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這些日子雄州哪裡最熱鬧,還要看清風樓了。
鄒四娘的馬隊得了唐懷風的令,從京畿路接手了一批茶葉,順利地運回了雄州。茶葉一向是最受歡迎的硬通貨,馬隊剛一到,各大商行的老闆就紛紛上門詢價收購,可把鄒四娘忙得不可開交。
宋時與坐在二樓雅間里,將窗子推開一個小縫,就見樓下鄒四娘滿臉含笑地送白三喜上了馬車。馬車剛一走,鄒四娘臉上的笑意就瞬間消散,綳得挺直的脊背也一瞬間垮了下來。
不多時,二樓房門開了。鄒四娘走進來坐在宋時與的身邊。
「怎麼,價錢沒談攏?」宋時與問道。
鄒四娘面色陰沉:「茶葉的價格比我走的時候整整低了四成。我手裡可是上好的陽羨茶,他們給開的價格竟還不如碎茶餅。」
宋時與垂眸一笑:「唐懷風給你的好處越多,其他商人就越恨你。況且鄧玉坤壟斷雄州茶行多年,他和白家是親家,定然不會輕易放過你。」
「鄧家商行和白家商行是最大的兩個私營商行,他們帶頭壓價,其他小商行也不敢給我出高價。」鄒四娘手指絞著帕子,「娘子,現在能打破這個局面的只有會首了。只要他肯出面,又或者他能收了我這批貨,那咱們這一單就把本錢收回來了啊!」
宋時與閑閑地靠在窗邊:「嗯,是沒錯。你去與他說了沒有?」
鄒四娘點點頭,目光有些躲閃:「他有個條件。三日之後商會雅集,他要你出面。」
宋時與彷彿一點都不驚訝:「還不到時候。」
鄒四娘面露難色:「娘子,您要是真不想出面,咱們雇個人假扮您行不行?雇個男人,他們要是知道宋老闆是個男人,以後也不會再這般為難我們了。」
宋時與笑了:「時間一長,假的可就變成真的了。」
鄒四娘神色赧然。這是她跑回來的第一單,如果這一單開不好,錢倒是其次,影響了底下人的士氣可就完了。這一趟回來白家鄧家還有其他一些商隊都來她這裡挖人,要不是她給的多,現在已經是一副空殼子了。
宋時與從懷中掏出一張牒券,將它放在桌子上,推到鄒四娘面前。鄒四娘一看險些驚掉了下巴,足足有五千貫!
「娘子,這是何意?」
宋時與道:「別慌,不是給你的。你拿著這個去給馬隊的夥計們看,告訴他們,東京的宋老闆有門路,茶葉已經賣到遼國去了。然後再給夥計們發點辛苦錢。至於那些茶葉,找個安全的地方妥善地存起來。等過完年再找機會出手。」
鄒四娘眼睛一亮,要麼說就沒有錢解決不了的事!這張牒券就是馬隊的定心丸。
「娘子真是手眼通天,活財神啊!這麼多錢,唐會首一時半會也拿不出來啊。」鄒四娘雙眼放光,將牒券小心地收起來。
宋時與挑唇,她辛苦十年攢下的家底,就這樣漫不經心地交到了鄒四娘手中。錢對她來說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讓別人認為她很有錢。人心是最重要的籌碼。
鄒四娘想了想,還是決定勸勸宋時與:「不過娘子,您為何就是不肯答應會首的條件呢?這不正好也是個機會。只要跟他上了一條船,咱們以後也算有了靠山。」
「靠山山會倒,靠水水會流。你當唐會首就沒有他的算計?」宋時與低頭看著自己的指尖,「他現在難受著呢。《鹽法》的事已經讓他失了人心。他現在扶持我們,許以重利,就是要讓我們去對抗那些大商人。當他的爪牙,當他的靶子。」
「唐家可是皇商!當他的爪牙也很有前途的。」鄒四娘道。
宋時與皺眉:「想要立起自己的名號,就不能依附於任何人。唐懷風這樣的人,我們想借他的勢,小心被他吸了血。」
鄒四娘點了點頭:「娘子這話我聽明白了。想我當初剛開始做酒肆的時候,總想著要能掛上樊樓的招牌就好了。結果跑去汴京,被人一頓奚落。後來想想,掛人家的招牌,什麼時候人家把牌子一收,自己還是一無所有。所以還是要有能自己能安身立命的招牌。」
「你明白就好。」宋時與往窗外看去,就見周敏已經買完了東西,帶著女使們往路邊的馬車走來。
「時間不早了,我該走了。」宋時與起身,將帷帽戴上,「哦,對了,之前請你去霸州幫忙辦的事情……」
「有有有,」鄒四娘也想起來了,急忙從袖口裡掏出一張紙,遞給宋時與:「我去到那陳家,用了些手段。不過那陳家也是沒打算替鄧家遮掩,給了點錢,竟然將切結書都交給我了。」
宋時與一目十行。切結書是鄧芸寫的,是她在上一段婚姻中與人通姦,被夫家抓住,逼迫她寫下罪行,下面還按著鄧芸的手印。如此一來,鄧家為什麼答應賠上全部嫁妝和離,和離後又為什麼發賣了陪嫁的奴僕,就都能說得通了。
鄒四娘雙眼放光:「我這輩子都沒想到能看到這樣的熱鬧。鄧家將消息捂得死死的。娘子,您是怎麼知道的?」
「人么,總會犯同樣的錯誤。」宋時與將切結書收入懷中。
鄒四娘立刻道:「娘子放心,我一定不走漏一點風聲。」
宋時與笑了:「讓你去辦這事兒,就不怕你走漏風聲。多謝了。」
周敏剛走到馬車邊,就見宋時與從清風樓里走出來,於是她快步迎上來,將手中新買的五綵線團展示給宋時與看。宋時與點了點頭,兩人剛要往馬車上走,就見迎面駛來一輛馬車,車角的燈籠上寫著大大的「鄧」字。
鄧芸掀開車簾,看見宋時與和周敏,臉上閃過一絲尷尬之色。
「鄧家姐姐,你最近往清風樓跑得好勤啊,該不是替鄧員外談生意來的吧?」周敏笑道。
鄧芸此時也不好再躲,於是說道:「我母親喜歡吃它家的果子,我跑腿罷了。你們又在此作甚?」
「我娘正準備給我哥哥下聘,我也要給未來嫂子準備些賀禮啊。你看這絲線好不好看?」
周敏看似無心,眼神中卻閃過一絲賊光。
就見鄧芸愣了一瞬,霎時臉色鐵青:「你說什麼,你哥哥要定親了?」
「哎呀,我可不敢再多嘴了,回去我娘要罵我的。芸姐姐,我們先回了哈。」周敏笑嘻嘻地拉著宋時與上了馬車。
「哎,你別走!」鄧芸還想再問,半個身子都探出了車窗。但是周家的馬車可沒停,一溜煙消失在長街上。
馬車顛簸,走出好遠。周敏笑道:「你瞧她那樣子,就像煮熟的鴨子飛了。」
「你又何必激她。」宋時與道。
周敏眼神轉冷:「我之前那個嫂嫂為人寬厚和善,就因為生不出孩子,不到三年就鬱郁而死。林家的姑娘我見過,是個柔弱的性子。我不想她也死掉。」
宋時與看著周敏,眼中有些欣慰:「你啊,自己已是泥菩薩過江,還有功夫記掛別人。」
周敏蹭到宋時與身邊:「老師,我們救救林家姑娘吧。您肯定有辦法的,是不是?」
宋時與閉上眼睛,不答。
唐懷風回到清風樓時已近掌燈。他剛剛見過轉運使,無非又是那些催繳賦稅、推行《鹽法》的舊事。唐懷風面上恭恭敬敬地應承下來,一出門就全忘了。
賬房齊俞剛剛從南邊查賬回來,已經在房間里等候多時了。唐懷風一進門,他便拿著一卷手書,跟在他身後連珠炮一般地彙報起來。
「京畿路的酒館茶肆賬目已經清完了,利潤和去年比都有提升。京東東路有些波動,實在是因為登州港口封了半年,其實也算正常。」
「正常的就不用說了,說不正常的。」
齊俞點點頭:「成都府路的鋪子放飛錢,出了幾筆壞賬。」
「多少?」
「十萬貫。」齊俞道,「那邊的管事請您的示下。」
「出錯了該查就查,又不是沒有定法。請我的示下,要麼這位管事無能,要麼就是他不想擔責。」唐懷風冷笑,「讓他照章辦事。不論辦得好與不好,這人都不再用了。」
唐懷風一邊說話,一邊洗手更衣。他脫下厚重的外衫,換上直裰,不小心大袖纏住了手臂,齊俞只能上前幫他整理。
「你要實在不想成婚,聘個女使也行啊,起碼照顧一下生活起居。」齊俞道。
唐懷風瞪了他一眼:「幫我拽一下袖子罷了,累著你了?」
「我是看你火氣太大。」齊俞笑道,」轉運使又找麻煩了吧?」
唐懷風在小榻上坐下,扯了個軟枕墊在後背:「朝廷總是既要又要還要,政令一股腦地推出來,沒個章法,好事也變成了壞事。」
齊俞點頭:「食肉者鄙。」
兩人對視,同時心照不宣地笑了。
「還有什麼事。」
「哦,剛剛鄒四娘來過。說茶葉都賣出去了。」
「賣出去了?」唐懷風一怔,「誰敢收她的貨?」
「宋老闆。」齊俞道,「賣了五千貫,牒券都給我看了。現在正在一樓開慶功宴呢。」
唐懷風眸光一轉,便明白了其中的關節。他以為她不過是想要賺點錢,沒想到竟然這麼大的氣魄。他給她機會上船,她竟這麼不知好歹。唐懷風覺得可氣又可笑,但笑過之後,忽然覺得心頭冷颼颼的。
她到底圖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