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小妹梳洗完,用了些早點,一個人靜靜在窗前擺弄著一瓶梅花,插了一遍,左右看看,似不滿意,又取出來,再插一遍。
一旁服侍她已久的宮女都是見怪不怪,不發一言,要麼垂目盯著地面,要麼雙眼直直盯著前面。
上官小妹身材嬌小,偏偏椒房殿內的擺設為了彰示皇后的鳳儀威嚴,件件都十分堂皇的大。
新來的侍女橙兒看了半晌,只見皇后來來回回擺弄著一瓶花。從她眼中看過去,皇后就是一個小人兒,穿得刻意老成穩重,縮在坐榻一角,十分堪憐。
橙兒笑道:「娘娘想要什麼樣子,告訴奴婢,奴婢幫娘娘插。這些瑣碎事情讓奴婢干,不值得耗費娘娘的時間。」
一室安靜中,忽聞人語聲,人人都有點不習慣,全都扭了頭,看向橙兒。
橙兒不知道哪裡做錯了,惶恐地跪下。
上官小妹聽到橙兒的話,手微微頓了下,輕輕放下了花。
從她六歲起,時間就是用來耗費的,她的時間不用來耗費,還能做什麼?
椒房殿外的世界,她不能輕易踏入,在所有宦官宮女眼中,她並非後宮之主——皇后,而是代表著鉗制皇上的勢力。而椒房殿內,小妹微笑著掃過四周的宮女,她們中應該有一半都是祖父的眼睛,剩下的也許有皇上的,也許有朝廷內其他臣子的,不知道這個橙兒是誰的?
小妹看向跪在地上的橙兒,笑道:「你學過插花?本宮正發愁呢!過來幫本宮一塊插吧!」
橙兒看小妹笑容甜美,方放下了懸著的心,磕了個頭,跪到小妹身側,幫小妹擇花。
上官小妹邊和橙兒商量著如何插花,邊隨意聊著天,「你進宮多久了?」
「快三年了,從進宮起就在昭陽殿。」
上官小妹心內思索,皇上因為沒有冊封過妃嬪,東西六宮都空著,昭陽殿內並無女主人。橙兒在一個空殿里一做三年,想來家中應該無權無勢,只是為何突然來了椒房殿?
小妹詫異地說:「昭陽殿內現在好似沒有住人,一個空屋子還需要人打理嗎?那你不是每天都很清閑?」
橙兒笑起來,真是個娘娘,貴人不知低下事。這皇宮裡,就是沒有人的殿,照樣要有人打掃、維護,要不然哪天皇上或者娘娘動了興緻想去看看,難道讓皇上和娘娘看一個滿是灰塵的殿堂?
「回娘娘,雖然沒有人住,還是要精心照顧,奴婢每天要做的活也很多。要打掃殿堂,擦拭傢具,還要照管殿堂內外的花草。以前在昭陽殿住過的娘娘留下了不少名人詩畫、筆墨用具、琴笛樂器,這些東西都經不得怠慢,需常常查看,小心維護。」
小妹聽到橙兒的話,忽想起了句話:人已去,物仍在。不知這昭陽殿內又鎖過哪個女子的一生?心中有感,不禁側頭問一個年紀較大的女官,「昭陽殿內住過先皇的哪位娘娘?」
女官凝神想了會兒,搖頭:「回娘娘,奴婢不知道,自奴婢進宮,昭陽殿就好像空著,如果娘娘想知道,也許找個已經不當值的老婆子能打聽到,或者可以命人去查一下四十年前的起居注。」
小妹搖搖頭,雖然對昭陽殿空了四十多年很好奇,可也不願為了前塵舊事如此興師動眾。
橙兒小聲說:「奴婢知道。」
小妹笑搡了把橙兒,孩子氣地嚷:「知道就快說,惹得本宮都好奇死了。」
昭陽殿是後宮中除了椒房殿外最好的宮殿,富麗堂皇雖不及椒房殿,可雅趣幽致更勝一籌。如此重要的宮殿,竟然在先皇時期就空著,對後宮佳麗三千的先皇而言,實在非常奇怪,所以周圍的宮女也都生了興趣,豎著耳朵聽。
橙兒說:「李夫人曾住過。」
眾人聞言,立即露了疑惑盡釋的表情,繼而又都想,自己真笨,能讓昭陽殿空置那麼久,除了傳聞中傾城傾國的李夫人,還能有誰?
一旁的老宮女也生了感觸,輕輕嘆了口氣,「可憐紅顏薄命。」
上官小妹凝視著手中的梅花,甜甜笑開。
可憐嗎?她一點不覺得李夫人可憐。如果一個女人生前盡得愛寵,死後還能讓帝王為她空置著整座昭陽殿,那她這一生已經真正活過。只要活過,那就不可憐。可憐的是從沒有活過的人。
上官小妹笑問橙兒:「這都幾十年前的事情了,你怎麼知道?你還知道什麼有意思的事情,都講給本宮聽。」
橙兒不好意思地笑:「奴婢要日日打掃昭陽殿,還需要時常把字畫拿出去曬一曬,日子久了,會偶爾看見先皇和李夫人留下的隻言片語,因為還認得幾個字,所以推測是李夫人。」
宮裡極少有識字的女子,小妹十分意外,「你還識字?」
橙兒點點頭,「父親是個教書先生,學堂就設在家中,奴婢邊做家事邊聽,不知不覺中就粗略認得一些了。」
「那你為什麼又不在昭陽殿做事了呢?」小妹說著話,把一株梅花插到了瓶子中,仔細端詳著。
「前段時間雲姑娘去昭陽殿玩,看到昭陽殿的花草和布置,就問是誰在照顧花草、布置器玩,奴婢嚇得要死,因為一時膽大,奴婢擅自移動了一些器具。不曾想雲姑娘是極懂花草的人,很中意奴婢養的花草,她和奴婢說了一下午的話,後來就問奴婢願不願意來椒房殿,照顧一株奇葩。奴婢想了一晚上,第二日告訴雲姑娘願意,於總管就把奴婢打發來了。」
上官小妹手下失力,不小心碾到花枝,枝頭的花瓣紛紛而落。橙兒忙從她手中接過花枝,「奴婢來吧!」
殿外唧唧喳喳一陣喧嘩,一個宮女趕著進來通傳,還沒來得及說話,雲歌已經邁著大步進來,「小妹,今天是小年,我們應該慶祝一番。和我一塊去玩,我這幾日做了個很好玩的東西,你肯定喜歡。」
殿內的宮女已經震驚到不知道該如何反應,雲歌身後的抹茶一臉無奈,靜靜地給小妹跪下行禮。
上官小妹理了理衣裙,嬌笑著站起「好!雲姐姐做了什麼好玩的東西?要是不好玩,就罰雲姐姐給我做菜吃。」
雲歌隨手指了幾個宮女,「麻煩幾位嬤嬤、姐姐給小妹找些厚衣服來,越厚越好,但不要影響行動。橙兒,你也來,記得穿厚一些。」
稱呼亂、禮儀亂,偏偏這個女子亂得天經地義,幾個宮女已經不能確定自己是否還在皇后的宮殿中了,暈呼呼地進去尋衣服。
橙兒想為皇后帶個手爐,雲歌不許她帶,笑嚷:「帶了那東西,小妹還怎麼玩?況且冬天就是要凍呀!不凍一凍,哪裡是過冬天?」
雲歌挽著小妹出了椒房殿,有兩個年長的宮女急匆匆地也想跟來,小妹對這些永遠盯著她的眼睛,心中雖十分厭惡,可面上依舊甜甜笑著。
雲歌卻是不依,一跺腳,一皺眉,滿臉不高興,「有橙兒就夠了,你們還怕我把小妹賣了不成?再說了……」雲歌嘻嘻笑看著兩位宮女,「這是我們小孩的玩藝,有兩位嬤嬤在旁邊,我們都不敢玩了。大過年的,就讓我們由著性子鬧一鬧吧!」
雲歌一會硬,一會軟,脾氣一時大,一時無,雖只是個宮女,氣態華貴處卻更勝小妹這個皇后,搞得兩個宮女無所適從,還在愣神,雲歌已經帶著小妹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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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初蕭何建長樂宮和未央宮時,「每面辟三門,城下有池周繞」。之後武帝建建章宮,為教習羽林營,也多建湖池,所以漢朝的三座宮殿都多湖、多池。
未央宮前殿側前方的人工河被稱作滄河,寬十餘丈,當年蕭何發萬民所開,與渭河相通,最後匯入黃河,氣勢極其宏大。夏可賞滄浪水花,冬天待河面結冰時,又可賞天地蕭索。
可今日的河面,卻無一點蕭索感。
河面上,一座六七層樓高,冰做的,像飛龍一樣的東西,蜿蜒佇立在陽光下。最高處好似龍頭,從高漸低,有的地段陡直,有的地段和緩,交錯不一,迴繞盤旋著接到滄河冰面。
飛龍在光暈下反射起點點銀芒,晶瑩剔透,華美異常。
雲歌很得意地問:「怎麼樣?是我畫的圖,讓於安找人鑿冰澆鑄的。」
上官小妹呆看著河面上的「長龍」,美是很美,可修這個做什麼?難道只為了看看?
一旁的宦官早拿了雲梯過來,搭到「龍頭」上。
雲歌讓小妹先上,自己在她身後護著。
小妹顫巍巍地登到了「龍頭」上。冰面本就滑溜,現在又身在極高處,小妹害怕地緊抓著雲歌的手。
陽光下。
光溜溜的冰面,反射著白茫茫的光,刺得小妹有些頭暈。
小妹突然恍惚地想,這條龍是雲歌建造的,也是她自己要上來的,她若失足摔了下去,肯定不能是我的錯。一隻手下意識地緊握住了身側的冰欄杆,握著雲歌的那隻手卻開始慢慢鬆勁,改抓為推。
此時雲歌身在小妹側後方,一隻腳剛踩到龍頭上,一隻腳還在梯子上。
一個身影忽地映入小妹眼帘。
那人披著黑貂皮斗篷,正從遠處徐徐而來,白晃晃的冰面上,那一抹黑格外刺眼。
他好像看到雲歌登上了高台,驀地加快了行走速度,嚇得他身後的於安,趕上前護著,唯恐冰面太滑,他會摔著。
小妹的手顫抖著,只要這個女人消失,我和皇上就仍會像以前一樣。沒有別的女人,皇上遲早會留意到我的……
只要她消失……
小妹暗中用力將雲歌向外推去……
「雲歌,小心點!」劉弗陵仰頭叫。
小妹心神一顫,立時方寸大亂。
猛然一縮手。
「呀!」
雲歌手上突然失去小妹的攙力,身子搖搖晃晃地往後倒去。
生死一線間,小妹卻又突然握住雲歌的手腕,把她用力拽了回去。
雲歌忙借力跳到了龍頭上。
下面的人看來,不過是雲歌身子晃了晃,誰都沒有看出來這中間的生死轉念,只有當事人能體會出這一來一去。
雲歌定定看著小妹。
小妹如同驟遇強敵的貓一般,背脊緊繃,全身畜力,雙眼圓睜,戒備地盯著雲歌,好似準備隨時撲出,其實身體內是一顆毫無著落的心。
不料雲歌看了她一瞬,忽地拍了拍心口,呼出一口氣,笑著說:「好險!好險!小妹,多謝你。」
小妹身上的力量剎那間全部消失,用力甩脫雲歌的手,身子輕輕地抖著。
雲歌忙扶著她坐下,「別怕,兩邊都有欄杆,只要小心些,不會摔著的。」
劉弗陵仰頭靜看著她們。
雲歌笑向他招招手,驀然彎身把小妹推了出去。
小妹「啊」地驚叫著,沿著砌好的龍身飛快滑下,她的驚叫聲,伴著雲歌的大笑聲在滄河上盪開。
龍身砌成凹狀,感覺驚險,實際十分安全,人只能沿著凹道滑下,並不會真的摔著。
小妹害怕恐懼中,卻分辨不出那麼多,只是閉著眼睛驚叫。
耳畔風聲呼呼,在黑暗中,她的身子下墜、再下墜。就如她的這一生,沒有親人,沒有一個真正關心她的人,她只能一個人在黑暗中墜落下去,而且這個墜落的過程不能出聲。不但不能出聲,還要不動聲色,即使知道墜落後的結局悲涼無限,依舊要甜美地笑著,沉默地笑著。
可是至少,這一次的墜落,她可以叫,她可以把她的恐懼、害怕、迷茫、無助都叫出來,把她的悲傷、她的憤怒、她的仇恨都叫出來。
小妹拼了命地尖叫,覺得她這一生從沒有叫過這麼大聲,好似把她在椒房殿內多年的壓抑都發泄了出來。
小妹已經滑到龍尾盡頭,坐到了冰面上,可她依舊閉著眼睛,雙手緊緊握成拳,仰頭對著天,滿面淚水地尖叫。
橙兒和抹茶獃獃看著她,看著這個像孩子、卻又不像上官小妹那個孩子的人,一時都不知道該怎麼辦。
雲歌高聲笑著從飛龍上滑下,滑過之處,飄蕩著一連串的笑聲。在笑聲中,她也滑到了龍尾,衝到了依舊坐在龍尾前尖叫著的小妹身上,雲歌大笑著抱住了小妹,兩人跌成了一團。
只看冰面上,兩個人都穿著皮襖,如兩隻毛茸茸的小熊一般滾成一團。
小妹睜開眼睛,迷惘地看著雲歌。我沒有死嗎?
雲歌笑得樂不可支,伸手去刮小妹的鼻子,「羞,羞,真羞!竟然嚇得哭成這樣!哈哈哈……」
雲歌躺在冰面上笑得直揉肚子。
上官小妹怔怔看著雲歌,心裡腦里都是空茫茫一片,有不知道怎麼辦的迷惘,可還有一種從未有過的輕鬆,好似在叫聲中把一切都暫時丟掉了,丟了她的身份,丟了她的家勢,丟了父親、祖父、外祖父的教導,她現在只是一個被雲歌欺負和戲弄了的小姑娘。
小妹的淚水管都管不住地直往下落。
雲歌不敢再笑,忙用自己的袖子給小妹擦眼淚,「別哭,別哭。姐姐錯了,姐姐不該戲弄你,姐姐自己罰自己,晚上給你做菜,你想吃什麼都行。」一面說著話,一面向劉弗陵招手,要他過去,「皇上,你來安慰一下小妹,這丫頭的眼淚快要把龍王廟沖跑了。」
劉弗陵沒有理會雲歌,只站在遠處,靜靜地看著她們。
於安想上前去化解,劉弗陵輕抬了下手,於安又站回了原地。
上官小妹嗚嗚地哭著,把眼淚鼻涕都擦到了雲歌的袖子上。
雲歌賠著小心一直安慰,好一會後,小妹才止了眼淚,低著頭好似十分不好意思。
雲歌無奈地瞪了劉弗陵一眼,叫橙兒過來幫小妹整理儀容。
機靈的富裕早吩咐了小宦官去拿皮襖,這時剛好送到,忙捧過來交給抹茶,換下了雲歌身上已經弄髒的襖子。
雲歌走到劉弗陵身側,笑問:「你要不要玩?很好玩的。」
劉弗陵盯了她一眼,看著冰面上的飛龍沒有說話,雲歌湊到他身旁,小聲說:「我知道你其實也很想知道是什麼滋味,可是堂堂一國天子怎麼能玩這些小孩子的玩藝?在這麼多宦官宮女面前,怎麼能失了威儀呢?咱們晚上叫了小妹,偷偷來玩。」
劉弗陵沒有搭理雲歌,只問:「這是你小時候玩過的?」
雲歌點頭:「聽爹爹說,東北邊的冬天極其冷,冷得能把人耳朵凍掉,那邊的孩子冬天時,喜歡坐在簸箕裡面從冰坡上滑下。我聽到後,嚷嚷著也要玩,有一年我過生日時,爹爹就給我做了這個。我當時就想著,可惜你……」
劉弗陵微笑:「現在能玩到也是一樣的。」
雲歌滿臉欣喜,「你答應晚上來陪我和小妹玩了?」
劉弗陵未置可否,雲歌只當他答應了。
上官小妹低著頭,不好意思地過來給劉弗陵行禮,「臣妾失儀在先,失禮在後,請皇上恕罪。」
劉弗陵讓她起來,淡淡說:「性情流露又非過錯,何罪可恕?」又對雲歌叮囑了一聲:「別在冰面上玩太久,小心受涼咳嗽。」說完,就帶著於安走了,雲歌叫都叫不住,氣得她直跺腳。
劉弗陵來後,周圍的宦官和宮女如遇秋風,一個個都成了光杆子樹,站得筆直,身上沒一處不規矩,劉弗陵一走,一個個又如枯木逢春,全活了過來,躍躍欲試地看著「冰飛龍」,想上去玩一把。
雲歌笑說:「都可以玩。」
抹茶立即一馬當先,衝到梯子前,「我先來。」
橙兒有些害怕,卻又禁不住好奇,猶豫不決。最後還是在抹茶鼓動下,玩了一次。
上官小妹站在雲歌身側,看著眾人大呼小叫地嬉鬧。每個人在急速滑下的剎那,或驚叫,或大笑,都似忘記了他們的身份,忘記了這裡是皇宮,都只能任由身體的本能感覺展現。
很久後,小妹對雲歌說:「我還想再玩一次。」
雲歌側頭對她笑,點點頭。
眾人看皇后過來,都立即讓開。
小妹慢慢地登上了最高處的方台,靜靜地坐了會兒,猛然鬆脫拽著欄杆的手,任自己墜下。
這一次,她睜著雙眼。
平靜地看著身體不受自己控制的墜落,時而快速、時而突然轉彎、時而慢速。
平靜地看著越來越近的地面。
然後她平靜地看向雲歌。
沒有叫聲,也沒有笑聲,只有沉默,而甜美的笑容。
雲歌怔怔看著小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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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視著殿外正掛燈籠的宦官,小妹才真正意識到又是一年了。
她命侍女捧來妝盒。
妝盒是漆鴛鴦盒,兩隻鴛鴦交頸而棲,頸部可以轉動,背上有兩個蓋子,一個繪著撞鐘擊磬,一個繪著擊鼓跳舞,都是描繪皇室婚慶的圖。
小妹從盒中挑了一朵大紅的絹花插到了頭上,在鏡子前打了個旋兒,笑嘻嘻地說:「晚上吃得有些過了,本宮想出去走走。」
一旁的老宮女忙說:「奴婢陪娘娘出去吧!」
小妹隨意點點頭,兩個老宮女伺候著小妹出了椒房殿。
小妹一邊走一邊玩,十分隨意,兩個宮女看她心情十分好,陪著笑臉小心地問:「今日白天,娘娘都和宣室殿的那個宮女做了什麼?」
小妹嬌笑著說:「我們去玩了一個很有意思的東西,人可以從很高處掉下來,卻不會摔著,很刺激。」又和她們嘰嘰咕咕地描繪著白日里玩過的東西具體什麼樣子。
說著話的工夫,小妹已經領著兩個宮女,好似無意地走到了滄河邊上。
月色皎潔,清輝灑滿滄河。
一條蜿蜒環繞的飛龍盤踞在滄河上。月光下,晶瑩剔透,如夢似幻,讓人幾疑置身月宮。
銀月如船,斜掛在黛天。
兩個人坐在龍頭上。
從小妹的角度看去,他們好似坐在月亮中。
那彎月牙如船,載著兩個人,游弋於天上人間,身畔有玉龍相護。
小妹身後跟隨的宮女被眼前的奇瑰景象所震,都呆立在了地上,大氣也不敢喘。
龍頭上鋪著虎皮,雲歌側靠著欄杆而坐,雙腳懸空,一踢一晃,半仰頭望著天空。
劉弗陵坐於她側後方,手裡拎著一壺燒酒,自己飲一口,交給雲歌,雲歌飲一口,又遞迴給他。
兩人的默契和自在愜意非言語能描繪。
雲歌本來想叫小妹一塊來,可劉弗陵理都沒有理,就拽著她來了滄河。雲歌的如意算盤全落了空,本來十分悻悻,可對著良辰美景,心裡的幾分不開心不知不覺中全都散去。
雲歌輕聲說:「我們好像神仙。」她指著遠處宮殿中隱隱約約的燈光,「那裡是紅塵人間,那裡的事情和我們都沒有關係。」
劉弗陵順著雲歌手指的方向看著那些燈光,「今夜,那裡的事情是和我們沒有關係。」
雲歌笑,「陵哥哥,我看到你帶簫了,給我吹首曲子吧!可惜我無音與你合奏,但你的簫吹得十分好,說不准我們能引來真的龍呢。」
傳說春秋時,秦穆公的女兒弄玉公主,愛上了一個叫蕭史的男子。兩人婚後十分恩愛。蕭史善吹簫,夫婦二人合奏,竟引來龍鳳,成仙而去。
雲歌無意間,將他們比成了蕭史、弄玉夫婦。劉弗陵眼中有笑意,取了簫出來,湊於唇畔,為他的「弄玉」而奏。
「有女同車,顏如舜華。
將翱將翔,佩玉瓊琚。
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顏如舜英。
將翱將翔,佩玉將將。
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曲子出自《詩經•國風》中的鄭風篇,是一位貴公子在誇讚意中人的品德容貌。在他眼中,意中人的一切都是最好的,不管再遇見多美麗的女子,他都永不會忘記意中人的品德和音貌。
劉弗陵竟是當著她的面在細述情思。
雲歌聽到曲子,又是羞又是惱。雖惱,可又不知該如何惱,畢竟人家吹人家的曲子,一字未說,她的心思都是自生。
雲歌不敢看劉弗陵,扭轉了身子。卻不知自己此時側首垂目,霞生雙暈,月下看來,如竹葉含露,蓮花半吐,清麗中竟是無限嫵媚。
上官小妹聽到曲子,唇邊的笑容再無法維持。幸虧身後的宮女不敢與她並肩而站,都只是立在她身後,所以她可以面對著夜色,讓那個本就虛假的笑容消失。
一曲未畢,小妹忽地扭身就走,「是皇上在那邊,不要驚了聖上雅興,回去吧!」
兩個宮女匆匆扭頭看了眼高台上隱約的身影,雖聽不懂曲子,可能讓皇上深夜陪其同游,為其奏簫,已是非同一般了。
小妹的腳步匆匆,近乎跑,她不想聽到最後的那句「彼美孟姜,德音不忘」。只要沒有聽到,也許她還可以抱著一些渺茫的希望。
德音不忘?!
不忘……
真的這一世就不能忘了嗎?
劉弗陵吹完曲子,靜靜看著雲歌,雲歌抬起頭默默望著月亮。
「雲歌,不要再亂湊鴛鴦,給我、也給小妹徒增困擾。我……」劉弗陵將簫湊到唇畔,單吹了一句,「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雲歌身子輕輕一顫。
她刻意製造機會讓劉弗陵和小妹相處,想讓小妹走出自己的殼,把真實的內心展現給劉弗陵。他們本就是夫妻,如果彼此有情,和諧相處,那麼一年後,她走時,也許會毫不牽掛。卻不料他早已窺破她的心思,早上是轉身就走,晚上壓根就不讓她叫小妹。
德音不忘?
雲歌有害怕,卻還有絲絲她分不清楚的感覺,酥麻麻地流淌過胸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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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光府邸。
雖是小年夜,霍光府也布置得十分喜慶,可霍府的主人並沒有沉浸在過年的氣氛中。
霍光坐於主位,霍禹、霍山坐於左下首,霍雲和兩個身著禁軍軍袍的人坐於右下首。他們看似和霍禹、霍山、霍雲平起平坐,但兩人的姿態沒有霍山、霍雲的隨意,顯得拘謹小心許多。這兩人是霍光的女婿鄧廣漢和范明友,鄧廣漢乃長樂宮衛尉,范明友乃未央宮衛尉,兩人掌握著整個皇宮的禁軍。
范明友向霍光稟道:「爹,宣室殿內的宦官和宮女都由於安一手掌握,我幾次想安插人進去,都要麼被於安找了借口打發到別處,要麼被他尋了錯處直接攆出宮。只要於安在一日,我們的人就很難進宣室殿。」
霍雲蹙著眉說:「偏偏此人十分難動。於安是先帝臨終親命的宮廷總管,又得皇上寵信。這麼多年,金錢、權勢的誘惑,於安絲毫不為所動。我還想著,歷來皇帝疑心病重,想借皇帝的手除了他,或者至少讓皇上疏遠他,可離間計、挑撥策,我們三十六計都快用了一輪了,皇上對於安的信任卻半點不少,這兩人之間竟真是無縫的雞蛋——沒得盯。」
霍光沉默不語,霍山皺眉點頭。
性格傲慢,很少把人放在眼內的霍禹雖滿臉不快,卻罕見地沒有吭聲。上次的刺客,屍骨都不存。他損失了不少好手,卻連於安的武功究竟是高是低都不知道。本來,對於安一個閹人,他面上雖客氣,心裡卻十分瞧不起,但經過上次較量,他對於安真正生了忌憚。
鄧廣漢道:「宣室殿就那麼大,即使沒有近前侍奉的人,有什麼動靜,我們也能知道。」
目前也只能如此,霍光點了點頭,看向范明友,「近日有什麼特別事情?」
范明友謹慎地說:「昨天晚上皇上好像歇在了那位新來的宮女處。」
霍禹憋著氣問:「什麼是『好像』?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皇上究竟有沒有……睡……了她?」
霍光看了眼霍禹,霍禹方把本要出口的一個字硬生生地換成了「睡」字。
范明友忙說:「根據侍衛觀察,皇上是歇息在那個宮女那裡了。」
霍光淡淡地笑著,「這是好事情,皇上膝下猶空,多有女子沾得雨露是我大漢幸事。」
屋內的眾人不敢再說話,都沉默地坐著。
霍光笑看過他們,「還有事情嗎?沒有事情,就都回去吧!」
范明友小心地說:「我離宮前,椒房殿的宮女轉告我說,皇后娘娘身邊新近去了個叫橙兒的宮女。」
霍雲說:「這事我們已經知道,是皇上的人。」
范明友道:「的確是於安總管安排的人,可聽說是宣室殿那個姓雲的宮女的主意,打著讓橙兒去椒房殿照顧什麼花草的名義。」
霍禹氣極反倒笑起來:「這姓雲的丫頭生得什麼模樣?竟把我們不近女色的皇上迷成了這樣?這不是妃不是嬪已經這樣,若讓她當了妃嬪,是不是朝事也該聽她的了?」
范明友低下頭說:「她們還說皇上今日晚上也和那個宮女在一起,又是吹簫又是喝酒,十分親昵。」
霍光揮了揮手:「行了,我知道了,你們都出去吧!」
看著兒子、侄子、女婿都恭敬地退出了屋子,霍光放鬆了身體,起身在屋內慢慢踱步。
他昨日早晨剛去見了雲歌,皇上晚上就歇在雲歌那裡,皇上這是成心給他顏色看嗎?警告他休想干涉皇上的行動?
看來皇上是鐵了心意,非要大皇子和霍家半點關係都沒有。
長幼有序,聖賢教導。自先秦以來,皇位就是嫡長子繼承製,若想越制奪嫡,不是不可能,卻會麻煩很多。
霍光的腳步停在牆上所掛的一柄彎刀前。
不是漢人鍛造風格,而是西域游牧民族的馬上用刀。
霍光書房內一切布置都十分傳統,把這柄彎刀凸現得十分異樣。
霍光凝視了會兒彎刀。「鏗鏘」一聲,忽地拔出了刀。
一泓秋水,寒氣冷冽。
刀身映照中,是一個兩鬢已斑白的男子,幾分陌生。
依稀間,仿似昨日,這柄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那人怒瞪著他說:「我要殺了你。」他朗笑著垂目,看見冷冽刀鋒上映出的是一個劍眉星目、朗朗而笑的少年。
霍光對著刀鋒映照中的男子淡淡笑開。他現在已經忘記如何朗笑了。
大哥去世那年,他不到十六歲。驟然之間,他的世界坍塌。
大哥走時,如驕陽一般耀眼。他一直以為,他會等到大哥重回長安,他會站在長安城下,驕傲地看著大哥的馬上英姿,他會如所有人一樣,高聲呼喊著「驃騎將軍」。他也許還會拽住身邊的人,告訴他們,馬上的人是他的大哥。
誰會想到太陽的隕落呢?
大哥和衛伉同時離開長安,領兵去邊疆,可只有衛伉回到了長安。
他去城門迎接到的只是大哥已經腐爛的屍體,還有嫂子舉刀自盡、屍首不存的噩耗。
終於再無任何人可以與衛氏的光芒爭輝。而他成了長安城內的孤兒。
大哥的少年得志,大哥的倨傲冷漠,讓大哥在朝堂內樹敵甚多,在大哥太陽般刺眼的光芒下,沒有任何人敢輕舉妄動,可隨著大哥的離去,所有人都蠢蠢欲動,他成了眾人仇恨的對象。
他享受了大哥的姓氏——霍,所帶給他的榮耀,同時意味著,他要面對一切的刀光劍影。
從舉步維艱、小心求生的少年,到今日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甚至就是那一個「之上」的人也不敢奈他何,他放棄了多少,失去了什麼,連他自己都不想再知道。
雲歌?
蠟燭的光焰中,浮現出雲歌的盈盈笑臉。
霍光驀然揮刀,「呼」,蠟燭應聲而滅。
屋內驟暗。
窗外的月光灑入室內,令人驚覺今夜的月色竟是十分好。
天邊的那枚彎月正如他手中的彎刀。
「咔噠」一聲,彎刀已經入鞘。
如果皇子不是流著霍氏的血,那麼皇上也休想要皇子!
如果霍家的女子不能得寵後宮,那麼其他女子連活路都休想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