯上一點,看了忽然出現在自己面前的小女兒靜漪。他嗯了一聲,繼續上樓梯,他的目光在兄妹倆臉上一掃,停在靜漪身上。
靜漪問候過父親,說:「父親,我要和您談一談。」
「靜漪,讓父親先休息。」她轉眼看到之忱那不贊成的神色,但是父親卻說:「來吧。」
「父親。」之忱見靜漪隨父親去,叫道。
程世運腳下未停,步履平和,說:「時候不早,你也該回去了。小十,跟我來。」
之忱站在原地,靜漪隨父親往前走著,回頭看了他一眼——這一眼流露出來的神色,讓他眉頭頓時皺了起來。
林之忓經過他身邊,也跟著過去了。彷彿一個移動的黑色的影子,無聲無息的。
之忱轉身下樓,侍從迅速跟上來。
雁臨一看見他,立即起身過來,問道:「這就走嗎?剛剛閭丘主任來過電·話,說有要緊事找你商議。」
程之忱聽了便知道這是岳父的意思。他點點頭,看了抄著手站在那裡看著他,似有話要和他說的之慎,說:「我們先走了。」
他說著,回頭看看樓上。
之慎便說:「我會看著她點兒的。」
幾個人一時都沉默下來。索雁臨拍拍之忱的手臂,示意他該走了。
之慎和慧安送他們出門。
之慎說:「小十這一來,恐怕要起點兒事的。」
之忱上車,看他一眼,示意侍從官推上車門。
「三哥,陶驤能讓小十回來,我總覺得不只是讓小十遊說父親的。」之慎說。
以他銀行家的敏感嗅覺,陶驤不是一定不會讓靜漪插手這件複雜的事,但也一定不會像表面上看起來的這麼簡單。
程之忱聽了卻沒有說什麼,對慧安點點頭,說了聲弟妹辛苦,便吩咐開車。
之慎舒了口氣,道:「都是難纏的主兒。一樣一樣的來吧。」
他說著看看若有所思的慧安。
慧安發覺,輕聲道:「之慎,我們還是多考慮下靜漪吧。一邊是夫家,一邊是娘家,都是最親愛的,要她夾在中間如何是好?非逼著她兩者擇一?」
慧安平日里對之慎的事情是從來不說什麼的。此時之慎被慧安這一發表意見,竟有些惱火。
慧安見他動怒,便不再言聲。
之慎看她低了頭落在自己身後,忽然間咬牙——他之所以惱火,多半是因為,其實慧安說的對……可是慧安怎麼會理解這裡頭錯綜複雜、環環相扣的矛盾呢?
慧安明白他心煩,陪著他,不再多話。
「不知道父親和小十能談出什麼結果來。」之慎卻忍不住又說。他走到吧台邊,給自己倒了一杯白蘭地。彷彿酒能澆滅他心裡的煩躁和不安。
「父女倆,不管談什麼,能談就好。這個我倒不擔心。父親很疼靜漪的。」慧安說。
「這倒是。」之慎點著頭,「不過打起來也是真的打。」
慧安聽了,沉默片刻,說自己先去看看孩子,之慎點了頭。
他看著慧安往他們卧室方向走去,喝了口酒。他順手按了按鈴,過一會兒,出現在他面前問他需要什麼的卻是之鸞。
「我正好在廚房找吃的。」之鸞舉起手中兩個紙袋,放在吧台上。打開來,是起司條和油炸花生米。「我們那邊廚師做的總是味道不對。」
之鸞索性坐下來,也倒了酒,碰了下之慎的杯子。
「小十要是知道陶驤並不值當她為了他和家裡人反目,會怎麼樣?」之鸞忽然說。
之慎心裡一動,問道:「七姐,這是從何說起?」
之鸞將酒杯放下,歪了歪頭,眼角的餘光瞥向樓上——樓梯上出現了個黑色的身影,是林之忓,在對柳媽吩咐什麼。柳媽下樓來,林之忓發現之鸞正在望著自己,對她點點頭。然後彷彿掠過的一片黑影,回到他該在的地方去了……之鸞重倒了杯酒,見之慎也在看著她,笑了笑,說:「我不過一說……難道你打心眼兒里覺得陶驤這個人,值當小十託付終身?小十就是蠢材一個,戴孟元把她當墊腳石,她為了他幾乎毀了前程;眼下為了陶驤恐怕她也是要同父親鬧的,可那陶驤娶她,又是有什麼好心思了?她這幾年也是風光過,非得事到臨頭方知道那陶驤和陶家也不是什麼好人好人家。」
之慎皺眉。
「釜底抽薪,讓小十一無所有,才知道他們待她,到底有幾分真心。」之鸞嘆了口氣。看柳媽下來,「柳媽,父親有什麼吩咐嗎?」
柳媽忙回答,說老爺讓泡一壺雨前龍井。
之鸞等柳媽走開,才輕聲說:「從前在滬上讀書的時候,小十後來不是不和我們一起住了么?父親常常來我們這邊的,但是來了也不怎麼和我們說話。有一回我和之鳳去小十那裡,恰好父親在。就看到父親和小十,在陽台上一人坐在一張椅子上,喝茶讀書。我還記得小十讀的是一本詩集,父親在看什麼我忘了……之忓也守在那裡。我好久忘不了那個情形,和之鳳說,她說那有什麼,父親最疼小十難道你不知道嗎?我當然知道,我只不過是很羨慕……」
「可能現在小十反而要羨慕你。」之慎說。
之鸞笑了笑,說:「也許吧。人在這世上也得有一兩樣得不到的。苦歸苦,卻也得嘗過了,這一世才沒算白過。」
柳媽帶著丫頭端了茶經過,不聲不響行禮之後繼續前行。
那茶香令人心馳神往。
「從這兒走到書房,時候要掐的正好。不然水溫高了低了,茶悶的久了短了,入口都不是最佳……父親怕是要不高興的。」之鸞笑微微地說著,喝了一口酒。
之慎看著她,說:「不該跟小十說的,別跟她說。」
此時樓上程世運正和靜漪在他的書房裡。
靜漪遵命坐下來,在靠近窗邊的沙發上。外面雨下的還是很大,從屋檐落下的雨柱衝擊著陽台上的花崗岩欄杆,發出激烈的聲響,彷彿湍急的河流。
程世運坐下來,便開始慢慢地塞著他的煙斗。
靜漪見父親並不開口問話,她也不急於說什麼,索性坐著看看這屋內設置。上次來,她也沒有把這宅邸內各處好好兒地看一看。比起慶親王府那桐蔭書屋來,父親這裡的書房稱得上簡陋……之忓敲門進來,等柳媽將茶放下,他剛要出去,程世運說:「之忓來一起坐吧。」
「老爺,您和十小姐好好兒聊聊,我外頭守著。」之忓不肯。也不等程世運和靜漪再有表示,迅速退出去掩好了書房門。
靜漪看看父親。程世運拿著煙斗,點了。
靜漪給父親倒了茶。
「有什麼想說的,說吧。」程世運喝了口茶。
他語氣溫和,聲音低沉,在光線暗暗的房間里,讓靜漪有一種錯覺,這並不像是她印象中父親的樣子。
「父親,近來……身體還好么?」靜漪捧了茶碗,先問道。她看得出來父親身體還不錯,氣色也好,精神健旺的很。
程世運緩緩地點了點頭,說:「好。」
靜漪沉默一會兒,才說:「本該早些回來探望父親和母親的。希望父親和母親能原諒……」
「能回來就好。」程世運說。他握著煙斗,望著小女兒。真是異常清秀。只不過臉色難看了些。他心裡有點感慨,禁不住柔軟了起來。像這樣父女倆單獨坐下來說說話、喝喝茶,已經多年沒有過。他和緩地與靜漪說著話,問起陶家的事尤其是陶盛川的身體狀況,還有陶驤最近的情形……靜漪都一一地據實回答了。就是在說到陶驤的時候,她的手開始發顫。程世運看出來,不動聲色地抽著煙。
靜漪垂著頭,良久才說:「父親,牧之現在有困難,不知您是否有所耳聞?」
程世運點了點頭。
靜漪等了一會兒,問道:「父親當初要我履行婚約,說的那番話,父親還記得嗎?父親與公公是多年的朋友。牧之是您的女婿。即便不念著這些,父親您說過的,作為商人,最重要的是信義。也許父親忘了,或者沒忘,父親您有您的思想。就算三哥和牧之都是父親的投資,是不是也該給個公平競爭的機會?我不信父親看不明白,牧之的困局是誰在操縱。如果這樣下去……父親是不是打算將我和牧之一同放棄了?」
程世運緩緩地吐著煙霧。
靜漪的清醒和坦白一如往昔,不同的是,比從前更見成熟,不再那麼衝動了。
程世運問道:「是牧之教你說這些的?」
靜漪說:「父親,這是我的看法。比起我來,他恐怕更加了解父親和三哥九哥。他也不是會讓我回來說這些的人。」
「那麼你回來,還打算回去嗎?在我聽來,你們似乎有了默契。」程世運說。
靜漪按捺住湧上心頭的痛,她坦白對父親說:「我希望能帶著一個好結果回去。如果不能,父親,我是沒有臉面回到陶家的。陶家上下待我都好的很。我現在是懇請父親考慮清楚……他要拿回的是陶家應得的……」
「眼下不行。」程世運說。
靜漪心涼了半截。
她直望著父親,問道:「什麼?」
儘管是預料之中的回答,她還是難以接受。總歸是存了希望的……她抓著沙發扶手,一用力站了起來,看著穩如泰山的父親,怒火頓時吞噬了她。
「父親,在您心裡,什麼都比不上您的理想重要嗎?牧之垮掉,對您有什麼好處?無非是三哥……索長官還在,他的路還長著呢!」
程世運抬眼看著靜漪,目光凌厲而冰冷。靜漪並不畏懼,與父親對視著。
「父親,我來要求的不多。三哥讓費玉明跟牧之要多少,九哥就給我多少帶回蘭州。否則,我是不會離開南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