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兇已經查清,他想他必須親自動手報這個仇,否則他無法度過這一關……他沒有想過會以這樣慘烈的方式拉開他同敵人作戰的序幕。他總覺得二哥會自始至終與他並肩作戰。
但是現在二哥先走了,他要好好地送他一送……
「如果我回不來,不如在這裡了結;如果我回來,往後的日子會更兇險。她該為她的將來打算的。」陶驤說。
逄敦煌好半晌一言不發。
陶驤碰了碰帽檐,說:「這裡的事,暫時託付給你了。」
逄敦煌點頭。
陶驤伸出手來,逄敦煌握了他的手。
「一定平安回來。」逄敦煌說著,指了指外頭等著的人。陶驤看到了段奉先,「我和大少商量過,給你加派了這幾個人。段大哥早打定主意帶伏龍山的兄弟們投身抗日。京津那一帶,他又熟悉。他去了,真有事也有人幫你拿個主意。老八和十五槍法極准,加上你身邊的人,都是用得上的。這裡的事你放心。」
陶驤拍了拍他的肩膀,下了車。
逄敦煌也下車,看著陶驤向段奉先等人走去,短暫的交談之後,與他們一道登機了。
飛機起飛後,他才從舷窗里看了看下面這個城市——沿著奔騰的黃河,深灰色的彩帶一般狹長……他想她大概也做過同樣的事情。
今天風沙很大,她站在舷梯上和逄敦煌話別時,他沒能看清她的模樣。此時出現在眼前的,不是她臨走時那有些凄楚的身影,而是她那晚穿著漂亮的跳舞衣的嬌俏樣子。仔細一算,那是很久以前了——他聽說她很美,他曾在一疊閨秀的相片中隨手一抽就找到了她……但在見到她之前,他對她還是沒有能夠形成一個具體的印象。他當時甚至想其實他完全沒必要知道她是個什麼樣的人……他並不覺得他們果真會成親,儘管親事已定了好多年。
初見她時,也是機緣巧合。他有重要的事情要辦,剛好經過上海。
孔遠遒說牧之今晚你一定要來。你的未婚妻今天十八歲,你一定要和她跳一支舞……不,第一支舞必然是你和她跳的。
他們都這麼說,一定一定的,牧之你一定要這樣一定要那樣。
他多時不曾參加過舞會,或者只去跳跳舞,也很好。他上了車,孔家的司機載他去她住的地方。靜安寺的別墅,總是安靜而又漂亮的。他讓車子停在了馬路對面。他下車來,隔了一條街打量著這棟小巧精緻的別墅。他想如果主人的品味和這棟房子相差無幾的話,那倒是挺不錯的……他點燃了香煙,打算待這支煙燃盡,就去按門鈴。
有人出現在樓上陽台,是個清秀的學生樣的年輕人。他的視力非常好,甚至看得到他胸前別著的校徽。年輕人在陽台的暗處踱著步子,這樣不管是屋內還是外面的人,都不容易發現他。片刻之後,一個穿著跳舞衣的少女出來了……他看到他們輕聲地說著話,他看到他們牽著手跳起了舞。
他上了車。
但沒有立即離開。他看到那個年輕人從陽台翻身落下,消失在院牆之後。他想那裡一定有一個角門,可供他出入。於是幾分鐘後,果然年輕人的身影迅速從小巷裡閃出來,更迅速地消失在夜色里……他看了看錶。
也不過是半支舞的時間。
別墅門前停了轎車,美麗的少女們不久魚貫而出……忽有人回頭喊著小十快些我們要遲到了。
是趙家那對姐妹花。
從門內跑出來一個提著裙子的少女,他看了,心跳一頓。是那個在陽台上起舞的少女。
上車前她毫無預兆地抬眼瞥了一下他的車子所停的位置。當然她是看不到他的,這一點毫無疑問……他在車上坐了好久才讓司機趕去吉斯菲爾路六號。孔遠遒跺著腳說讓你去接人,你去黃浦江撈魚了么?舞會馬上開始,你快些去邀舞,等著請她跳舞的人可以排到明天晚上去了……他並不著急。
整個大廳里都是梔子花,滿滿的都是馥郁的芳香,還有喜氣洋洋的人們。
並不見她。
人們議論紛紛,想知道她今晚會以怎樣的方式出現。
他在舞廳的角落裡站了,聽到身後一聲輕輕的嘆息。
他回頭,是個戴著面具的少女。
是她。
她額角有顆嫣紅的痣,光潔飽滿的額頭彷彿嵌了顆小小的相思豆……她並沒有看他,只是預備走時,簾幕垂下的流蘇勾住了她發間的簪子。
她護著頭髮卻顧不得簪子,低低地呀了一聲,面上緋紅。
他伸手接住了簪子。
冰種翡翠並蒂梔子花簪。
她攏著散開的頭髮說多謝。
他說不客氣。
簪子還給了她,她也走開了。
他決定去請她跳舞……她似乎並沒有認出他。在那一晚之後很久,她也沒有認出他來……
今日一別,再相見不知何時何地?
她最重要的牽絆還在他身邊,是她給他的最珍貴的禮物。
他相信他們會有重逢的那一日。
他忽然想到,有一件事他沒有告訴她——父親病危時,他守在父親身邊。父親含笑對他說,囡囡的名字還是想一個好的吧。他想了好久了,那天同父親說,不如就叫遂心。
他們的女兒,會叫遂心。陶遂心。
屋子裡沒有開燈。窗帘低垂,外頭的一點光投進來,坐在窗前椅子里的那個單薄的人,聽到門開合的聲響,問道:「有回電嗎?」
無瑕關了房門。她輕手輕腳地走到靜漪身後,剛想要拉開小圓桌上那盞檯燈,就聽靜漪說:「就這樣吧。」
她已經在黑影中度過了好幾個夜晚。
無瑕過來,輕聲問:「還不吃東西?」
「有回電嗎?」靜漪依然望著窗外。隔著窗帘,只有外頭偶爾經過的汽車才帶來一點光影移動,除此之外,這裡安靜的彷彿古墓……她被安排到這裡來,形同軟禁。
她從機場見到無瑕,要求直赴南京。無瑕拗不過她,告訴她今天早上三哥才抵達上海。無瑕陪她一同前往。她馬不停蹄地直闖程之忱辦公室。但等了很久,之忱才見她。
她驚痛交加下不惜給以之忱最嚴厲的指責,之忱的暴怒也是她從未見過的。
她是被衛兵押著離開的。
這一次見面之慎始終在身邊,然而他一言不發。只在將她送抵此處時,才說了句你也要體諒三哥,如今境況又豈是他願意的?
她不能體諒,也不想體諒。
幾天過去了,外面的消息她只能通過無瑕得知。而除了無瑕,她誰也不見……她在等著陶驤的消息。哪怕能有一點,但是都沒有。而她發過去的電報,亦石沉大海。
無瑕說:「沒有。」
靜漪閉上眼睛。
無瑕過來,靜漪一轉臉,靠在她身上。她身上顫抖,無瑕緊緊摟了她。
「馬仲成已經返回蘭州。」無瑕告訴靜漪。
靜漪半晌才輕輕點了點頭。
「二表姐,他是有回電的吧?」她問。
無瑕撫摸著靜漪的發,停頓了一下。
「告訴我,他是怎麼說的。」她吸著氣,「我受得住。」
無瑕蹲下身,握了靜漪的手。
「各自珍重。」無瑕說。
靜漪的呼吸彷彿都停止了。她坐在那裡,紋絲不動。
無瑕覺得不妥,拉了燈繩。靜漪閉上眼,躲避著燈光。
「事已至此,漪兒……」無瑕頓住,看著靜漪慢慢睜開眼。和她想像的不同,仍在悲痛中的靜漪,看上去並不絕望。她的眼中一點淚光也沒有……無瑕意識到,這幾日,她根本沒有看到過靜漪掉眼淚。
她聽到靜漪的嘆息。
溫柔的嘆息。
她讓靜漪好好休息,如果再不吃飯,她就得讓醫生來給她打針了。靜漪這一次沒有反對。她出去時看了靜漪——她也正在望著她……要很久以後她才能領會當時靜漪眼中那堅毅的光芒。
當她帶著使女再上樓給靜漪送晚餐時,房門已鎖。
她讓人打開門,人去房空——她忘記了這是靜漪住了很多年的靜安別墅,如何不驚動人從這裡逃出去,對靜漪來說是輕而易舉的事……她站在陽台上,看著飄落的窗帘,沒有叫衛兵。
她關上落地窗,回到房間里,檢查靜漪的東西時,才看到掉在地上的那張字條。
是靜漪匆促間寫就的,字跡潦草。除了感謝,還有歉意。最後的四個字,是「各自珍重」。
無瑕看著這四個字,再看看這空蕩蕩的屋子,好久,她才走了出去。
走廊里似乎還有靜漪的聲音,笑著叫她二表姐,柔婉動聽……她想靜漪會照顧好自己,而她們不久後定會相見。
在這之前,她們自當各自珍重。
……
開往西伯利亞的火車上,從貴賓包廂里走出來一位年輕的女士。
她戴著眼鏡,穿著很普通的灰色大衣。
列車員同她禮貌地打招呼,問她是否要去餐車用餐。她點頭。
餐車裡用餐的人不少,外國人和中國人都有,用或高或低的音量交談著,有些嘈雜。
她只點了一杯紅茶,要了今天早上的報紙。火車很快就會開出國境,她也馬上就要離開中國了。此時看到國內的報紙,還是有些心情複雜。火車上的補給並不及時,好在這幾年,她也已經習慣了重要的報紙隔日才看到。
有乘客在高聲說著什麼,情緒十分激動。
她的紅茶恰好送到,侍應生對她低聲說抱歉。
「沒關係。」她低聲說著,回頭望了眼那高聲演說的乘客。在火車上數日,她都在包廂里,幾乎不曾見過這車上任何其他乘客。
見她留意,侍應生忙跟她解釋。
「您看看今天的報紙吧。各大報紙昨天都有報道,說前天日本關東軍幾號重要人物在會館晚餐時遭到暗殺,除了他們還包括了關東軍情報機構負責人,另外就有一個綽號是中國公主女人。據說現場非常乾淨,被發現時兇手,不,不能算兇手,俠客們蹤跡全無。牆上只留下一行字。」侍應生說的激動起來。
看著年輕的女士望著他。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身後的卡座里,一個中年男人站了起來,揮著他手中的報紙。
「對了!就是這句詩。」侍應生端著咖啡壺走開了。
餐車裡的氣氛熱烈起來,四處都是議論這場暗殺的聲音。
年輕的女士半晌才打開面前的報紙。
報道雖篇幅很長但說到暗殺細節都語焉不詳。倒是有一個傳說被記錄了下來。除了現場牆壁上書寫的那句詩,還遺落了一個面具。面具由絲綢縫製,孔雀翎綴邊,華美異常。記者推測這面具一定是有著特別的意義。但到目前為止,和這場暗殺有關的一切都撲朔迷離,必將成為一個歷史疑案……
她的手顫抖著,一杯紅茶潑了大半在報紙上。她抖掉報紙上的茶水,看到背面一張相片。
題目並不大,篇幅也不大。第四戰區司令長官陶驤自北平扶靈回蘭……相片里人影模糊,但他的樣子,無論如何她都認不錯的。
密密麻麻的油印字彷彿螞蟻似的在她眼前涌動,她站起來,走出了餐車。
當她拉開窗,原野的冷風吹進來,迅速將她的身體冷凍。
外面白雪皚皚,一望無際。
她還記得許久以前有過一次旅程,她們一路向西。
天寒地凍之中,有雅媚和瑟瑟伴著她……那笑語嫣然,在面前浮現。
她的眼淚流下來,被冷風吹著,幾乎即刻成冰。
火車停了下來,邊境官員在查證件。
走到她身後時,禮貌地同她攀談。
她的證件遞了上去,邊境官員對照相片和她本人,給她蓋了戳。
她道了謝。
火車穿越國境線時響起了鈴聲,清脆而響亮。
她回了一下頭。
她的家,她的國,她的愛……在漸漸遠去。
她一定會回來,在不久的將來,
【第二十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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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間還一更。八點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