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那容我回去給少奶奶拿件厚斗篷吧。」張媽輕聲說。
陶驤說:「奶奶給準備了,車上有。」
靜漪心裡一暖。張媽不再說什麼,扶了靜漪上車。
張伯開車比平時更要慢些,出了陶家大門,往燈市去,一路上都熱鬧的很。雖天寒地凍,不減人們一絲鬧花燈的熱情。
靜漪從車窗望著外頭的熱鬧煊赫,不時和張媽說著話。
陶驤坐在她身邊,聽她說話。靜漪本來話就不多,秋薇出嫁之後,她話就更少了。此時顯然是在家裡悶了小半年之後,初次出門高興的很。
到了燈市,陶驤讓張伯車子再開慢些。
外頭人頭攢動,到處都是歡聲笑語。也能聽見鑼鼓喧囂,那是遠處的太平鼓。
靜漪只覺得怦然心動,彷彿心底有什麼機關被觸動了似的,她轉臉看向陶驤——他正望著外面,稜角分明的臉,被匯聚過來的五彩燈影映著,竟見了幾分柔和……他忽然轉過臉來,她來不及迴避,他們便四目相對了。
陶驤說:「下車看看吧。」
「少爺……」張媽看著外頭人擠人,便不贊成。雖說前頭的車子早就停下來,陶駟夫婦一人牽著一個孩子的手,正在隨扈保護下逛著呢。
靜漪看了陶驤。
陶驤說:「不遠走。」
他沒再啰嗦,開車門下了車,扶著靜漪的手。地面上雖有積雪,卻也撒了厚厚一層黃沙,走起來倒不打滑。靜漪小心翼翼的,陶驤也是。兩人都走的極慢。
並沒有走幾步,來到一個很大的燈棚內,陶驤讓她站下。
靜漪抓著陶驤的手,仰頭看著花燈,輕聲道:「還真好看。」
兩人站在一盞美人燈前,靜漪看了燈,上頭題著詩……就是那字寫的細小,她看不清楚。
陶驤掏出一隻眼鏡盒子來給她。
靜漪意外,拿了眼鏡出來,呼出來的白汽哈在鏡片上,眼前白茫茫的,什麼也看不到。她頸子上緊了緊。白汽消失了,她看到陶驤很認真地再給她系斗篷——斗篷帽子被扶上來,長長的狐狸毛抖著,齊著眉……她轉開臉,看著燈上的詩句,卻比先前更看不清了似的。
陶驤牽著靜漪的手,就在燈棚里慢慢溜達著。
他忽然聽到有人笑。
笑聲很熟悉,他站下,一回頭,也微笑了——逄敦煌長袍馬褂,戴著狐皮帽子,本來正在燈棚里招呼往來的客人呢。這會兒看到陶驤夫婦,筒著手晃晃悠悠地過來,笑嘻嘻地問道:「今兒出來逛逛?」
靜漪看到逄敦煌,立即想到這是逄家的燈棚。於是她指著面前這盞美人燈,說:「這個好看。」
逄敦煌看著她比先前圓了一圈的臉上,架著圓圓的鏡片,頓覺好笑,便看向陶驤,笑嘻嘻地說:「陶司令,太太說這個燈好看。」
陶驤嗯了一聲,點點頭。
「說好看還不快掏錢么?」逄敦煌伸手。
陶驤一轉臉,說:「小馬,給太太拿上燈,咱們走。」
馬行健立即過來把美人燈取了下來,逄敦煌作勢攔著他還要收錢。
「逄敦煌你真是小氣。」從棚內走出來一個紅衣女子,也笑嘻嘻的。走近了,叫一聲陶司令、陶太太。正是任秀芳,身旁跟著的是她的丈夫趙仕民。
「我們是小本經營啊,軍爺!」逄敦煌說。
「小氣鬼,喝涼水。」靜漪輕聲道。
這下連陶驤都綳不住笑起來,逄敦煌他們幾個更是笑作一處。
燈棚里燈多人也多,難免擠擠挨挨的。逄敦煌讓他們裡面坐一會兒,陶驤看看靜漪。靜漪輕聲說:「我們別處逛逛也就回了,不耽誤你們的。」
「年年設燈棚,圖的不就是一個人多熱鬧嘛,哪兒說得上什麼耽誤不耽誤。」逄敦煌笑著說。他倒也不強留他們。
陶驤見陶駟他們帶著孩子們挑了許多花燈,要小馬一併給錢。逄敦煌笑著真要收錢,被逄老爺子兜頭給了一下子。
逄老爺子送陶驤他們出來時,讓人取來一對蓮花燈和一盞五子登科,笑道:「還想著那年陶司令和太太光臨過小號的事。一晃有幾年沒來了,照舊送盞燈給司令和太太賞玩,討個好意頭。」
「多謝逄老爺子。」陶驤微笑,親手接了燈。
逄敦煌笑著抱怨父親說這麼送下去可是賠錢了,忙趕著陶驤他們走。
外頭寒冷,只站了這一會兒,靜漪便覺得臉都木了。陶驤讓大龍去跟陶駟說一聲,自己帶著靜漪往車邊走去。
逄敦煌看他們走遠,搓搓手,捂在臉上,一轉身看到任秀芳夫婦倆正似笑非笑地望著他,他瞪老大的眼,還沒開口,任秀芳就說:「你那結拜妹子和段大哥這會子喝的都不知天高地厚了,還不上去看看?」
逄敦煌聽了,跺跺腳,說:「這些人……」急急忙忙地鑽進燈棚,從後面出去便奔了店裡樓上去了……
陶驤和靜漪上了車,馬上讓張伯開車回家。
靜漪看著面前放著的花燈,輕聲說:「老爺子記性真好,那年咱們不過遊戲,帶走了什麼燈,他竟還記得。」
陶驤也看了。他點點頭,沒言聲。
他想或許不是逄老爺子記性好,而是逄敦煌記性好……
不過一刻鐘,車子便開過青玉橋進了巷子。
距離大門口很遠,便看到衛兵做手勢。
陶驤讓張伯在大門口停下車,從門內立即跑下來兩個人,是史全和岑高英。陶驤眉頭一皺,吩咐張伯送靜漪回琅園,自己下了車。
「七少,出事了。」岑高英道。
陶驤等張伯的車開走,才抬腳上階,從容地問道:「什麼事?」
「南京方面過來的消息,程長官遇刺。」岑高英低聲道。
陶驤腳步都沒停,立即說:「立即找二少回來。」
他快步穿過庭院,往陶盛川書房走去。路上問史全陶駿來了沒有。史全說大少已經休息了,老帥的意思是情況不明,就不用大少到了。他點頭,等到了書房門外,早有人通報裡面,他直接就進了門。
「父親。」陶驤進門先把軍帽摘了。
外頭還飄著零星小雪,帽子上落了雪,進門便化成了水珠。
陶盛川正在屋內坐著,見他回來,倒先問了句出門逛的可好?陶驤見父親氣定神閑的,答道:「還好。情況怎麼樣了,父親?」
陶盛川說:「今天下午的事。他們是從別墅返回七星橋的路上被襲擊的。眼下消息被全面封鎖,程之忱生死不明。」
「我馬上召集緊急會議,部署進入戰備狀態。」陶驤說。
陶盛川點頭,道:「此事十分蹊蹺,不能不格外當心。」
陶驤看了父親。
陶盛川說:「刺客身上有白系的裝備。」
陶驤眉頭緊皺,沉吟片刻,道:「白家沒這麼著急,也不會不通聲氣。這是嫁禍於人。」
「果真如此,更要提防。」陶盛川道。
陶驤點頭。
「沒有確切消息之前,不能輕舉妄動。」陶盛川說著,見陶驤沉吟,「靜漪那裡也緩一緩再說。」
「是,父親。我也是這麼想的。」陶驤點頭。
「老爺,七少爺,二少爺回來了。」門外家僕稟報。
陶驤一回身,果然看到陶駟已經來到了書房門口……
已是深夜,陶驤從司令部回到家中,發現樓上的房間都還亮著燈。
院子里有應節的花燈彩帶,進了門在客廳顯眼處掛著晚上從燈市上拿回來的逄家那精巧別緻的燈,罩在電燈上,很是好看。
他想起剛剛因為是緊急召集的會議,逄敦煌穿著長袍馬褂戴著狐皮帽子頭一個走進會議室,趕的滿頭大汗。其他人來之前,他們倆和陶駟談了一會兒。逄敦煌對形勢的判斷與他不謀而合。程之忱遇刺事件撲朔迷離,但事情往下的發展,恐怕會趁機掀起一場混戰。大戰在即,不能不有所準備。會後逄敦煌二話不說,立即返回棲雲大營了。
陶駟嘆了句這等天兵天將是打哪兒起就被招安了的呢?
招安還罷了,最難能可貴的是共事越久,愈加互信互諒,肝膽相照……
張媽給陶驤開了門,說少奶奶還沒休息呢。
陶驤停了一會兒才上樓去,卻看到靜漪靠在沙發上睡著了。
他眉擰了擰。
月兒被他的樣子嚇到,忙說是少奶奶硬是不肯上床去睡的,她也沒有辦法。
陶驤看她這樣難免生氣,過去彎身看了她一會兒,伸出手臂去將她抱了起來。這一抱將她驚動,卻沒有立即就醒,往他懷裡縮了縮,照舊睡著——看樣子是累的很了,也的確是有點擔心的。不知道她是猜到有事發生,還是就只擔心他……他這樣抱著她,覺得她的確像是比從前重了些的。
等到他將靜漪放到床上,靜漪縮進被子里,找了個很合適的姿勢躺好了。他仍守在她身旁,看了她。
靜漪睜開眼,看到陶驤在床邊。
陶驤伸手摸摸她的額頭,低聲道:「睡吧,什麼事都沒有。」
她也真是困了,他既然這麼說了,那一定是沒有什麼事的了……
·
·
靜漪隔了好幾日才聽到三哥程之忱遇刺的消息。好在聽到這個令人震驚的消息的同時,也得知他只受了輕傷。本地電台的廣播放送了程之忱日前在公眾面前露面時講話的錄音。那聲音鏗鏘有力。雖說電波里的聲音變的和她印象中三哥的聲音大不一樣,也能十分地肯定他的確已經安然無恙。
她明白過來那天晚上陶驤是特意回來看看她的,又為什麼這幾日他忽然忙的不見蹤影。她都不難知道此事的敏感性。程之忱此時地位尚且不夠穩固,想趁此機會將他掀翻的大有人在……遇刺一事,各種傳聞鋪天蓋地。明面上程之忱的對手就有不少。包括陶系在內都有嫌疑。現場抓獲的行兇者因攜帶了白家的裝備指向性太過明顯,看起來則更像是欲蓋彌彰。儘管程之忱一再試圖將事態壓制在可控範圍之內,對白系及其同盟的陶系與段系的指責甚囂塵上。尤其在中央軍與白系交界的桂北地帶,雙方劍拔弩張,眼見衝突一觸即發。地處西北的陶系和北方的段系也已經做好了隨時應戰的準備。
在這種情況下,陶驤反而放鬆下來了似的。
他每日回來,不提外頭的事,也並不阻攔其他人議論。
靜漪偶爾聽他和陶駟聊天,只淡淡地一句「打不起來」便撂下了。陶駟笑著說那豈不是早前布置的那些都瞎耽誤工夫么?他卻笑笑說這倒也是未必。陶駟也笑,兩人說起了別的,輕輕鬆鬆的。
說話的工夫陶驤倒是發現了靜漪也在聽。不過他和陶駟的話並沒有迴避雅媚靜漪。只是雅媚不在意,靜漪不插言,只有兄弟倆當閑聊一般。
靜漪不知道陶驤的判斷是根據什麼做出的。但是她對他的判斷極為贊同。她的三哥,從來不是衝動的人。何況這等看起來是小事一樁,事實上一旦處理不當,場面就會令失去控制。三哥是不會犯這樣的錯誤的……她了解三哥。
事態的發展果然印證了陶驤的判斷。
程之忱讓人徹查此事,意欲嚴懲兇手。不久之後便將兇手正法,卻對揪出誰是其幕後指使者隻字不提。事情處理的果斷迅速,事態漸漸平息。
程之忱此舉看起來意在為穩定時局息事寧人,獲得了很多的讚譽。連之前反對他的一些人也認為他在此事上處置得當,面對複雜情勢有大將之風。程之忱在權力交接期再一次涉險過關……然而各方曾經一度緊張起來的神經是沒有那麼容易徹底放鬆的。隨著程之忱逐步推進他的改革計劃,朝野內外的各派交鋒仍不間斷地進行著,國會、報紙、輿1論、民心……處處像沒有硝煙的戰場。
與此同時程之忱也加緊了將軍權收歸中央的動作。隨著東北局勢的微妙變化,鎮守關內的段奉孝壓力日重。聯合白系與陶系對程之忱形成包圍之勢,意圖在保留軍權的同時,迫使程之忱改變先前索幼安所奉行的國內政策,以舉國之力支援東北,將日本人逐出東北。程之忱對此種建議置之不理,迅速調集中央軍精銳部隊,與三方對峙,從而拉開了曠日持久的談判與紛爭之序幕。
程之忱首先同段奉孝接觸。陶驤提醒段奉孝小心程之忱以談判為由拖延時間。段奉孝卻對程之忱保有希望。然而程之忱坐鎮南京,派其嫡系精銳突襲段奉孝部。段奉孝果然措手不及,於短短數日之內便失去了對京津的控制,只得率殘部敗退關外,隨後向中央軍投降,正式交出軍權。程之忱收編段系之後,稍事休整,目標轉向白系與陶系。程之忱先將白系放在一邊,意欲與陶系進行談判。
有了段奉孝的教訓在前,陶驤自然防著程之忱再來一招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遂與白煥章互通聲氣,同進同退。程之忱也沒有能一舉拿下陶白聯盟的能力。雙方互相試探著,局勢暫時陷入膠著狀態。
此時已是三月初,靜漪正在家中待產。
戰爭陰雲籠罩之下,春暖花開的時節她也未能有輕鬆的心情。目前對峙的雙方是程之忱的中央軍和陶驤的西北軍、白煥章的西南軍,換個說法,局勢稍有變化,就是她的三哥和丈夫將要廝殺。她唯一的希望是果真談判能成功。
從南京來的特使接連抵達蘭州,一趟又一趟的往來南京與蘭州之間,一趟又一趟地無功而返。身負遊說任務的特使中甚至包括了孔遠遒的父親孔智孝這樣與雙方都有著極深淵源的人物,仍然沒有能夠使雙方的分歧彌合。
孔智孝以長輩身份面見陶驤時,充分表達了對陶驤主張的理解,同時也深勸陶驤放棄這種主張,易幟歸順、共謀大事。
陶驤也向孔智孝直言不諱地說明了自己對程之忱政策的反對和擔憂。
他說:「孔伯父,陶驤身系西北軍數以十萬計將士身家性命,委實不能草率行事。如今東北有日本人行兇,英國人和德國人覬覦西北,從未停止過對新疆和西藏的垂涎之意。更不要提其他。若他程之忱仍一味以個人意志,一意孤行必得圍剿白匪、剷除異己殆盡方抵禦外侮,恕陶驤等不能苟同。」
孔智孝勸說未果,只得啟程返回。離開之前將受託帶來的幾封索雁臨、趙無垢等人寫給靜漪的親筆書信交給了陶驤。陶驤讓人交予靜漪。
靜漪閱後沒有複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