轎子停在半山腰的涼亭前。宋時與下了轎,踏著積雪走進亭中。
亭子四面透風,這個時節少有人來。今日卻有一人背身而坐。他穿著一身破爛的道袍,手邊一根青竹杖,頭髮花白,滿身征塵。
「道長好。」宋時與開口。
「何事。」
「聽說您的卦准,我想請您幫我算一卦。」
「每日三卦,今天已經算完了。娘子明日趕早吧。」
宋時與:「我五年前已經付過卦金了。」
道士身形一震,緩緩轉過頭來。他的半邊臉已經萎縮變形了,僅剩下一隻完好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宋時與。
「娘子不信鬼神,算也無益。」
宋時與笑道:「我不問前程。我問的是,人,能不能斗得過豺狼。」
滿地白雪,恰如一紙世情。
雪白的宣紙鋪在桌上,鄧大娘子將筆拿起來,即將遞到周京面前,卻被周大娘子壓住。
「你我兩家好歹相交一場,真要做得這麼絕么?」周大娘子用只有她們兩人能聽見的聲音道,「你別忘了,我娘家可姓唐。」
鄧大娘子冷笑一聲:「我有兩個女兒,你有幾個兒子?」
周大娘子眼中的光芒瞬間灰敗下去。鄧大娘子甩開她的手,將筆遞到周京手中:「京哥兒,你還是老老實實地寫吧。我這也是為了保你的前程。」
周京跪在周大娘子面前:「母親,我不能寫啊。要是寫了,我這輩子就毀在那個毒婦手裡了。」
「你不寫又能如何?」周大娘子全身都在顫抖,「你當初行苟且之事的時候怎麼沒想到今天?」
周京感覺渾身的血都涼了:「母親不信我?母親你怎麼可以不信我!都是這個毒婦做局害我的,我都是被人設計的!」
鄧芸仰頭一笑,一滴淚從眼角滑落。她知道自己就快成功了,她馬上就要嫁進雄州頂頂富貴的人家,嫁給一個前程遠大的夫婿了。可為什麼她卻突然覺得凄苦。
鄧大娘子冷笑:「我說京哥兒,你實在不必作這副委屈的態度。娶妻么,就是為了綿延子嗣。我女兒這是打著包票進你家的門,不是更好么?」
「那野種根本就不是我的!我就不可能有孩子!」
周京這話一出,在場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周大娘子:「京哥,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周京知道說出去的話已經收不回來了。他只覺得血沖得耳膜轟隆隆地響,此時此刻,什麼都不重要了。他就是不能讓那個毒婦得逞。
「我根本,不能生。」周京好像隔了相當遠的距離,聽見自己的聲音說,「我十一歲掉進了冰窟窿里,生了一場大病。有一回機緣之下,我認識了一個擅長男症的道醫,他說我內淤堵阻滯,縱能行事,也不能使婦人受孕。」
周京走到鄧芸面前,露出一個猙獰的笑:「這些年我睡過很多女人,她們都懷不上,就你懷上了?你這個毒婦,想借別人的種進我家的門,你死吧你!」
鄧芸只覺得手腳冰涼:「你之前說只要我懷了孕就娶我進門,都是騙我的!」
「沒錯,我怎麼會娶你?你們鄧家除了有幾個錢還有什麼?商人,呵呵,賤!我可是通判大人的女婿!」周京大笑著,朝上座的林大娘子長揖。
林大娘子將手中茶盞猛然摔在地上,霎時間碎瓷飛濺:「你明知自己有病還來禍害我女兒,你好惡毒啊!」
「岳母!你將女兒嫁給我有什麼不好?我一定好好待她。將來過繼一個兒子,又免了她的生育之苦,多美的一樁事啊!」周京道。
林大娘子都不知該如何罵了,又將手邊的茶壺摔了過去:「無恥!你無恥!」
周京哈哈大笑:「今天整個雄州的人都知道我來你家下聘了。你不認不行。你不認我,我就去府衙告狀,說你言而無信。林大人的官聲可就不好聽了。」
周大娘子一巴掌抽在周京臉上。這一巴掌,她幾乎將全身的力氣都用盡了。要不是崔媽媽扶著,恐怕站都站不住。
周京捂著臉:「母親你做什麼。這局面我都拿捏住了!」
「你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畜生,我不是你母親!」周大娘子聲嘶力竭地吼道。
周京瞪大了眼睛,然後咧開嘴,笑了:「母親,我可是您明告祖宗過繼來的兒子。周家靠我頂門戶,您也要靠我養老送終的!」
周京環顧四周,瑟縮在地的鄧家母女、上首的林大娘子,和氣的發抖的周大娘子,繼而一聲輕笑:「一群女流之輩。我還是去找我岳丈大人說話吧。」
周京轉身便走出了房間。林大娘子急忙道:「快把他攔住,別讓他去前廳!」
幾個林家的下人上前七手八腳把周京按在了院子里。
周大娘子對崔媽媽說道:「叫人把他給我綁回府里,別讓人看見。」
崔媽媽點頭,快步走了出去。
周大娘子轉身,向著林大娘子行了一禮:「我這兒子得了失心瘋,大娘子莫怪。今日我原是為了慶賀林家姑娘生辰而來,外面那些禮物也都是給姑娘的賀禮。希望林姑娘前程似錦,得配良婿。」
林大娘子深吸了一口氣:「周大娘子的一番盛情,我替女兒謝過。我們都是體面人家,以後還是和和氣氣,常來常往。」
周大娘子點頭稱是。一場風波便這樣心照不宣地化解了。
「鄧家姑娘行為不檢,與人私通以至身懷有孕,有傷風化。該怎麼處置,還請通判娘子定奪。」
經過剛才那一番變故,鄧家母女早已沒了先前的氣勢。鄧芸急忙往鄧大娘子身後躲,鄧大娘子卻是強撐著一口氣,叫道:「你說撇清就瞥清了?這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你周家的!我手裡捏著人證物證。你敢上公堂承認你兒子生不出來?看以後誰還敢跟你家結親,你周家就會淪為一個笑話!」
周大娘子冷笑:「所有人都看見我兒子得了瘋病,他已不適合再議親了。」
周大娘子蹲下身,貼在鄧大娘子耳邊道:「我這兒子是過繼來的,我不心疼。你十月懷胎、九死一生生下的女兒,你真捨得么?」
鄧大娘子目眥欲裂。她突然暴起,解下腰帶套在鄧芸的脖子上,神情猙獰如厲鬼:「兒啊,你遭人姦汙,以死明志!娘一定替你討個公道!」
鄧大娘子雙腳蹬著鄧芸的後背,兩隻手扯住腰帶,沒命地往後拉。腰帶深深地陷進了鄧芸的脖子禮,她的臉被憋得漲紅扭曲,雙手雙腳無力地踢打掙扎。所有人都被這場面震住了。林大娘子率先反應過來,對左右大叫道:「快把她拉開!救人!快!」
幾個壯碩的婆子七手八腳終於將鄧大娘子拉開了。鄧芸趴在地上不住地乾嘔,人已丟了半條命。林大娘子被嚇得癱坐在椅子上。周大娘子怔怔看著被制住的鄧大娘子:「你瘋了?虎毒尚不食子。她可是你的親生女兒啊!」
鄧大娘子表情猙獰,眼淚順著淚溝留下:「你周家唐家是什麼地位啊。我舍一個女兒,吞下你們幾代的家業,值了!」
「你丈夫現在已經是商會的會首,你家已然是富庶之家了,你還不知足嗎?」
「知足?」鄧大娘子冷笑,「我從一個給人洗衣做飯的老媽子,到今天的富家大娘子,你以為是我知足就能得來的嗎?這世道本就是人吃人,我今天吃定你了。」
周大娘子向後踉蹌了幾步,扶著桌子站定。她平生第一次感受到恐懼。眼前這人不是人,而是個畜生。她沒有人的感情,也就沒有人的弱點。怎麼斗得贏?
鄧芸伸手拽了拽周大娘子的裙角,她的嗓子已經被勒破了,開口聲音嘶啞:「大娘子,你今日不從,我總歸活不了。我一死,你家就什麼也說不清了。你就讓我進門吧,我以後一定好好孝敬你。」
周大娘子苦笑:「你們母女真是好手段啊。合著你的人命,還要我來背了?」
林大娘子遠遠看著,只覺得遍體生寒。此時被卡住脖子的其實是周大娘子,她就要被豺狼生生吞了。林大娘子想幫忙也用不上力,這個局面根本就是無解。
就在此時,忽有一女使貼著牆邊走來,伏身在林大娘子耳邊說了幾句什麼。林大娘子眉頭一跳,便吩咐道:「請她進來吧。」
進來的不是別人,正是鄒四娘。
鄒四娘進屋,見到鄧家母女的荒唐樣子,先是嚇了一跳:「哎呀呀,這不是鄧家的大娘子和姑娘么,這是怎麼了?」
林大娘子喚道:「鄒四娘,上來回話。」
鄒四娘便上前行禮。她這樣的商戶娘子平素沒有機會見到官眷,於是誇張地行了一個磕頭禮,引得旁邊的女使掩唇而笑。
林大娘子讓她平了身:「將你來此處的意圖說個清楚。」
「是。」鄒四娘道,「事情原是這樣。我近日來建了個馬隊,承蒙商會照顧,給了我一單茶葉生意。足足賺了五千貫呢!我當天晚上就在我那酒樓里開了場慶功宴,請我那些個夥計們都來喝酒。」
「你說要緊的。」旁邊女使出言提醒。
「哎,哎,這就說到了。這一喝酒吧,就容易出事兒。第二天早上我一看,我那五千貫的牒券竟給丟了!這可給我急壞了。不過當天晚上大門看得死,我就想著肯定是家賊,就叫人把酒樓翻了個底朝天。結果這賊真讓我抓住了。原來是上個月新來的一個馬夫,姓馮。」
鄧芸身體僵硬,她的眼神中透露出驚恐。
鄒四娘繼續說道:「我在他房中不僅找到了我那五千貫,還發現了不少散碎的銀子和細軟,看上去都是價格不菲之物。我猜測他肯定還偷了別人的東西,就將他打了一頓讓他招認,結果他說……他說……」
「說什麼,快講!」林大娘子道。
鄒四娘瞥了一眼鄧家母女:「他說他和鄧家的大姑娘是老相好了,這些東西都是大姑娘送給他的。我一想,這事兒關乎姑娘的名節,就沒有聲張,先去鄧家找大娘子核實再說。結果鄧家的僕人告訴我大娘子和姑娘都在這兒,我覺得耽擱不得,就來了。」
鄧大娘子的眼睛猛然睜大:「你胡說什麼」
周大娘子卻瞬間嗅到了生機,一把拉住鄒四娘:「那個馬夫的證詞你可有記錄下來?」
「有。」鄒四娘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遞給周大娘子,「您看,他招人的,哪一天和鄧姑娘在何處私會,私會之後給了他什麼,一字一句我都記下來了,還有他的畫押。我怕他撒謊,又分別問了店裡的幾個茶博士,大伙兒都說這段日子鄧姑娘來得勤。還有一個鄧姑娘貼身的金鎖鏈,被他偷偷藏起來的,也讓我搜出來了。」
鄒四娘抬手,一個精緻的金鎖鏈落了下來。鎖鏈的一頭還墜著一個黃金墜子,上刻著一個「芸」字。
周大娘子哈哈大笑:「好啊,這野種的爹可算給找到了!」
周大娘子上前一步,一把扯住鄧大娘子的衣襟:「人證物證都全了,咱們去見官啊!」
鄧大娘子一把將周大娘子推開,便朝著鄒四娘撲了過來,想要搶奪證詞和鎖鏈。怎料鄒四娘躲得快,鄧大娘子撲了個空,栽倒在地上,昏了過去。
周大娘子怒極反笑:「你別以為耍賴就能過關,今日這事兒咱們必得論個清楚。你不讓我活,我豈能放過你!」
林大娘子即刻發話:「來人,將鄧家母女捆了,送官府!」
幾個婆子上前就來拉扯昏迷的鄧大娘子。鄧大娘子倒吸了一口氣,從地上爬起來,一把將婆子推倒:「我不去官府!我哪兒也不去!今日我死也要死在這兒!」
林大娘子冷笑:「既然這樣,就將爺們兒們都請過來吧。看看你家員外爺怎麼說。」
「不,不行……」鄧大娘子面露驚恐,她放開了柱子幾步來到周大娘子腳邊,臉上已全然沒有了方才的狠辣,抹著眼淚哭道,「大娘子,我也是被這丫頭蒙蔽了啊!我不知道她還做出這樣不要臉的事!我回去我一定好好教訓她。這要是送了官,她可就真沒命了啊……」
鄧芸也爬到周大娘子腳邊,哭訴道:「大娘子,您不要聽我母親的,這件事我母親從頭到尾都知道。她根本不是顧念我,她只是怕我爹知道了會要了她的命。」
「你住嘴!」鄧大娘子厲聲喝道,一巴掌打在鄧芸的臉上。鄧芸便如一塊破布般委頓在地。
「娘,我是您的親生女兒,可您要殺我啊!不如咱們娘倆黃泉路上做個伴吧!」
「你這個不知父母恩的混蛋東西!我真是白生養了你一場!」
鄧大娘子說著又要來撕扯鄧芸,幸好被幾個婆子拉住,才沒有撲上去。周大娘子只覺得心頭寒涼,她竟有些心疼鄧芸,竟然攤上了這樣一個禽獸一般的母親。
母女二人的哭聲和罵聲令人頭痛。林大娘子被折騰了這半日,只覺得疲累極了,於是扶著女使的手走到周大娘子身邊。
「周家姐姐,我有一句話,不知你願不願聽。」
「大娘子請講。」
「我這樣說,有些慷他人之慨了。但今日這個局面,息事寧人,對咱們三家都好。」林大娘子看周大娘子沒有不耐的神色,便繼續說道,「鄧家手裡捏著你的家僕和京哥的把柄。你的手裡也有鄧家丫頭的罪狀。若公之於眾,你們兩敗俱傷。不如做個交換,互相留個體面。」
周大娘子忘不了剛才鄧大娘子猙獰如厲鬼的樣子,但她也明白,這是眼下成本最低的解決辦法。她是老練的生意人,她早就學會繞過情緒做出決定。
「那就請通判夫人做個見證。」
林家的宴席草草散了。這一官宦人家究竟是怎麼將一場下聘宴變成生辰宴的,大伙兒也都默契地沒有深究。只能從散場時眾人心照不宣地眼神中推斷出,周家和林家的這場聯姻,大約是黃了。
宋時與在路口的小巷裡下了轎。她打賞了轎夫一把銅錢,便朝著清風樓走去。
二樓最東邊的雅座里隱約能看到一個人影。宋時與和鄒四娘約好,事成之後在此碰面。
宋時與推開門,就見一人立在窗邊。那人聽見聲音轉過身,不是鄒四娘,而是唐懷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