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處清凈的小院落,應該就是外祖父母馮孝章夫婦的臨時落腳之所。
程世運見目的地已到,與陶驤簡單交談幾句,便說軍務要緊,讓陶驤先走。已經有人先去敲門。院內的守衛顯然謹慎,盤問許久才開門。林之忓隨程世運先走一步。
陶驤見靜漪還沒跟上去,只是望著自己。眼神里有一絲的捨不得。他看看已經走進院門的岳父,低聲對靜漪道:「快去吧。不是想這天想了很久了?」
靜漪說:「我等你走了再進去……有點怕。」
雖然等著一日也等了很久,事到臨頭當然是忐忑不安的。有父親在前,外祖父就是不待見他們,也總有父親擋著。可她就是到了這兒,才覺得心裡打鼓。
陶驤又撫撫她的後腦勺,說:「你真是誰都怕些,就只是不怕我,是嗎?」
靜漪默不作聲。
陶驤含著笑,低聲道:「再不進去,我走不了,可耽誤事兒。」
「誰耽誤你了……」靜漪也知道自己眼下這個樣子,實在是有點不像話,「你走啊。」
陶驤垂下手來,託了靜漪的手,緊緊一握。
這裡明中暗處都有好些人,實在不能有更親昵的舉動,然而他望著她的眼神,和她望著他的眼神里,都是藏也藏不住的關心和愛意……陶驤沒有再說什麼,鬆了手便轉身離去。
靜漪站在原地沒有動,眼看著陶驤上車——幾輛車子迅速消失在夜色中,快的就像是陶驤離開時那步伐……她聽到有人叫她十小姐。不用回頭也知道是之忓。定定心神,她低頭往院內走去。
之忓隨著她走進院中,聽靜漪問道:「老爺呢?」
靜漪望望這小院中,同她的設想一般無二的潔凈,也不見雜人。
之忓低聲道:「十小姐,馮家的大管家說馮老先生不見客。老爺正在廳里等候。」
靜漪皺了下眉。
雖是來之前就已經預想到會吃這樣的閉門羹,可想想父親這樣的人,居然還能來、吃過閉門羹之後還能耐著性子等候,她也有些莫名難受。
看出她臉色微變,之忓心裡便是一驚。轉念一想以她的性子,斷不會在此時此地做出什麼讓人難辦的事來的,忙上前一步替她開了上房門。
靜漪便看到父親正坐在正廳里,見她進來,問道:「牧之走了?」
「是。」靜漪答應著,走近些。
這院子小巧,房屋也不大。正廳里點的是蠟燭,習慣了電燈,頓覺此處昏暗。靜漪適應了屋內的光線,看清楚除了父親、之忓和她自己之外,屋子裡另有一人,正望著她。見她注意到自己,那人視線放低些,對程世運道:「程先生還是請回吧,我們老爺和太太此時確實不便見客。」
靜漪認出來,果然是馮永好。
馮永好轉達的,自然是馮孝章的意思。
傻子也聽得出來,這便是明著逐客的婉轉表達。
馮家的大管家,從前因為他臉上有幾顆麻子,又不喜歡他們這幾個頑童在馮家花園子里捉弄老爺養的金魚,被九哥背地裡叫他芝麻官的……九哥說宰相家奴七品官,大管家還是很有點七品官的官威的。多年不見,他年歲長了這許多,仍然是很威風的。這倒也確然是馮家家奴該有的氣度。
靜漪見父親沒立即出聲,自己也便坐在了父親的下手,聽到父親說:「時候不早,馮老先生不見客是應該的。我們不打擾老先生休息,在這等著便是。」
馮永好垂著手,微微笑著說:「程先生您別為難我一下人……我們老爺的意思,我已經轉達了。您就是等到天亮,老爺不見客,仍是不見客的。」
程世運還沒說話,靜漪掏出懷錶來,對著燭光一按,看看時間。她沒出聲,但她能覺察到從她拿出懷錶來的一剎那,那人的目光便追了過來……她從容地將懷錶放回衣袋中,望向靜坐上手的父親——程世運扶著扶手,紋絲不動,入定一般。
靜漪忽的想笑。
不知怎地,她竟覺得父親有些耍賴的意思了……這在她,簡直是不能想像的。她的父親,呼風喚雨撒豆成兵的父親,為了達到見外祖父的目的,竟要靠耍賴……她想想或許外祖父也已經氣的發昏。想必他老人家活了這麼多年,極少有人敢勉強他呢。
這時候程世運轉臉望了靜漪一眼。
靜漪看父親面上淡淡的,眼神也淡淡的,卻忽的意會到,輕聲開口問道:「請問老太太現在怎麼樣了?」
馮永好閉口不言。忽變的面人似的安靜。想必是見這兩父女賴在這裡不走,既是趕不出去,也抱定一問搖頭三不知的態度耗到底了。
靜漪見他不語,有心再問,程世運示意她安靜,片刻之後,從裡面出來兩個人,是兩個年紀已然不輕的婆子。走在前頭的那位先說馮大管家,這是照主子的吩咐送夜宵來的。靜漪仔細聽著,只說是主子,並沒有說是誰吩咐的呢,心裡就一動。馮永好顯然意外了些,並沒有當著客人細問,仍是站在原處,等她們上前送茶點。
靜漪看婆子們把茶盤中的食物放在小方桌上,香甜的味道令人立時便覺得心頭熨帖起來。此時寒夜深沉,有碗精細的甜品自然是再好不過的,縱然是誰也沒有心情去享用……她輕聲說了句辛苦。
她聲音很輕,大約只有近處的人才聽得見。
那婆子收住茶盤的動作因她這一句話,原本低著頭呢,迅速半抬眼望了她,頓時茶盤都險些掉在地上。靜漪看她嘴唇發顫,雖沒出聲,像是在叫小姐,忙伸手要扶她。
「陳媽,還不快退下!」馮永好突然沉聲道,「不成體統。」
「大管家,不必如此。」靜漪立即說。她曉得不過是因為這位陳媽看了她一眼而已。她也明白馮家這等朱門高第,規矩森嚴的地方,下人行差踏錯一絲一毫,也要受罰的。看這樣子陳媽也是馮家的老家人了,這定是因為自己和母親過於相像……對這一點她的認識總是模糊。在她看來,母親比自己要美麗的多了。
陳媽卻給她正經屈膝行禮,再忙忙地退了下去。
靜漪看了仍舊垂著手麵人兒似的站在那裡的馮大管家,有心再出聲說句什麼,但見身旁的父親好整以暇地將桌上的碗端了起來,一副自在的樣子,於是又忍了下來。
程世運拿了小瓷勺,舀著碗中的五穀甜粥,說:「靜漪也嘗一嘗吧。」
靜漪本不想動用。在這等氣氛下,如何吃的下?可她見父親似乎完全不介意,反倒像是很看重這碗粥似的,狐疑地端起碗來。
看這也就是很普通的五穀粥罷了。
靜漪舀了一勺送入口中時是這麼想的。可軟糯香滑的甜粥鋪在舌尖上,覆蓋味蕾的一剎那,她有種瞬間便被俘獲的感覺……她轉臉看著父親。
父女倆對視一眼,同時又各自舀了一勺粥。
馮永好和林之忓距離他們倆都不遠,此時都當沒看到他們頑童吃到愛吃的糖果似的得意樣子。馮大管家還特特地轉身去挑了挑燭芯……
靜漪輕聲說:「父親,這個粥……怎麼這麼好吃?」
程世運也輕聲道:「不知道。」
靜漪輕笑出聲。笑過,又覺得感慨。
幼時在馮家學畫時,點心是從來不缺的,偶爾師父留飯,印象里,飯菜味道也是上佳。她們家裡飯菜也是京城數得著的精緻上乘,並不是沒見識過好東西。況且依著她母親的手藝,偶爾下廚做一樣,味道總是令人驚艷。卻也沒有吃過這個,又簡單,又真新鮮……她吃到一半時,卻放下了碗。
她想或許母親並不是不會做這樣的吃食,而是她離開馮家的時候,便已經同馮家斷絕了一切聯繫。不管她願意還是不願意。
程世運看靜漪忽的像支被風吹蔫兒了的蘭花似的沒了精神,正想要說句話,就見靜漪坐直了,直對著馮永好說:「大管家,煩你進去跟姥爺說,我想見姥姥。我是醫生,姥姥病成這樣,我不親眼看看,放心不下。」
馮永好站在那兒好好兒的已經有大半晌。他年歲也大了,站著簡直也能睡過去。這會子被靜漪忽然這麼一說,連姥姥、姥爺都叫出來了,顯然是嚇的不輕。他張了張口,望著這個美的跟小仙女兒似的程家十小姐,暗暗叫苦,嘴上卻不得不說:「這……這這……這……我家老爺說了不見客……」
「我們不是客。」靜漪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