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南回憶起年少時,??印象最深的,就是煤油燈。
這個物件在現在已經很少見,但那時候村裡大多會,??甚至城鎮上,形容一家人富裕,??也是說「樓上樓下,電燈電話」。
他年少時頗為膽小,??夜裡撒尿,就靠哥哥點一盞煤油燈,帶著他出門尿尿。
那一點微光,??好像就有一種無形的力量,??會驅逐那些黑夜裡那些說不出的恐懼。
於是他曾經和哥哥睡在一個被窩裡問哥哥:「我們能不能點著燈睡覺?」
哥哥就說:「不行,??爺爺會罵的,爺爺說了,??燈要省著用。」
他的哥哥叫秦北,比他大六歲。
哥哥和他說,??他小時候,父母都還在家裡,奶奶也還活著,他說,??爸爸會給他編螞蚱,媽媽會烙餅。
這些秦南沒有過,因為他從記事開始,爸媽就已經在外地打工,一年到頭,??也不一定回來,聽說是火車票太貴。
他們只是定期會從郵局匯錢回家,??這時候,秦南的爺爺就會帶著他和哥哥一起去鎮上取錢,那時候鄉鎮和村裡差距巨大,他在街上看見買糖畫的攤子,能和哥哥一起站好久。
但他從來沒吃過,他只看見其他小孩子,拿著糖畫,高高興興離開。
他到五歲,才第一次見到父母,父母是在除夕那天回來的,那天下大雪,一男一女兩個人提著東西進門,哥哥就拉著他站在門口,爺爺高高興興到院子去,接待這一對陌生的男女回家。
那個男人很矮小,並不高大,和旁邊女人差不多一樣高,女人臉上沒什麼表情,直到看到秦北和秦南,她才有了些情緒,問爺爺:「那個秦南嗎?長好高了呀。」
說著,女人高興走過來,她先抱著秦北親了親,又抱著秦南親了親。
她半蹲在秦南面前,高興喊:「南南,叫媽呀。」
秦南看著女人不敢說話,爺爺就解釋:「好久沒見了,南南,」爺爺看他,「快,叫媽。」
秦南還不敢開口,怯生生地,又偷偷打量哥哥,秦北漠然開口:「看我做什麼?叫啊。」
秦南終於才出聲,小聲喚了句:「媽。」
「還有你爸。」
爺爺又提醒,秦南抬頭,這次容易了很多:「爸。」
爸媽給他們帶來了新衣服,他們拉著兩兄弟,坐著拖拉機去了鎮上,秦南第一次吃到糖畫,第一次玩那種用竹圈套娃娃的遊戲。
這一切都新奇又快樂,晚上父母會陪著他們兄弟一起睡,那時候,他覺得,好像不點煤油燈,也不怎麼害怕。
但假期很快結束,父母又上了班車,要遠離家鄉。
爺爺帶著他們兄弟送著父母離開,哥哥紅著眼,看著父母一句話不說,秦南抬頭看了一眼哥哥,卻彷彿突然理解了什麼。
他「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朝著已經上了車的爸媽喊:「爸爸,媽媽,別走啊,你們不要走啊。」
爸爸和媽媽探出頭來看,爺爺拉住他,吼他:「哭什麼哭!你爸媽不掙錢養你們了啊?!」
他不管,掙扎著哭,而他父母坐在班車裡,他看見母親從窗戶里回過身,她似乎也是哭了,但不想讓他們兄弟看到,而父親坐在窗邊,朝他們紅著眼揮手:「爸爸明年再回來看你們,回去,回去乖乖的啊?」
班車發動,載著他最親愛的人離開。
他的哥哥好似已經習慣,紅著眼勸他:「哭什麼哭?沒出息,走了。」
這次父母歸來,給了村裡極大的震動。
他哥哥曾說,他的父親是村裡最沒出息的人,個子小,脾氣軟,分地時候拿得最少,土地最差,種出來的白菜,都要被人笑個子小。
但這一次,他們的父母,卻帶了很多東西回來,繪聲繪色說著大城市的模樣,在沿海那裡飛快發展的城市,有著這個小山村見都沒見過的一切。
一部分人被他們說動,第二年,他們隔壁那家夫妻也離開村裡,把孩子留下,給爺爺奶奶照顧。
那兩個孩子和比秦南大三歲,比秦北小小三歲,平時爺爺奶奶都去種地,就跟著秦北,一群孩子,到了年紀,白天上課,下課就跟著秦北回家。
秦南已經不太記得具體是發生了什麼,只依稀記得,是隔壁家的兩個孩子和人打起來,秦北聽到了,趕了過來。
一群人打群架,秦北被他們用石頭砸了腦袋。
秦北在醫院住了一個星期,爺爺墊了許多錢,帶著孩子回來。回來後,打人的那家,還帶著孩子上門來,一家人坐在秦家,圍著秦南的爺爺討要說法,說秦北打了他們孩子。
爺爺息事寧人,給那些人賠了一百塊錢,終於才算了事。
賠錢時,秦南就和秦北在旁邊看著,爺爺給了秦北一耳光,要他帶著秦南道歉,秦北梗著脖子,最後帶著秦南低頭說,對不起。
過了幾個月,父母過年回來,聽說了這件事,母親當場翻臉,提著菜刀去那家找說法,看見母親提刀那一刻,秦南看見哥哥眼裡迸發出光彩。兩兄弟跟著母親衝到那戶人家,雙方起了衝突,對面的女主人和他們母親動起手來,沒多久他們父親帶著叔伯趕過來,雙方打得激烈,但秦家人少,他父親又矮小,他父親就被兩個男人按著,另一個男人踩在他身上。
秦北叫嚷著衝上去,被一巴掌抽開,秦南瑟瑟發抖,他就在一旁看著,看著他父親被打得連連求饒,母親被抓著頭髮在旁邊叫罵,爺爺扯著嗓子喊:「別打了,求求你們,別打了啊。」
他不太記得那天是怎麼結束的。
他只記得父親倒在血泊里,送進了醫院。他被打斷了肋骨,警方上門調查,父親咬死就說,沒事兒,沒這回事兒。
他聽見父母在夜裡吵架,母親罵著父親沒有出息,父親吼著母親:「你要把他們弄進牢里,他們家多少人,他們要再打上來,怎麼辦?」
母親哭泣,父親嘆息,他抬頭,就看見被子里的哥哥,抿著唇哭。
這件事後,兩家孩子在學校里更加不對付,秦南年紀小,脾氣軟,讓做什麼做什麼,倒也還好。
秦北和隔壁兩孩子,下課後就經常被拖走。
有一天,秦南聽見秦北和另外兩個孩子抱怨,這日子過得有個球意思。
另外兩個孩子就坐在火盆前,滿臉傷痕,低著頭哭。
秦南八歲那年,他們父母和隔壁那兩孩子的父母過年都沒回來,元宵節的時候,秦北問他想不想吃糖畫,他想說想。
哥哥就帶他和另外兩個孩子,偷了家裡的錢,跑到鎮上買糖畫。幾個孩子在鎮上玩瘋了,哥哥買了繩子,帶他們去了山上,然後秦北和他說:「等會回家,爺爺肯定要把我們打死,你要回去嗎?」
秦南有些害怕,但他還是說:「不回去,爺爺會擔心。」
秦北想了想,就說:「你想不想回去嘛?」
他說想,秦北開口:「那你走吧。」
秦南當時隱約預感到什麼,他揣著哥哥給他買的大白兔奶糖,走幾步,回一回頭。
另外兩個孩子不願意回來,他們和哥哥站在一起,秦北看著他,大聲喊:「走,不然我打你。」
秦南害怕被哥哥打,就跑著回去。
等回去了,爺爺抓著他就打,一面打一面問:「你哥?他怎麼還不回來?」
秦南哭著說:「在山上,他說不回來了。」
哥哥說不回來,就真的沒再回來。
而他的父母,也終於頭一次,不是在過年,回到了家裡。
打從那年開始,他父母每一年都回來,但每次回來,秦南都會聽到父母在吵架。
父親好似想再要一個孩子,母親就罵,生下來,怎麼養?養出來和你一樣窩囊嗎?
秦南就靜靜聽著,期初不太明白,後來就懂了。
他十幾歲,也開始覺得父親窩囊。
他開始在學校里跟著一些大哥混,這讓他很有安全感,至少,如果有人要打他,他覺得,他絕不會像父親一樣被人狼狽踩在腳下。
他厭惡他的父親,也厭惡每次看見他就在罵他沒出息的母親,他厭惡著過去的一切,甚至包括自己。
有的時候會做夢想起哥哥,他坐在火堆旁邊,火光落在他臉上,他面上有種超出年齡的猶豫,低聲呢喃:「這日子有個球意思。」
他跟著其他學生一起叛逆,打架,抽煙,喝酒,打遊戲,老師會打電話告訴家長,每次父親就遠遠打電話回來,在電話里日爹罵娘,但也從不回來。
村裡越來越多的人去了大城市打工,越來越多的孩子同他一樣,他們聚集在一起打牌,有的時候會說起未來,大家都有一個認知。
「就去打工嘛,沿海的廠子里,一個月3000多咧。或者學門技術,刮瓷粉,鋪地磚,修水管,搞得好當個小包工頭,一個月也有上萬的,有什麼過不下去嘛?」
朋友都這麼說,叔伯也這麼說,有時候,連老師也會說:「你們自己不想讀,那就算了,但規規矩矩的,至少把九年義務教育讀完,讀完了誰都不強求你們。」
其實他也這麼想,可有的時候,看見前排好好學習的同學,看見他們爹媽認認真真來接送著他們回去,他也會思考,這些讀了書的,和他們的人生,到底有什麼不同?
這個疑問,他在初三畢業的時候,終於問了他爸。
當時他想出去打工,他爸不同意,他就問:「大家都出去打工,反正我也沒考上,我去又怎麼了?」
他爸在電話里沉默了良久,突然說:「我給你買火車票,你來上海找我。」
他愣了愣,其實那一瞬間,他心中有些小小的驕傲,他要去上海,去大地方看一遭。
他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來到了這個從來只出現在電視里的大城市。
他父親在這裡當一個建築工人,住在臨時搭建的棚子里,他來了,就和父親住在一起。
他白天看著父親幹活,看他佝僂著身軀,扛著重物,他也會伸手幫個忙,中午休息時候,父親和他坐在工地上,吃著盒飯,父親指著遠處的高樓大廈告訴他:「你看,坐在那裡面的,都得是大學生。」
秦南轉頭看他,父親被風霜吹打得黝黑結實的臉上,滿是嚮往:「你要當官,當老師,當醫生,當那些每個月國家發錢的人,都得是個大學生。你爸已經打工打了一輩子,知道打工苦,你屁都不知道,出來打什麼工?」
「那是你沒出息。」
「我日你媽……」
年少的他責怪著父親,可他眼睛看著高樓,對外人軟弱的父親對他說著髒話,低頭吃的盒飯里,卻一塊肉都沒有。
從上海回來,父親送著他上火車,叮囑他:「我給你交了兩萬在二中,你去上高中,要好好學,一定要考個大學,知道嗎?」
他沒回話,抬頭看了一眼上海聳立的高樓,最後只說:「你管不著我。」
然後他回來,再沒說去打工,之前一起玩鬧的夥伴,許多都去了廠里。
他去鎮上讀書,開學第一天,他就看見好多轎車停在校門口,一個個學生從轎車上走下來,父母跟在後面,幫他們背著書包,叮囑著那些孩子在學校里好好學習、好好寫作業、周末練琴……
這是對他極為陌生的世界。
他進了學校,開學不久,他就知道,自己父親受騙了。
這個學校,一年能考上大學的學生,也就二十多個,大多數都是上來混個日子,所有學生,最大的願望也就是能考個三本,或者專科也行。
學生愛逃課,誰學習誰被笑話,談戀愛,打架,這裡和他以前在地方,似乎也並沒有多大的不同,如果說有變化,那大概是,他更深切的意識到,他如果想考個大學,如果想改變人生,有多麼困難。
有人生來在羅馬,在城鎮里有車有房。
在他還點著煤油燈的時候,他們的父母就已經擁有了大哥大。
在他覺得抽香煙很酷的時候,他們就已經知道雪茄是什麼味道。
更讓人覺得恐懼的是,這樣的他們,卻並不是住在大城市那些高樓里的人。
他有時候會想,那些大城市的孩子,到底過著怎樣的生活呢?
但想想,他就會告訴自己,反正和他也沒關係。
他開始也接受了其他人的話,如果有人問他未來的打算,他就抽著煙,打著牌:「畢了業,打工唄。」
可隱約里,哥哥的話又會響起來,這樣的日子有個球意思?
還不如……
他不敢多想,每天裝作和其他人一樣,父親知道他又和以前一樣過日子,打著電話來罵他。
為了聯繫,他爸給他買了一個小靈通,這樣一來,罵他的頻率也就高起來。
可越罵他越覺得憤怒,時常和父親吵架,吵完了就去網吧,用他省吃儉用省下的錢打遊戲,打個昏天暗地。
有次逃課打遊戲打了兩天,他父親又打電話來罵,說他再不回學校,他就回來找他。
他覺得煩,就自己回去上下午的課。
那天下著大雨,他沒帶傘,彷彿自罰報複式地往學校走,走到一半,他突然聽見一聲清脆的呼喚:「同學,你沒帶傘嗎?」
他漠然回頭,就看見有個眉清目秀的小姑娘站在他身後,她拿了一把有些大的黑傘,傘尖有些地方斷了線,看上去破破爛爛。
秦南漠然看著她,少女走上前,和他一起撐著傘:「你是我們學校學生吧?一起過去吧。」
他想拒絕,可不知道為什麼,那一瞬,他選擇了接過傘。
「嗯。」
他低頭,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謝謝。」
兩個人一起走在傘下,那是他第一次距離一個女孩子這麼近。
這應該是一個城裡的姑娘,中午在家裡吃飯,他看著她白凈的脖頸,揣測著她的身份。
等到了學校,他們甚至沒有互相問對方的名字,就告別離開,他心中有那麼幾分遺憾,等坐到位置上,一回頭,他就看見那個姑娘坐到了對面班上。
那一瞬間,他有些慶幸地想,哦,原來她在那裡。
從那天起,他開始不由自主注視那個姑娘坐的方向。
他看見她每天都很認真上課,讀書,偶爾在下課時候,路過他們班,會聽見別人玩笑問她:「葉思北,你是要考清華還是考北大啊?」
姑娘抬頭笑一笑,並沒有多說。
秦南站在不遠處,他靜靜看著,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就生出了幾分說不出的羨慕。
他羨慕這樣坦誠地、不必掙扎地、不必對抗世界和自我的人。
他遠遠看著她,就感覺似乎得到某種說不出的力量。
高一結束的時候,她被選做班代表,做升旗演講。
她講話的時候聲音在發抖,他仰頭看著,旁邊同學低聲笑她:「好矯情啊。」
然而他卻覺得,她說得真好啊。
那一天,他故意在打飯的時候撞了她,在她說對不起時,他終於第一次和她說話。
「人的命運真的可以改變嗎?」
她說,可以。
可以。
那是他感覺到,這個世界,對於他內心之中,隱約吶喊著的那個聲音,第一次回應。
他那時不明白那到底是什麼。
他只是開始經常看她,看著看著,開始模仿她。
但是學壞比學好容易,放棄比努力簡單。
他根本聽不懂課,看不懂書,他被人詢問「秦南你是要考清華還是北大」的時候會覺得羞恥,會在努力了一陣後頹廢。
但是每次看見葉思北讀書,他又會忍不住振作,他看見她母親在門口罵過她,說她該早點出去打工。
他突然意識到,相比於她,他們同樣困苦,但至少,他作為男孩子的身份,可以讓他父母不惜一切代價,讓他把書讀下去。
那一天他想了好久,終於去找了他的班主任楊齊羽,他小聲詢問:「老師,我讀書還有希望嗎?」
楊齊羽愣了愣,他面對這個學生突如其來的詢問,他激動點頭:「有的,你要不懂,你來問我。」
學好,是一場戰鬥。
一場,和自己,和環境的奮鬥。
他一次次失敗,又一次次站起來。
他不想再打架了,再逃課,再出去玩,可他不幫忙,兄弟就說他不義氣,最後反過來欺負他。
他想好好讀書,可總忍不住想玩遊戲,覺得題目太難,想放棄。
但好在這一次他向外界求助,每次他堅持不下去了,楊齊羽就會問他:「秦南,最近有沒有問題啊?」
他突然就得到安慰,他才發現,人,有時候,真的需要有人推一把。
高二期末,他成績有了大幅度提升,他拿著卷子問老師:「楊老師,我能考大學嗎?」
楊齊羽笑:「再努力,有希望的。」
他歡天喜地回家,想和他爸說這個消息,可總有些彆扭,左思右想,最後決定等他父親主動問他。
可等來等去,他父親沒有給他打電話,他只等到了母親的通知。
一家人急急忙忙趕到了上海,他到的時候,父親已經咽了氣。
他在工地出的事,一塊大板子砸下來,他沒帶安全帽,送進醫院搶救,最後沒救回來。
「工地賠錢沒?」他叔伯第一句話,「人不能白死啊!」
他母親嚎啕大哭,搖著頭,只是說:「他沒帶安全帽,說只賠兩萬。」
周邊人罵罵咧咧,都在說著錢。
他站在病床面前,好久,大罵了一聲:「別說錢了!」
「你還有臉說?」他開口,所有人都回頭來,他們都罵著他。
說他不懂事,說他爹活著的時候,他沒讓他放心過一天,說他爹就是為了給他讀書,一直干最苦最累的活兒,說他的不孝,他的忤逆,他的罪過。
他知道他有罪。
他說不出話,低著頭,站著一直流淚。
罵完了他,所有人決定討個公道,把村裡人都叫上,這時候,村裡人大多已經都在沿海打工,大家聚集起來,一起去功底鬧。
他們抬著他父親的屍體,放在棺材裡,擱在工地門口,掛上橫幅,鬧得氣勢洶洶。
鬧了十幾天,屍體都發出了臭味,一場大雨傾盆而降,秦南終於失去了理智,他衝出去,自己試圖去抬棺木。
「把我爸扛回去!你們鬧你們的,我爸要下葬!」
「狗崽子,你知道個屁!」大伯衝過來,「把你爸葬了,誰還賠錢?!」
「我爸要下葬!」秦南盯著大伯,十幾歲的他遠不如後來強健,他紅著眼,站在大伯面前,一字一句重複,「入土才安。錢可以再要,可我爸要……」
話沒說完,他母親衝上來,一巴掌狠狠打在他臉上。
「人活著沒見你這麼孝順,死了裝什麼裝?你知道什麼?你十七八歲你掙過一分錢嗎?你爸死了,不要錢拿什麼養你?養你爺爺?靠那一畝三分地還是靠老娘?你給我滾回去!」
他愣愣站在原地,他看著面前面部猙獰的女人,根本想不起來,他是當年會坐在班車上,偷偷抹著眼淚的那個母親。
「你們把他綁起來,」她指揮著人,「把他拖走!小孩子知道什麼!」
母親說完,旁邊人一擁而上,他掙扎,他嘶吼,就像當年的父親,被人死死按住,綁上,關進了一個臨時居住的屋子。
那個屋子很狹窄,據說也是一個工友的,過了兩天,他母親終於來見他。
工地願意賠錢,賠了五十萬,母親眉開眼笑,絲毫不見難過。
他看著母親,不由得問了句:「你不難過嗎?」
母親聞言,沉默下去,過了一會兒,她嘆了口氣:「日子還得過啊。而且你爸吧……算了,不說了。」
算了。
他也這麼想。
他終於,可以把自己的父親,送回家了。
按著老家的風俗,人得完完整整下葬。
可當他見到父親時,父親已經按著大城市的法子,變成了一個罈子,他抱著罈子,坐上火車,回到老家。
回家之後,村裡開了個會,把五十萬分了下去,最後留了十萬給他們娘倆。
那陣子他不愛說話,他常常想著父親,有一天,他回頭看見自己書包里的卷子,看見上面的60分,他也不知道怎麼,就躲在被子里哭了出來。
過了兩天,母親又要離開,走之前,她來看他,她帶了少有的慈愛,坐在他床頭,和他說著:「我記得你小時候喜歡吃大白兔,那時候太貴了,媽沒給你買過。昨天在超市裡看見,給你買了一包。」
秦南低著頭,他預感到什麼,但他一直沒說話。
母親坐了一會兒,嘆了口氣:「我知道你對我沒感情,我也不強求。當年為了給我哥結婚,嫁給你爸,嫁過來,就伺候著你奶奶,你奶奶去了,我又和爸出去討生活,一輩子都在為別人活著。」
說著,母親抬起頭,看頂上的橫樑:「你哥走了多少年了?」
秦南愣了愣,他抬眼看母親,母親眼裡有著眼淚:「你哥走的時候,我差點也想走了,我覺得都是我和你爸窩囊啊,我們要有出息點,你哥能走嗎?但後來想想算了,人嘛,總得活著。算了,不說這麼多。」
母親看著他站起來,她走到他面前,抬手放在他臉上:「媽今天走了,你以後,好好照顧自個兒,聽到了嗎?」
秦南沒說話,他看著母親,那一刻,他好像又回到五歲那年,目送著父母離開的時刻。
只是他不能再像五歲那年一樣大聲哭嚎,他看著母親,他預料到她要做什麼,他想挽留,又說不出口,好久,他更咽出聲:「媽,我期末考,考了班上第三。老師說,我再努力一點,就可以上大學了。」
他們班是最差的班,他們學校是最差的學校,他們學校只有年紀前二十才有可能上大學,他的第三,距離大學,猶如天塹。
他不知道他母親能不能聽懂,他母親愣了愣,隨後有些慌亂,她紅著眼,剋制住情緒點頭:「好,挺好的。」
「時間了,」她慌忙轉頭,「我先走了。」
說著,她急急忙忙出門,他就看見,她坐上另外一個男人的摩托車,離開了家門口。
他回頭坐到床上,他才發現,母親坐過的地方,被子有被動過的痕迹,他伸手進去,摸到了一疊錢。
三萬塊錢。
從那以後,他再沒見過母親,又從別人嘴裡得知,她早在外地,就和另一個男人好上了。他父親知道,但一直偽作不知。
父母以不同方式離開後,爺爺一夕之間老了下去,秦南上學那天,爺爺咳嗽著送他,他說:「我不去了吧?」
爺爺擺手,咳嗽著讓他離開。
他猶豫很久,終於才走出家門。
到了學校後,開學第一天,他下意識去尋找葉思北的身影,卻發現那個位置空蕩蕩的。
他有些不安,過了幾天,他忍不住去找楊齊羽,支吾著詢問:「老師,那個……那個……」
「什麼?」
「那個,高一七班,葉思北,」他鼓起勇氣詢問,「她好像好久沒來上課了。」
「唉,她家有點變故,家裡不讓來了,讓她去打工,我們還在她父母思想工作呢。」
秦南愣了愣,楊齊羽突然想起來:「你怎麼問這個?」
說著,楊齊羽笑起來:「你喜歡她啊?」
「沒有。」秦南一口否認,楊齊羽也沒多說,只囑咐:「別耽誤學習,就剩一年了。」
就剩一年了。
秦南走出辦公室時,忍不住想,就剩一年了,葉思北就堅持不下去了。他知道葉思北和他不一樣,他是父親交了借讀費買進來的,可葉思北,卻是靠著自己一路考上來。
他父親鼎力支持著他讀書,可葉思北卻是熬著父母的打擊、介懷一直堅持考上來。
她這兩年,每天起早貪黑,他曾經在打哈欠的路燈下見過她,她早已拿著書,在路燈下誦讀。
最後一年了。
再堅持一下,葉思北,就能走到他們本不該走到的世界去了。
那一天晚上,他一夜未眠,他想了許久,他想起自己的哥哥,想起自己的父親,想起自己的爺爺。
他人生里,從未見過一個人,擺脫自己應有的宿命。
他想看一次。
哪怕一次。
反正,他也考不好的大學,也不想拖累爺爺。打工也有打工的前途,前些年一個叔叔,也開了店,也有了自己的事業,不比那些大學生差。
他掙扎了一夜,第二天,他走到教務處。
他辦理了退學手續,然後找到楊齊羽,他將兩萬塊錢交給楊齊羽:「老師,麻煩你去葉思北家,就說有個人捐助她。」
楊齊羽愣了愣,下意識問:「你哪兒來的錢?」
「老師,」秦南認真看著他,「我退學了。謝謝您的照顧,」秦南鞠躬,「以後如果我有出息,我會回來看望您。」
說著,他毫不猶豫離開。
楊齊羽愣了愣,追著秦南出去。
「秦南!」他在後面喊,「你會後悔的啊秦南!」
他沒回頭,他不敢。
因為他也不知道,楊齊羽的話,是不是真的。
後來他拿著一萬塊,去了沿海,學汽車修理。
走之前他最後去了一次學校,他沒進去,就站在門口,等了好久,終於看見了葉思北。
她和以往沒有什麼不同,目光清澈又堅韌,心無旁騖走向自己嚮往之處。
他在暗處看了很久,慢慢笑起來。
然後他坐上火車,搖搖晃晃,去了新的地方。
進入了成人世界,他才知道原來學生時代,這個世界對大家有多溫柔。
一開始,他會想,自己努力工作,攢錢,等以後開店。
但當他開始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以上,拿著微薄的工資,睡在狹窄的床鋪上,周邊瀰漫著煙味和速食麵味時,他什麼都不想,他就想好好睡一覺。
慢慢的,他開始過一天,是一天。
能偷懶就偷懶,因為,太累了。
直到有一天,到處封路,他滿身機油,提著手板問發生了什麼,同事滾著輪胎,漫不經心:「好像是高考吧?」
他愣了愣,久違的清醒突然充盈了他的腦海,那天晚上,他打電話給楊齊羽,他問:「楊老師,葉思北高考了嗎?」
楊齊羽似乎有些難過,他應聲:「啊,高考了。」
「她成績還好嗎?」
「好的,應該能穩在一本線。」
「那就好。」
他在黑夜裡重複了一遍:「那就好。」
等第二天,他早早起來,他給老師傅端茶倒水,積極幹活兒,有不懂就問,他滿腦子想著,學好技術,以後才能當老闆。
後來很多年,他一直這樣。
走著走著,會忘了自己最初想幹嘛,然後偶爾會在看見路上那些歡笑的學生,遠處的高樓,還有提著名包開著豪車走下車的精緻女人時,突然想起年少那個姑娘。
他會偷偷給她打一個電話,聽著她遠方的聲音,隨便說點什麼,他都能會鼓起極大勇氣。
你看,遠方有一個人,她經歷著同你一樣苦難的人生,可她從未放棄,你怎麼能放棄呢?
她可以得到她想要的生活,你也可以的,秦南。
只是這樣的安慰,隨著年歲漸長,越來越無用。
他開始清楚知道有些鴻溝似乎一生無法跨越,有人在深溝,有人在高樓。
他開始忘記葉思北的模樣,但也不知道是什麼慣性,他會間歇性的,還是努力一下,振作一點。
最後,他終於攢夠錢,回到南城,開了一家修車店。
修車店生意很穩定,他的日子不咸不淡,爺爺身體越來越差,開始催促他結婚。
於是他開始奔赴南城一場又一場相親,他想,這就是他的人生了。
他的確比他該有的命運好上一些,可這「一點點」,卻還是讓他覺得,好像沒有什麼改變。
他好像一直在年少時,面對這個世界,毫無還手之力。
他遵從著世界規則,四處相親,然後一場大雨里,他隔著玻璃窗回頭,就看見了葉思北。
姑娘目光溫柔中帶幾分笑,但早已失去當年那份銳氣。
他們隔著玻璃窗看了很久,他突然想知道,這些年,她過得好不好。
於是他提步走進去,他準備了很多話,半天,也不知道怎麼開口,反而是對方笑起來,主動打招呼:「你好,認識一下?」
那是他和葉思北的重新相識。
他一直以為,考上大學的葉思北,應該會離開這裡,會去大城市,會過上更好的生活。
然而對面那個人,卻告訴他,她一直待在家裡,沒有工作,她一路磕磕巴巴,小心翼翼和他說話,時時偷看他,似乎是怕他不高興。
和當年記憶里那個姑娘,完全不一樣。
他說不出是什麼感覺,他告訴自己,這才是真實。
年少是他一場奢望,誰會因為偶然的一點轉折,就改變命運呢?
身在泥潭,便誰都不能離開。
可那天不知道為什麼,他還是覺得難受,他去找到楊齊羽,更咽著告訴她。
老師,我後悔了。
他後悔了。
不是後悔將那個改變命運的機會讓給葉思北。
他是後悔,人不該有希望,更不該將希望交託給另一個人。
他宿醉一夜,第二天醒來,便清醒了。
其實葉思北沒做錯什麼,是他奢望太高。葉思北是他接觸過的所有相親對象里最好接受的,於是他再約了她。
他們禮貌約會,按著南城的步驟,相親,提親,在他爺爺臨走前,順利成婚。
婚後不久,他爺爺就走了。
走的那天,他晚上坐在老家門檻前哭,葉思北猶豫了一會兒,坐到他身邊來,她抬起手,將他抱住。她說:「沒事兒了,有我呢。」
那一刻,他突然有了一種莫名的依戀。
然而這種感情並沒有持續很久,他就發現葉思北總回家,每次去葉家吃飯,葉念文都像個大爺一樣坐在屋裡,葉思北就得去做各種家務,一家人一起吃飯,葉念文要起身添飯,黃桂芬都得說句:「把碗給你姐。」
他們一家似乎習慣了這種模式,有次他忍不住發了火,葉思北便覺難堪,等回家路上,她一直低著頭,他忍不住提了聲:「下次他們要再使喚你,你別回去!」
她悶聲不說話,這種樣子,讓他莫名煩躁,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麼,他只覺煎熬。
他吼她:「你說句話啊。」
她就低著頭:「對不起。」
他們的爭執在方方面面。
他一直在努力剋制自己的情緒,可不知道為什麼,面對葉思北,他總有種說不出的焦躁。
他好像可以允許這世界上所有人軟弱,唯獨不能允許葉思北。
每次他聽見葉思北的「對不起」,他就想發火,但他又怕嚇到她,只能衝出門去,自己點根煙消化。
而她對這一切習以為常,有的時候,他甚至會有一種錯覺。
其實她根本不在乎。
她說對不起,只是想要平息這件事,想把這些事糊弄過去,敷衍過去。
他不知道她為什麼會成這個樣子,可又覺得,成這個樣子,也是理所當然。
他不也是嗎?
他一直在忍耐,葉思北永遠要加班到很晚,總是在給家裡補貼,他們爭執,吵架,他氣急了的夜裡,背對著她不說話,她伸出手,輕輕從後面抱住他,他又莫名覺得,是他不對。
日復一日,他的耐心漸小,直到有一天,他發現葉思北背了信用貸款。
那一刻,他突然覺得人生無望,他閉上眼就可以想到未來,未來就是葉思北不斷接濟葉念文,他們家一團混亂,他們一直爭吵,吵到面目猙獰,最後,葉思北可能變成她的母親,而他,就變成他父親,或者他的叔伯。
想到這樣的未來,他終於做下決定。
他去找了律師,寫了離婚協議,交給了葉思北。
他搬回店鋪,一夜一夜無眠。
可他知道自己不能回頭,他不能讓自己的人生,變得越來越像他父親。
然後他幫張勇查案,聽趙楚楚回憶葉思北。
他聽著過去的葉思北,他很想讓趙楚楚閉嘴。
他比誰清楚曾經的葉思北是什麼模樣,所以她怎麼可以變成這樣呢?
可當他看見葉思北的錄音,聽見葉思北的話,他才發現,葉思北不是神。
她和他哥哥,和他父親,和他,沒有什麼不同。
血肉之軀,不堪重負。當年有楊齊羽、有葉思北、有他父母、有爺爺一路幫他。
憑什麼,他要要求葉思北,一人獨自前行?
他是他丈夫,他本來就該幫她一把,就像當年楊齊羽,他的老師,也幫過他一把。
彼時他不明白這期間原因,也未曾深想。
等後來想起,他才明白,從他承認葉思北可以軟弱那一刻,葉思北在他心中,終於從神,變成了人。
他陪著葉思北一起報警,一起承受所有,一起起訴。
把當年葉思北教過他的,重新教會葉思北。
葉思北搖搖欲墜,其實他也早已負重不堪。
只是葉思北當年不曾倒下,如今他也不允許自己倒下。
葉思北比他承受得更難,他怎麼可以倒下?
然而最終還是走到了一審敗訴,看見葉思北跪在雨里嚎哭時,他清晰認知到,他還在當年那個地方。
他看著父親被人壓在地上那一刻,他永遠,永遠,走不出來。
可走不出來又怎樣呢?
就如同他母親所說,人嘛,總得活著。他認命。
可他看見了葉思北的準備,在意識到葉思北要做什麼時,他彷彿又看到了當年那個閃閃發光的姑娘。
他發現,其實葉思北永遠是葉思北,她靈魂永遠不屈。
她不認命,她永遠追求著自己要的世界規則,黑白分明。
他好像回到了當年知道葉思北要退學那一夜,他想了好久,最後,他還是得出了一樣的答案。
他代替她去,他看著范建成跪下那一刻,他感覺自己好像和葉思北的靈魂――或者說,他這麼多年,夢寐以求的自己,終於融合在一起。
他不是不可以反抗,他可以。
但那一刀沒有下去,葉思北朝他伸出手。
他看著葉思北,聽著葉思北說她的不在意,他似乎又回到了十七歲的時候,他想,葉思北可以做到,他也可以。
而想到可以和葉思北到老,想到他有一個家,他突然發現,他好像,已經得到,他想要的人生。
他走向葉思北,也是從年少那場噩夢中走出來。
哥哥在火盆邊說:「這日子過得有個球意思?」
他終於可以回頭,看向哥哥:「有的。」
堅持走下去,十年,二十年,有一天,你總能走到你想要的人生。
弱者的堅持,就是這世上,最強有力的抗爭。
這一條路,他和葉思北各自走了二十八年,終於走到了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