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竹公子?」
「草民是。」
鄂邑蓋公主輕頷了下首,「丁外人和我說過你是女子,為什麼明明是女子卻穿男裝,還對外稱呼竹公子?」
雲歌還未開口,一旁的丁外人笑道:「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做官人的脾氣總是對女子瞧低幾分,雅廚恐怕是不得已才對外隱瞞了性別,省得有人說閑話。」
丁外人的話顯是恰搔到公主癢處,公主面色不悅,看雲歌的眼光卻流露了欣賞理解,「你們都起來吧!男子女子都是娘生爹養,卻偏偏事事都是男子說了算,各種規矩也是他們定,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娶了又娶,女子卻……唉!難為你小小年紀,就能在長安城闖出名頭,本宮吃過一次你做的菜,就是比宮中的男御廚也毫不遜色,而且更有情趣。今日的菜務必用心做,做得好本宮會有重賞。」
雲歌和許平君行禮後退出。
許平君看給她們領路的宮女沒有留意她們,附在雲歌耳邊笑道:「原來公主也和我們一樣呢!」
雲歌笑起來,「難道你以為她會比我們多長一個鼻子,還是一隻眼睛?」
「誰是那個意思?我是說公主說的話很……很好,好象說出了我平常想過,卻還沒有想明白的事情,原來就是因為定規矩的是男人,所以女人才處處受束縛。」
雲歌斂了笑意,「別琢磨公主的話了,還是好好琢磨如何做菜。今日有些奇怪,公主和丁外人並非第一次吃我做的菜,可公主卻是第一次為了菜肴召見我,還特意叮囑我們要好好做菜。」
許平君想了會,神色也凝重起來,「公主的那句話,做得好本宮會有重賞,只怕反面的意思就是做不好會重罰,今日真的一點差錯都不能出呢!」
雲歌輕嘆口氣,「我覺得我要再給這些皇親貴胄做幾次菜,就要不喜歡做菜了,我不喜歡這種感覺。做菜應該是快樂輕鬆的事情,吃菜也應該是快樂輕鬆的事情,不管是朋友,還是家人,辛勞一天後,坐在飯桌前,一起享受飯菜,應該是一天中最幸福的時刻,不是現在這樣的。」
許平君笑摟住雲歌的肩膀,「晚上你給我和病已做菜,你高高興興做,我們高高興興吃,把不開心的感覺全部忘記。」
雲歌笑著點頭,「嗯。」
「現在你就不要把吃菜的人想成什麼公主王爺了,你就想成是做給你的朋友,做給一個你關心想念,卻不能見面的人。想成他吃了你做的菜,會開心一笑,會感受到你對他的關心,會有很溫暖的感覺。」
「許姐姐,你剛才還誇公主,我覺得你比公主還會說話。」
「雲丫頭,你也很會哄人。好了,不要廢話了,快想想做什麼菜,快點,快點……」
――――――――――
皇帝劉弗陵的性格冷漠難近,可鄂邑蓋公主和皇帝自小親近,在琢磨皇上喜好這點上,自非他人能及。
劉弗陵小時候喜讀傳奇地誌,遊俠列傳,喜歡與各國來朝見的使者交談。雖然這些癖好早已經成為塵封的記憶,可在鄂邑蓋公主府,一切其他事情都可以暫時忘記,可以只靜靜享受一些他在宮裡不能觸摸到的事情。
一個胡女正在彈奏曲子,鄂邑蓋公主介紹道:「皇弟,這是長安歌舞坊間正流行的曲子,彈奏的樂器叫做琵琶,是西域的歌女帶來的,聽說龜滋的王妃最愛此器,從民間廣徵歌曲,以至龜滋人人以會彈琵琶為榮。」
看到劉弗陵端起桌上的酒杯,鄂邑蓋公主又笑著說:「此酒名叫竹葉青,是長安人現在最愛的酒,因為一日只賣一壇,名頭又響,價錢比暗流出去的貢酒還貴呢!飲此酒的人最愛說竹葉青,君子……」
公主想了一瞬,想不起來,看向了孟珏,坐在最下首的孟珏續道:「竹葉青,酒中君子,君子之酒。」
劉弗陵淡淡掃了眼孟珏,視線又落回了彈奏琵琶的女子身上。
往常喜說話、善交談丁外人只是恭敬地坐在公主身後,反常地一句話都不說,顯然對劉弗陵很是畏懼,竟連討好逢迎的話都不敢隨便說。
劉弗陵又是一個不愛說話的人,屋子內只有公主一個人的聲音在琵琶聲中偶爾響起。
孟珏微微眯起了眼睛,有意思!劉弗陵是真地在傾聽欣賞著樂曲。
這是長安城內,他第一次碰見在宴席上真正欣賞曲子的人,而非只是把一切視作背景。
「公主,菜肴已經準備妥當,要上菜嗎?」侍女跪在簾外問。
公主徵詢地看向劉弗陵,劉弗陵輕頷了下首,公主立即吩咐侍女上菜。
菜肴一碟碟從外端進來,卻沒有人接近劉弗陵。所有的菜肴都是轉交給宦官於安,由於安一碟碟檢查後,再一碟碟放在劉弗陵面前。
等布好菜,侍女拿出雲歌交給她的絹帕,按照雲歌的指示,照本宣科。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請選用第一道菜。」
劉弗陵怔了一下,朝公主道:「阿姊,吃飯還需要猜謎嗎?」
「這……今日不是府中的廚子,是特意召了長安城內號竹公子的雅廚,聽聞吃她的飯菜常有意料不到的新鮮花樣。因為怕她緊張,所以未告訴她是給皇弟做菜,沒料到吃她的菜還要講究順序,皇弟若不喜歡,我命她撤了。」
立在劉弗陵身側的於安俯身回道:「皇上,奴才的聽聞也如公主所言。傳聞這個雅廚最善於化用畫意、詩意、歌意、曲意,菜名和菜式相得益彰。還傳聞他有竹葉屏,只要能在上面留下詩詞的人都可以免費用菜,皇上曾召見過的賢良魏相就曾在其上留字,侍郎林子風也匿名在上留過詩。」
丁外人看孟珏盯著他,忙暗中比了個手勢,示意召雲歌來不是他的主意,是公主的意思,他也沒有辦法。
劉弗陵對公主搖了下頭,「菜肴的酸甜苦辣,先吃哪個,後吃哪個,最後滋味會截然不同。比如先苦後甜,甜者越甜,先甜後苦卻是苦上加苦。這個廚子很下功夫,不好辜負他的一片心意,朕就接了他的題目,猜猜他的謎。」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劉弗陵一面思索,一面審視過桌上的菜肴。一盤菜的碟子形如柳葉,其內盛著一顆顆珍珠大小的透明小丸子,如同離人的淚。
他夾了一筷子。
珍珠丸子入口爽滑,未及咀嚼已滑入肚子,清甜過後,口中慢慢浸出苦。劉弗陵吟道:「惜剪剪碧玉葉,恨年年贈離別。」
竹公子這道菜的碟子化用了折柳贈別的風俗,菜則蘊意離人千行淚,都是暗含贈別意思。
侍女看了一下雲歌給的答案,忙笑著說:「恭喜皇上,竹公子的第一道菜正是此菜,名為『贈別』。」其實不管對不對,侍女都早就決定會說對,但現在皇上能猜對,自然更好。
「相去萬餘里,各在天一涯。請用第二道菜。」
看著漂浮在湯麵上的星星好象是南瓜雕刻而成,入口卻完全不是南瓜味,透著澀,和先前的苦交織在一起,變成苦澀。
劉弗陵在滿嘴的苦味中,吟出了相合的詩:「人生如參商,西東不得見。」因心中有感,這兩句他吟誦得份外慢。
參商二星雖在同一片天空下,卻是參星在西、商星在東,此出彼沒,永不相見,不正是相隔天涯不能相見的人?
「恭喜皇上,此菜的菜命正是『參商』。」
…………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請用第五道菜。」
劉弗陵神思有些恍惚,未看桌上的菜,就吟道:「何以長相思?看取綠羅裙。」
劉弗陵吟完詩後,卻沒有選菜,只怔怔出神,半晌都沒有說話,眾人也不敢吭聲,最後是於安大著膽子輕叫了聲「皇上」。
劉弗陵眼中幾分黯然,垂目掃了眼桌上的菜,夾了一筷用蓮子和蓮藕所做的菜。蓮心之苦有如離人心上的苦,藕離絲不斷正如人雖分離,卻相思不能絕,「此菜該叫『相思』。」
看菜名的侍女忙說:「正是。」
…………
「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返,請用第六道菜。」
…………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請用第七道菜。」
…………
上一道菜的味道,是下一道菜的味引,從苦轉澀,由澀轉辛,由辛轉清,由清轉甘,由甘轉甜,最後只是普通的油鹽味,可在經歷過前面的各種濃烈味道,吃到日常的油鹽味,竟覺出了平淡的溫暖。
「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請用最後一道菜。」
劉弗陵端起最後一道菜肴:一碗粟米粥。靜靜吃著,一句話不說。
公主忐忑不安,皇上怎麼不吟出菜名?莫非生氣了?也對,這個雅廚怎麼拿了碗百姓家的粟米粥來充數?正想設法補救,卻看到侍女面帶喜色。
侍女靜靜向皇上行了一禮後,把布菜的菜單雙手奉給公主後,退了下去。
公主府上其他未能進來服侍的宮女,看到布菜的侍女阿清出來,都立即圍了上去,「清姐姐,見到皇上了嗎?長什麼樣子?皇上可留意看姐姐了?」
阿清笑說:「你們是先皇的香艷故事聽多了吧?如今的皇帝是什麼心性,你們又不是沒聽聞過?趕緊別做那些夢了,不出差錯就好。」
拉著她手的女子笑道:「清姐姐嚇得不輕呢!一手的汗!」
阿清苦著臉說:「吃菜要先猜謎,猜就猜吧!那你也說些吉利話呀!偏偏句句傷感。我們都是公主府家養的奴婢,皇室宴席見得不少,幾時見過粟米粥做菜肴?而這道菜的名字更古怪,叫『無言』,難道是差得無話可說嗎?真是搞不懂!」越到後面,阿清越是害怕皇上會猜錯。雅廚心思古怪,皇上也心思古怪,萬一皇上猜錯,她根本沒有信心能圓謊,幸虧皇上果如傳聞,才思敏捷,全部猜正確。
公主打開布帛,看了一眼,原來謎題就是「無言」,難怪皇上不出一語,公主忐忑盡去,帶笑看向皇上。
慢慢地,劉弗陵唇角逸出了笑。
若是知己,何須言語?菜肴品到此處,懂得的人自然一句話不用說,不懂得的說得再多也是枉然。
千言萬語,對牽掛的人不過是希望他吃飽穿暖這樣的最簡單企盼,希望他能照顧好自己。
菜肴的千滋百味,固然濃烈刺激,可最溫暖、最好吃的其實只是普通的油鹽味,正如生命中的酸甜苦澀辛辣,再諸彩紛呈、跌宕起伏,最終希望的也不過是牽著手看細水長流的平淡幸福。
於安瞪大了眼睛,皇上笑了。
劉弗陵含笑對公主道謝,「廚師很好,菜肴很好吃,多謝阿姊。」
孟珏心中莫名地不安起來。
公主看著皇上,忽覺酸楚,心中微動,未經深思就問道:「皇弟喜歡就好,可想召見雅廚竹公子?其實竹公子……」
孟珏不小心將酒碰倒,「咣當」一聲,酒壺落地的大響阻止了公主就要出口的話。
孟珏忙離席跪下請罪。
劉弗陵讓他起身,孟珏再三謝恩後才退回座位,丁外人已在桌下拽了好幾下公主的衣袖。
公主立即反應過來,如今皇上還未和上官皇后圓房,若給皇上舉薦女子,萬一獲寵,定會得罪上官桀和霍光。霍光撇開不說,她和上官桀卻是一向交好,目前的局面,犯不著搬起石頭砸自己。
公主忙笑著命歌女再奏一首曲子,又傳了舞女來獻舞,儘力避開先前的話頭。
劉弗陵吃了一碗粥後,對公主說:「重賞雅廚。」公主忙應是。
於安細聲說:「皇上若喜歡雅廚做的菜,不如把他召入宮中做御廚,日日給皇上做菜。」
劉弗陵沉吟不語。
孟珏、公主、丁外人的心都立即懸了起來,丁外人更是恨得想殺了於安這個要壞了他富貴的人。
半晌後,劉弗陵低垂著眼睛說:「這個人要的東西,朕給不了他。讓他自由自在地做自己想做的菜方是真心欣賞他。」
孟珏心中震動,一時說不出是什麼感覺,這個皇上給了他太多意外。
劉弗陵少年登基,一無實權,漢武帝留給他的又是一個爛攤子。面對著權欲重城府深的霍光、貪婪狠辣的上官桀、好功喜名重權的桑弘羊、和對皇位虎視耽耽的燕王這些權臣,他卻能維持著巧妙的均衡,艱難小心地推行著改革。
孟珏早料到劉弗陵不一般,可真見到真人,他還是意外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有幾個天子不是把擁有視作理所當然?
雲歌受了重賞後,心中很是吃驚,難道有人品懂了她的菜?轉念一想,心中的驚訝又全部沒了。
這些長安城的皇親貴胄們,山珍海味早就吃膩味了,專喜歡新鮮,也許是猜謎吃菜的樣式讓他們覺得新奇了。她早料到,宮女雖拿了她的謎面,但肯定不管吃的人說對說錯,宮女都會說對,讓對方歡喜。
她今日做這些菜,只是被許平君的話語觸動,只是膩味了做違心之菜,一時任性為自己而做,做過了,心情釋放出來,也就行了。既然不能給當年的那個人吃,那麼誰吃就都無所謂了。
如果知音能那麼容易遇見,也不會世間千年,只一曲《高山流水》,伯牙也不會為了子期離世,悲而裂琴,從此終身再不彈琴。
雲歌和許平君向公主府的總管告辭,沿著小路出來,遠遠地就看見公主府的正門口,黑壓壓跪了一地的人。
許平君忙探著腦袋仔細瞅,想看看究竟什麼人這麼大排場。
華蓋馬車的帘子正緩緩落下,雲歌只看見一截黑色金織袍袖。
看馬車已經去遠,許平君嘆了口氣,「能讓公主恭送到府門口?不知道是什麼人?可惜沒有看到。」
雲歌抿了抿嘴說:「應該是皇帝。我好象記得書上說漢朝以黑色和金色為貴,黑底金綉應該是龍袍的顏色。」
許平君叫了聲「我的老娘呀!」,立即跪下來磕頭。
雲歌嘻嘻笑起來,「果然是天子腳下長大的人。可惜人已經走了,你這個忠心耿耿的大漢子民就省了這個頭吧!」強拽起許平君,兩人又是笑又是鬧地從角門出了公主府。
看到靜站在路旁的孟珏,雲歌的笑聲一下卡在了喉嚨里。
冬日陽光下,孟珏一身長袍,隨意而立,氣宇超脫,意態風流。
許平君瞟了眼雲歌,又瞟了眼孟珏,低聲說:「我有事情先走一步。」
雲歌跟在許平君身後也想走,孟珏叫住了她,「雲歌,我有話和你說。」
雲歌只能停下,「你說。」
「如果公主再傳你做菜,想辦法推掉,我已經和丁外人說過,他會替你周旋。」
眼前的人真真切切地站在她眼前,可她卻總覺得象隔著大霧,似近實遠。
雲歌輕點了下頭,「多謝。你今日也在公主府嗎?你吃了我做的菜嗎?好吃嗎?」
正是冬日午後,淡金的陽光恰恰照著雲歌。雲歌的臉微仰,專註地凝視著孟珏,漆黑的眼睛中有燃燒的希冀,她的人也如一個小小的太陽。
孟珏心中一盪,定了定神,方微笑著說:「吃了,很好吃。」
「怎麼個好法?」
「化詩入菜,菜色美麗,滋味可口。」
「可口?怎麼個可口法?」
「雲歌,你做的菜很好吃,再說就是拾人牙慧了。」
「可是我想聽你說。」
「濃淡得宜,口味獨特,可謂增之一分則厚,減之一分則輕。」
孟珏看雲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看,表情似有幾分落寞傷心,他卻覺得自己的話說得並無不妥之處,不禁問道:「雲歌,你怎麼了?」
雲歌先是失望,可又覺不對,慢慢琢磨過來後,失望散去,只覺震驚。深吸了口氣,掩去一切情緒,笑搖搖頭,「沒什麼。孟珏,你有事嗎?若沒事送我回家好嗎?你回長安這麼久,卻還沒有和我們聚過呢!我們晚上一起吃飯,好不好?那個……」雲歌掃了眼四周,「那個爛王爺也該離開長安了吧?」
孟珏還未答應,雲歌已經自做主張地拽著他的胳膊向前走。
孟珏想抽脫胳膊,身體卻違背了他的意志,任由雲歌拽著。
一路上,雲歌都唧唧喳喳地說個不停,任何事情到她眼睛中,再經由她描繪出來,都成了生命中的笑聲。
「孟公子。」
寶馬香車,雲鬢花顏,紅酥手將東珠簾輕挑,霍成君從車上盈盈而下。
孟珏站在了路邊,笑和她說話。
雲歌看霍成君的視線壓根不掃她,顯然自己根本未入人家眼。而孟珏似乎也忘記了她的存在。
雲歌索性悄悄往後退了幾步,一副路人的樣子,心裡開始慢慢數數,一、二、三……
孟珏和霍成君,一個溫潤君子,一個窈窕淑女,談笑間自成風景。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嗯,時間到!二哥雖然是個不講理的人,可有些話卻很有道理,不在意的,才會忘記。
雲歌往後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然後一個轉身,小步跑著離開。
兩個正談笑的人,兩個好似從沒有留意過路人的人,卻是一個笑意微不可見地濃了,一個說話間語聲微微一頓。
―――――――――――――
雲歌主廚,許平君打下手,劉病已負責灶火,三個人邊幹活,邊笑鬧。
小小的廚房擠了三個人,已經很顯擁擠,可在冬日的夜晚,只覺溫暖。
許平君笑說著白日在公主府的見聞,說到自己錯過了見皇上一面,遺憾地直跺腳,「都怪雲歌,走路慢吞吞,象只烏龜。一會偷摘公主府里的幾片葉子,一會偷摘一朵花,要是走快點,肯定能見到。」
雲歌促狹地說:「姐姐是貴極的命,按張仙人的意思那肯定是姐姐嫁的人貴極,天下至貴,莫過皇帝,難道姐姐想做皇妃?」
許平君瞟了眼劉病已,一下急起來,過來就要掐雲歌的嘴,「壞丫頭,看你以後還敢亂說?」
雲歌連連求饒,一面四處躲避,一面央求劉病已給她說情。
劉病已坐在灶堂後笑著說:「我怕引火燒身,還是觀火安全。」
眼看許平君的油手就要抹到雲歌臉上,正急急而跑的雲歌撞到一個推門而進的人,立腳不穩,被來人抱了個滿懷。
孟珏身子微側,擋住了許平君,毫不避諱地護住雲歌,笑著說:「好熱鬧!還以為一來就能吃飯,沒想到兩個大廚正忙著打架。」
許平君看到孟珏,臉色一白,立即收回了手,安靜地後退了一大步。
雲歌漲紅著臉,從孟珏懷裡跳出,低著頭說:「都是家常菜,不特意講究刀功菜樣,很快就能好。」
雲歌匆匆轉身切菜,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自己卻不知道自己的嘴角不自禁地上揚,羞意未退的臉上暈出了笑意。
劉病已的視線從雲歌臉上一掃而過後看向孟珏,沒想到孟珏正含笑注視著他,明明很溫潤的笑意,劉病已卻覺得漾著嘲諷。
兩人視線相撞,又都各自移開,談笑如常。
用過飯後,劉病已自告奮勇地承擔了洗碗的任務,雲歌在一旁幫著「倒忙」,說是燒水換水,卻是嘻嘻哈哈地玩著水。
許平君想走近,卻又遲疑,半依在廳房的門扉上,沉默地看著正一會皺眉、一會大笑的劉病已。
孟珏剛走到她身側,許平君立即站直了身子。
孟珏並不介意,微微一笑,轉身就要離開,許平君猶豫了下,叫住了孟珏,「孟大哥,我……」卻又說不下去。
模糊的燭火下,孟珏的笑意幾分飄忽,「有了歐侯家的事情,你害怕我也很正常。」
許平君不能否認自己心內的感受,更不敢去面對這件事情的真相,所以一切肯定都如張仙人所說,是命!
許平君強笑了笑,將已經埋藏的東西埋得更深了一些,看著劉病已和雲歌,「我和病已小時就認識,可有時候,卻覺得自己象個外人,走不進病已的世界中。你對雲歌呢?」
孟珏微笑著不答反問:「你的心意還沒有變?」
許平君用力點頭,如果這世上還有她可以肯定的東西,那這是唯一。
「我第一次見他時,因為在家裡受了委屈,正躲在柴火堆後偷偷哭。他蹲在我身前問我『小妹,為什麼哭?』他的笑容很溫暖,好象真的是我哥哥,所以我就莫名其妙地對著一個第一次見的人,一面哭一面說。很多年了,他一直在我身邊,父親醉倒在外面,他會幫我把父親背回家。我娘罵了我,他會寬慰我,帶我出去偷地瓜烤來吃。過年時,知道我娘不會給我買東西,他會特意省了錢給我買絹花戴。家裡活實在干不過來時,他會早早幫我把柴砍好,把水缸注滿。每次想到他,就覺得不管再苦,我都能撐過去,再大的委屈也不怕。你說我會變嗎?」
孟珏笑,「似乎不容易。」
許平君長嘆了口氣,「母親現在雖不逼嫁我了,可我總不能在家裡呆一輩子。」
屋內忽然一陣笑聲傳出,許平君和孟珏都把視線投向了屋內。
不知道雲歌和劉病已在說什麼,兩人都笑得直不起腰來。
一盆子的碗筷,洗了大半晌,才洗了兩三個。劉病已好似嫌雲歌不幫忙,盡添亂,想轟雲歌出來,雲歌卻耍賴不肯走,唧唧喳喳連比帶笑。劉病已又是氣又是笑,順手從灶台下摸了把灶灰,抹到了雲歌臉上。
許平君偷眼看向孟珏,卻見孟珏依舊淡淡而笑,表情未有任何不悅。
她心中暗傷,正想進屋,忽聽到孟珏說:「你認識掖庭令張賀嗎?」
「見過幾次。張大人曾是父親的上司。病已也和張大人認識,我記得小時候張大人對病已很好,但病已很少去見他,關係慢慢就生疏了。」
「如果說病已心中還有親人長輩,那非張賀莫屬。」
許平君不能相信,可對孟珏的話又不得不信,心中驚疑不定,琢磨著孟珏為何和她說這些。
一切收拾妥當後也到了睡覺時間,孟珏說:「我該回去了,順路送雲歌回屋。」
雲歌笑嚷,「幾步路,還要送嗎?」
許平君低著頭沒有說話,
劉病已起身道:「幾步路也是路,你們可是女孩子,孟珏送雲歌,我就送平君回去。」
四個人出了門,兩個人向左,兩個人向右。
有別於四人一起時的有說有笑,此時都沉默了下來。
走到門口,孟珏卻沒有離去的意思,他不說走,雲歌也不催他,兩人默默相對而站。
雲歌不知道為什麼,她對著劉病已可以有說有笑,可和孟珏在一起,她就覺得不知道說什麼好。
站了一會,孟珏遞給雲歌一樣東西。
雲歌就著月光看了下,原來是根簪子。
很是樸素,只用了金和銀,但打造上極費心力。兩朵小花,一金,一銀,並蒂而舞,栩栩如生,此時月華在上流動,更透出一股纏綿。
雲歌看著淺淺而笑的孟珏,心撲通撲通地跳,「有牡丹簪,芙蓉簪,卻少有金銀花簪,不過很別緻,也很好看,送我的?」
孟珏微笑著看了看四周:「難道這裡還有別人?」
雲歌握著簪子立了一會,把簪子遞迴給孟珏,低著頭說:「我不能要。」
孟珏的眼睛內慢慢透出了冷芒,臉上的笑意卻沒有變化,聲音也依舊溫和如春風,「為什麼?」
「我……我……反正我不能要。」
「朝廷判案都有個理由,我不想做一個糊裡糊塗的受刑人,你總該告訴我,為何判了我罪。」
雲歌的心尖彷彿有一根細細的繩子系著,孟珏每說一個字,就一牽一牽的疼,雲歌卻沒有辦法回答他,只能沉默。
「為了劉病已?」
雲歌猛然抬頭看向孟珏,「你……」撞到孟珏的眼睛,她又低下了頭,「……如何知道?」
孟珏笑,几絲淡淡的嘲諷,「你暗地裡為他做了多少事情?我又不是沒長眼睛。可我弄不懂,你究竟在想什麼?說你有心,你卻處處讓著許平君,說你無心,你又這副樣子。」
雲歌咬著唇,不說話。
孟珏凝視了會雲歌,既沒有接雲歌手中的簪子,也不說離去,反倒理了理長袍,坐到了門檻上,拍了拍身側餘下的地方,「坐下來慢慢想,到天亮還有好幾個時辰。」
雲歌站了會,坐到了他旁邊,「想聽個故事嗎?」
孟珏沒有看她,只凝視著夜空說:「夜還很長,而我很有耐心。」
雲歌也抬頭看向天空,今夜又是繁星滿天,「我很喜歡星星,我認識每一顆星星,他們就象我的朋友,知道我的一切心事。我以前和你說過我和劉病已很小的時候認識,是小時候的朋友,其實……其實我和他只見過一面,我送過他一隻珍珠繡鞋,我們有盟約,可是也許當年太小,又只是一面之緣,他已經都忘記了。」
當孟珏聽到珍珠繡鞋定鴛盟時,眸子的顏色驟然變深,好似黑暗的夜碎裂在他的眼睛中。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一直不肯親口問他,也許是因為女孩家的矜持和失望,他都已經忘記我了,我卻還……也許是因為許姐姐,也許是他已經不是……病已大哥很好,可他不是我心中的樣子。」
「那在你心中,他應該是什麼樣子?」
「應該……他……會知道我……就象……」雲歌語塞,想了半晌,喃喃說:「只是一種感覺,我說不清楚。」
雲歌把簪子再次遞到孟珏眼前:「我是有婚約的人,不能收你的東西。」
孟珏一句話未說,爽快地接過了簪子。
雲歌手中驟空,心中有一剎那的失落,沒料到孟珏打量了她一瞬,把簪子插到了她的髮髻上。
雲歌怔怔地瞪著孟珏,孟珏起身離去,「我又不是向你求親,你何必急著逃?你不想知道我究竟是什麼人嗎?明天帶你去見一個長輩。不要緊張,只是喝杯茶,聊會天。我做錯了些事情,有些害怕去見長輩,所以帶個朋友去,叔叔見朋友在場,估計就不好說重話了,這根簪子算作明日的謝禮,記得明日帶上。」話還沒有說完,人就已經走遠。
雲歌望著他消失的方向出神,很久後,無力地靠在了門扉上。
頭頂的蒼穹深邃悠遠,一顆顆星子一如過去的千百個日子。
她分不清自己的心緒,究竟是傷多還是喜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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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珏帶著雲歌在長安城最繁華的街區七繞八拐,好久後才來到一座藏在深深巷子中的府邸前。
不過幾步之遙,一牆之隔,可因為布局巧妙,一邊是萬丈繁華,一邊卻是林木幽幽,恍如兩個世界。
雲歌輕聲說:「小隱隱於山,大隱隱於市,你的叔叔不好應付呢!」
孟珏寬慰雲歌:「不用擔心,風叔叔沒有子女,卻十分喜歡女兒,一定會很喜歡你,只怕到時,對你比對我更好。」
屋內不冷也不熱,除了桌椅外,就一個大檀木架子,視野很是開闊。
檀木架上面高低錯落地擺著水仙花,盈盈一室清香。
「雲歌,你在這裡等著,我去見叔叔。不管發生什麼聽到什麼,你只需要微笑就好了。」孟珏叮囑了雲歌一句,轉身而去。
雲歌走到架旁,細細欣賞著不同品種的水仙花。
遙遙傳來說話聲,但隔得太遠,雲歌又不好意思多聽,所以並未聽真切,只覺得說話的聲音極為嚴厲,似乎在訓斥孟珏。
「做生意免不了和官面上的人來往,可無論如何,不許介入漢朝現在的黨派爭執中。你在長安結交的都是些什麼人?動輒千金、甚至萬金的花銷都幹什麼了?為什麼會暗中販運鐵礦石到燕國?別和我說做生意的鬼話!我可沒見到你一個子的進帳!還有那些古玩玉器去了哪裡?不要以為我病著就什麼都不知道。小珏,你如此行事,我身體再不好,也不能放心把生意交給你,錢財的確可以鑄就權勢之路,可也……」
來人看到屋內有人,聲音忽然頓住,「小珏,你帶朋友來?怎未事先告訴我?」
本來幾分不悅,可看到那個女子雖只是一個側影,卻如空潭花,山澗雲,輕盈靈動,浩氣清英,與花中潔者水仙並立,不但未遜色,反更顯瑤台空靈。臉色仍然嚴厲,心中的不悅卻已褪去幾分。
雲歌聽到腳步聲到了門口,盈盈笑著回身行禮,「雲歌見過叔叔。」
孟珏介紹道:「風叔叔,這是雲歌。」
雲歌又笑著,恭敬地行了一禮。
不知道風叔有什麼病,臉色看上去蠟黃,不過精神還好。
風叔叔盯著雲歌髮髻邊的簪子看了好幾眼,細細打量了會雲歌,讓雲歌坐,開口就問:「雲歌,你是哪裡人?」
「我不知道。我從小跟著父母東跑西跑的,這個地方住一會,那個地方住一會,爹爹和娘親都是喜歡冒險和新鮮事情的人,所以我們去過很多國家,也住過很多國家,不知道該算哪裡人。我在西域很多國家有家,在塞北也有家。」
風叔難得地露了笑,「你漢語說得這麼好,家裡的父母應該都說漢語吧?」
雲歌楞了一下,點點頭。
是啊!她怎麼從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父母雖會說很多國家的語言,可家裡都用漢語交談,現在想來,家中的習俗也全是漢人的風俗,可父母卻從沒有來過漢朝?
一直板著臉的風叔神情變得柔和,「你有兄長嗎?」
「我有兩個哥哥。」
風叔問:「你大哥叫什麼?」
雲歌猶豫了下,方說:「大哥單名逸。」
風叔的笑意越發深,神情越發溫和,「他現在可好?」
「大哥年長我很多,我出生時,他已成年,常常出門在外,我也有兩三年沒有見大哥了,不過我大哥很能幹的,所以肯定很好。」
「你娘……她……她身子可好?」
「很好。」
雲歌雖然自小就被叮囑過,不可輕易告訴別人家人的消息,可風叔問的問題都不打緊,況且他是孟珏的長輩,換成她帶孟珏回家,只怕母親也免不了問東問西,人同此心,雲歌也就一一回答了。
風叔再沒有說話,只是凝視著雲歌,神情似喜似傷。
雖然屋子內的沉默有些古怪,風叔盯著她審視的視線也讓雲歌有些不舒服,可雲歌謹記孟珏的叮囑,一直微笑地坐著。
很久後,風叔輕嘆了口氣,極溫和地問:「你髮髻上的簪子是小珏給你的?」
雲歌雖不拘小節,臉也不禁紅起來,只輕輕點了點頭。
孟珏走到雲歌身側,牽著雲歌的手站起,雲歌抽了幾下,沒有抽出來,孟珏反倒握得越發緊。
孟珏向風叔行禮,「叔叔,我和雲歌還有事要辦,如果叔叔沒有別的事情囑咐,我們就先告退了。」
風叔凝視著手牽著手、肩並著肩而站的孟珏和雲歌,一時沒有說話,似乎想起了什麼,神情幾分恍惚悲傷,眼睛內卻透出了欣喜,和顏悅色地說,「你們去吧!」又特意對雲歌說:「把這裡就當成自己家,有時間多來玩,若小珏欺負了你,記得來和叔叔說。」
風叔言語間透著以孟珏長輩的身份,認可了雲歌是孟珏什麼人的感覺,雲歌幾分尷尬,幾分羞赧,只能微笑著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