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潛(一)
宋時與入宮十年,從最低賤的粗使宮女,一路升級成御前奉詔女官。可她卻在二十五歲這一年自請出宮。
聖人不解:「卿前途無量,何故半途而廢?」
宋時與答:「我有大仇未報。」
聖人大笑:「你的仇家是誰,吾替你報仇便是。」
宋時與道:「我不能藉助您的力量。我要到他們身邊去,像蛇一樣在黑暗中窺伺。我要如鬼魅一般出現在睡夢中,讓他們驚恐、憤怒、絕望、崩潰。我要像山一樣壓在他們身上,將他們胸口的空氣一點一點擠壓出來,讓他們即使張大嘴也發不出聲音。我要讓世人見證他們罪有應得,要讓世間所有惡意在萌生的一瞬就伴隨著惶恐。這才是我要的復仇。」
1
自澶淵之盟簽訂之後,宋遼邊境安寧。雄州是大宋北部邊關重鎮,朝廷在此設立了榷場以供貿易。四十年來,商賈雲集,財貨流轉,曾經嚴整肅殺的軍事要塞,逐漸變成了繁華富庶的溫柔之鄉。
立冬前後,北風吹在臉上已如針扎一般寒涼,街面上的人卻不見少。賣果子的小攤販雙手攏袖站在鍋台邊,見有路人經過就大聲吆喝。有髡髮的契丹人停下來問價,他一邊笑著答話,一邊扯過油紙手腳麻利地包裹,自在談笑間已將生意做成了。
一行隊伍正聲勢浩大地由東面來。當先一個體面的小廝並兩個壯碩的婆子打頭陣。中間是一架紅柚木馬轎,轎身垂著細細的竹簾,由兩匹良馬抬著走得穩穩噹噹。後面跟著四個丫頭,各個容貌嬌麗,衣著錦繡。一行隊伍穿街過市,引得人人側目。
「這是誰家?好大的排場。」
賣果子的小販抬頭看了一眼,笑道:「是牙行周家的。客官,您來雄州榷場做生意,少不了要拜拜這尊大佛。」
此時馬轎里坐的卻不是周家的人。素手掀開密簾的一腳,宋時與往窗外看去,就見大道兩側食肆驛館鱗次櫛比,街面上賣甜水果子的小攤一家挨著一家,吆喝叫賣,聲聲入耳。茶香,肉香,果子香,順著帘子的縫隙飄進來,熏得人五臟六腑都暖了起來。到處都是人,不同的服飾,不同的樣貌,摩肩接踵。在宮廷十年,宋時與已經許久未曾見過這樣熱鬧的場景了。心頭暖意一過,又覺蕭索。十年,雄州繁華依舊,她卻已是滄海桑田。
馬轎在周家側門前停了下來,掌事的崔媽媽早就帶著一眾女使在門前等候。
「見過宋娘子。娘子一路舟車勞頓,辛苦了。我家主母一早被轉運使夫人請去吃茶,估摸著來不及迎接娘子,特意吩咐我給娘子賠個不是。」崔媽媽說著,上前來挽宋時與的手臂。宋時與是不動聲色地向後退了半步,躲過了這個看似親昵的動作。崔媽媽愣了一瞬,心道這宮裡出來的女官未免自視太高,大家都是給人當差的,何必這樣做派?心裡想著,面上不覺也冷了三分。
所有人都看出了崔媽媽的不悅,唯有宋時與不為所動,只道:「主母客氣了。我既受聘於你家,只管按契書給夠祿銀就好,談人情大可不必。我也只管做好我分內之事,多餘的一概不理。」
崔媽媽張了張嘴,竟不知該怎麼往下接,竟然鬼使神差地說了聲「是」,引宋時與入府。
一路上穿堂過屋,兩人都沒再說過一句話。隨行的女使們忍不住打量宋時與,只看到素袍籠罩下的挺直背影。入府第一天就敢得罪掌事女使,也不知這宋娘子究竟有多大的本事。
崔媽媽直接將宋時與帶到了鳳儀苑的偏廳,道:「我家姑娘還在午睡。娘子少坐,我去喚她出來。」
「崔媽媽留步。見姑娘之前我有幾句話要問,大娘子不在就只能請教您了。」
「娘子請講。」
「我經呂相公夫人引薦,與大娘子有幾次書信往來。信中說姑娘年方十五,端雅嫻靜,知書達理,我想定然是得名師調教過的。在我之前,府上的閨塾師是誰?可聘過教習先生?」
「未曾特意聘過閨塾師。我家大娘子做姑娘的時候就被教養得很好,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外面那些閨塾師不過有些虛名罷了,哪裡比得上我家大娘子悉心教養的好。至於教習先生,京哥考牙牌時請過不少,大娘子都讓敏兒姑娘跟著一併去聽。所以我家姑娘是又通琴棋書畫,又懂經營管家,出落得是一流的好。」崔媽媽臉上不免得意。
「聽上去敏姑娘真是舉世無雙。」宋時與話鋒一轉,「既如此,還要我來做什麼?趁著天色尚早,我還是回汴京去吧。」
宋時與說話就要走。崔媽媽愣了一瞬,急忙追上去,幾步之間已經到了屋外的廊下。崔媽媽積攢的不滿終於是憋不住了:「我說宋娘子,您好大的脾氣,一言不合就要撂挑子走人?您在呂相公夫婦面前也是這般做派?莫不是欺負我周家小門小戶,您看不上眼?」
宋時與一笑:「不瞞您說,我在聖人面前也是這副做派。聖人但有吩咐無不是清清楚楚,呂相公夫人也從來都是坦誠相待。崔媽媽,打從我下車開始,您說過幾句實話您心裡清楚。您這表面一派和氣,心裡全是算計,恕我不奉陪。」
崔媽媽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心道這女人實在厲害,句句都是明火執仗地拼殺,完全不是內宅里鬥法的路數。
不過崔媽媽倒還沒有被這一股火氣頂得頭腦發昏,再難對付,她也得把大娘子交代的事辦成。崔媽媽咬了咬牙,道:「宋娘子,不是我不跟您交底。這個中緣由,說出來有些忌諱。但您既已經做了我們姑娘的閨塾師,遲早也會知道,我便同您說實話吧。」
宋時與在廊下斂裙而坐,等著崔媽媽的下文。
「我們姑娘今年年初剛及笄,出落得端莊秀麗,才貌雙全,這一點雄州城裡有目共睹。我們大娘子為了教養好姑娘那真是傾盡心血,只盼將來姑娘能嫁入高門,謀個好前程。無奈咱們牙行身份尷尬,雖說領了牙牌就是半個官身,可在人家正經相公老爺們面前終究還是矮了三分。」
崔媽媽喘了口氣,繼續道:「三個月前,大娘子去東京走動,不知怎麼得了個消息,說元日宮中會辦一場選秀,女子只要年齡合適,不論出身皆可參加。」
崔媽媽說到這裡頓了頓,目光投向宋時與,像是在等她的佐證。宋時與點了點頭:「是有這麼個事,不過限定了參選良家女的戶籍必須在東京。」
崔媽媽臉色稍霽,道:「大娘子認準了這就是姑娘一步登天的機會,也不知使了什麼手段給姑娘改了戶籍,只等著元日就要帶姑娘進京參選。誰料想,平時和順乖巧的姑娘卻突然發了瘋一般鬧起來,抵死不肯進宮,還絕食了五日,險些餓死。唉,可給大娘子心疼壞了。」
宋時與垂眸道:「看來敏姑娘就算絕食抗爭,也沒能改變大娘子的心意。」
「是呢。」崔媽媽道,「大娘子為了姑娘的身子,只能先順著她說,可其實一直在暗暗地做準備。為了孩子的前程,哪個父母不是殫精竭慮?真真是操碎了心啊。」
「可這事,終究得敏姑娘點頭。」
「娘子說的是。我家大娘子想盡了辦法,聽說您是內廷榮休的女官,又教導過汴京城的高門貴女們,這才想盡辦法託了呂相公的夫人,誠了心請您來。」崔媽媽正了神色,「我家大娘子原是有兩個打算。一是盼著您能提早教姑娘一些宮廷禮儀,到時在帝後面前,不求出挑惹眼,總不至於冒犯;二是盼著您能與她講一講皇宮裡的神仙生活,小姑娘嘛,沒見過世面肯定害怕。您跟她說一說好處,她自然就心馳神往了。」
宋時與低聲道:「宮中也並不都是好處。螻蟻想要成仙,可是要脫胎換骨的。」
崔媽媽一撫掌:「便是要脫胎換骨,飛上枝頭做鳳凰!」
宋時與挑眉,一笑:「原來如此。鳳儀苑,這名字原是這麼來的。」
崔媽媽緩和了神色,道:「來龍去脈我可都跟您說清楚了。宋娘子,您要還是想走,就當什麼也沒聽過。莫要出去與人閑話,毀了我家姑娘的前程。」
宋時與目光投向遠方,沉吟片刻,道:「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您說。」
「你家大娘子經常這樣哄騙你家姑娘嗎?」
崔媽媽啞然,這算個什麼問題?
宋時與復又搖搖頭,好像剛才的話只是一陣風。她站起身:「帶我去見見姑娘吧。」
閨房裡燃著瑞腦香,甜膩膩的,從獸形銅爐的嘴裡吐出一道白霧,盤桓在本就不大的閨房裡。窗前種了幾棵松,蒼翠的枝葉遮擋了光線,白日倒像是傍晚光景。周敏面朝里躺在床上,聽見腳步聲,她身體明顯變得僵硬,卻沒有任何動作。直到崔媽媽開口。
「姑娘快起來,有客來了。」
然後周敏緩緩轉了過來。她的身體仍舊朝里,唯有頭和肩膀轉過來,整個人扭成一個詭異的弧度,像一隻毫無生氣的傀儡。她黑洞洞的眼睛盯著宋時與,宋時與也同樣回望著她。
好像過了很久,周敏問:「你是從汴京來的嗎?」
宋時與點點頭。
「怪不得,你身上有股死氣沉沉的味道。」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