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敦煌等在外面,看到靜漪出來,他也站了起來。
靜漪看他一身便裝,心裡有數,請他坐了。等著上茶的工夫,逄敦煌問了她這幾天過的怎麼樣。
靜漪素服素麵,彷彿是個淡淡的影子,隨時會飄走。
靜漪點頭說很好,問他:「你來,是送我走的嗎?」
秋薇在她身後,聽到這一問,忙看了逄敦煌。
逄敦煌說:「牧之脫不開身。」他說著,端起了手邊的茶。
靜漪看他端著茶,卻好一會兒沒掀蓋,人好像呆了似的,不禁要仔細看了他。
逄敦煌知道靜漪那清澈而又敏銳的目光正在落在自己身上,這口茶就喝不下去,索性放了茶碗,說:「飛機已經在待命,隨時可以起飛。我不能親自送你去,但牧之派了馬少校帶人一路護送你。我也讓七姑娘跟她一道。等你安全到達,她們自然會返回。」
靜漪輕聲說:「不用那麼麻煩的……」
「你就聽我們一次安排吧。」逄敦煌忽然高聲。
靜漪愣了下,還沒等她開口,逄敦煌站了起來。他看上去有些焦躁和不滿,顯然都是因為她的緣故。但她敏感地覺得,似乎逄敦煌並不只是因為她說的話。她愣愣地瞅了敦煌。
逄敦煌說:「牧之都安排好了,你不要再橫生枝節。」
他看到靜漪臉白了下來,也有些後悔自己語氣重了。
秋薇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低聲道:「小姐,到時候用早點了。」
靜漪卻說:「不用了。車子在外頭等了吧?秋薇,你讓人把我的行李放到車上去。」
秋薇怔了片刻,才答應著去了。逄敦煌的副官元秋也在外頭,幫著將靜漪的行李拿出去。
靜漪看著他們忙碌,進去拿了大衣和手袋,出來時輕聲說:「走吧。」
「我剛才不該語氣那麼重。」逄敦煌說。
靜漪看了他,對他微笑,說:「沒關係。」
逄敦煌看了她溫柔的笑靨,呆了片刻,才道:「靜漪,你不該。」
靜漪先一步出了門。外頭寒氣逼人,她禁不住打了個寒噤。
逄敦煌替她展開大衣,看著她平靜的面容,似完全不為他的話所動,忍不住又要動氣。一想到她馬上就要離開,此時任何話恐怕都多說無益;可正因為她馬上就要離開,往後再見,遙遙無期,他實在有些忍不住。
「為了平定這場風波,牧之付出很大代價。他的確少有擺不平的事情,可問題不在這裡。而是你,怎麼忍心那麼對他?」逄敦煌嚴肅的很。靜漪不聲不響地走在他身旁。「仲成被扣在南京了。」
靜漪輕聲問:「理由呢?」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逄敦煌冷哼了一聲。
靜漪沒有問下去。
她走到車邊,看了秋薇。
秋薇要跟她上車。她堅持不允。秋薇淚如雨下。
靜漪給她擦著眼淚,說:「多保重,秋薇。」
她硬著心腸不再看秋薇,上了車,就看秋薇還扒著車邊,她忍著不看她,吩咐開車。
秋薇還是跟著車子跑了一段,直到車子開出巷口,她才蹲在地上放聲大哭……
靜漪胸口悶痛。
坐在前面的逄敦煌不吭聲。
往機場去的路上她一直望著窗外。從幽靜的銅獅子巷出來,司機繞了道,經過黃河邊,穿過了繁華的街道……這個她生活了幾年的古老城市,此時正在醒來。街上還有些雜亂,有密布的崗哨和軍警,都是前度混亂留下的痕迹。她胸口的悶痛在看到這些情景之後漸漸加重。
出了城不久便是曠野,今天有風,風裡攜著細沙,車子彷彿開進了紗帳里,她回頭看時,來時的路竟看不清楚了似的……她終於眼睛濕潤。
馬家瑜和七姑娘早已等在機場。
靜漪的車子一到,馬家瑜過來,親自給她開了車門。
她仍稱呼靜漪七少奶奶,說奉七少之命護送您離開蘭州。
靜漪說了聲謝謝,將隨身的東西交給了馬家瑜。
逄敦煌囑咐義妹幾句,讓她先與馬家瑜登機,自己陪著靜漪走向舷梯。
靜漪站下,望了敦煌。
此時黃沙隨風而起,細細的沙粒劈頭蓋臉而來,她有些睜不開眼了。冷風更吹的身子都要冷透了。
「去吧,外面冷。」逄敦煌說。他伸出手來,「保重,靜漪。」
靜漪握了他的手,說:「你也多保重。後會有期。」
她走上舷梯,只兩步,便停下來。回身一看,逄敦煌果然正注視著她。
逄敦煌心跳突然加速,靜漪望著他,顯然她是想問什麼,但最終她只點了點頭,將帽子上的紗放了下來。他看不到她的眼睛和面容,反而大大鬆了口氣,注視著她邁著輕盈而緩慢的腳步,走到舷梯盡頭處……她又回了下頭,這次卻沒有看他,而是望向了遠處。
靜漪進了機艙門,清秀的空乘替她拿好了手袋,請她就坐。
她坐下來,從舷窗里看看外頭。
逄敦煌仍站在那裡。他,他的隨從,和遠處停著的幾輛車子……在空曠的機場里,像散落天際的幾顆星星。
靜漪摘下帽子,抖了抖。似有沙粒被抖進她眼中,眼睛頓時疼的厲害……眼淚就那麼被沙粒硌出來。
她遮住眼睛。
飛機在轟鳴聲中起飛了……
她有點恍惚。似乎是滿眼的火紅,有人捧了她的面龐,給她輕輕吹著眼睛,繼而,舌尖輕觸……她猛睜開眼,舷窗外已是無邊無際的雲層。
空乘給她送來了熱毛巾和毛毯,問她要不要吃點什麼。她說不用,我什麼都不想吃。熱毛巾敷在了臉上,許久,她一動不動。
馬家瑜過來坐在了她對面,望著她。
她將毛巾疊好放回去,將妝容理好,才回望了馬家瑜——未著戎裝的馬家瑜,許是因為在執行任務,仍是精神抖擻,但面色凝重——她手扶著面前的小桌子,彷彿要找到點支撐,才問道:「馬少校,我想問您幾個問題,能如實回答我嗎?」
馬家瑜沉默片刻,點頭。
「剛才,七少在機場?」她手指扣著桌板。
「是。」馬家瑜回答。
「他要去哪裡?」靜漪問。
馬家瑜沒有立刻回答。靜漪盯著她,發現她的眼圈兒紅了。馬家瑜是極硬朗的女軍人……她胸口悶痛在加劇。
「馬少校。」七姑娘也過來了。她低聲叫著馬家瑜。
靜漪請她坐下,說:「告訴我,發生什麼事了。」
他絕不是一點小事便草木皆兵的人。他一夜之間果決處斷城中亂象,如此兇狠,也絕不會沒有道理。
「北平。七少要去北平。」馬家瑜看了七姑娘,「七少奶奶遲早會知道的。」
七姑娘沒出聲。
靜漪問道:「為什麼?」
「二少出事了。」馬家瑜啞了喉嚨。
靜漪看了她。
「二少,二少奶奶,瑟瑟小姐……一起的還有段司令。只有段司令生還。」馬家瑜雙眼通紅,「七少封鎖了消息,眼下只有我們幾個知道。逄旅長說,如果瞞不住七少奶奶,那就照實說了吧。」
靜漪問:「什麼時候的事?誰幹的?」
「日本人。昨晚十點鐘。」馬家瑜見靜漪冷靜,略放了點心。但她喉嚨哽咽,也說不得幾個字。「七少奶奶……」
「那麼,我們現在去哪裡?」靜漪問。
「上海。金太太到時會在機場接您。」馬家瑜回答。
靜漪說:「告訴機長,更改航線。」
馬家瑜愣住。
「去南京。」靜漪說著,站了起來,「我要去見程之忱。」
她聽到馬家瑜說七少奶奶您冷靜、節哀,七少安排您去上海的。
她冷靜的很,也不覺得悲傷。她就是要馬上去南京。她得問問三哥,陶家已經有人為了抗日犧牲了,他該怎麼做……她覺得自己很冷靜,冷靜到身體里的血液都在凝固。
雅媚……瑟瑟……她親愛的……
靜漪忽覺得喉嚨里一陣腥甜,一張口,吐出的是鮮血……
……
飛機起飛後好一會兒,逄敦煌才轉身朝著停在一邊的轎車走去。
逄敦煌上了車。
后座上已經坐了一個人,是陶驤。
他一身便裝,帽檐壓的很低。
停機坪上還有一架飛機在等待起飛。
「該告訴她的。」逄敦煌說。
陶驤望著隨風揚起的黃沙。
二哥陶駟昨晚遭到汽車炸彈襲擊,一家三口包括司機隨扈,無一生還。
他要求封鎖消息,在他處理完所有事情之前,任何人不準對外泄露。現在他得立即動身去北平處理後事。
他要帶二哥二嫂和瑟瑟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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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今天更不完這段了。明天一早發剩下的部分。明天加一點更吧。晚安,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