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一筆一氣呵成的行書,字字濃默寫就,想擦掉都不可能,更妄論修改。那一頁已經過去了,誰也不能回頭。
――蘇小魚
蘇小魚再回到上海,已經是一年以後的事情了。
實習與論文的撰寫同時進行,她手上接到的數個天南地北,但她最終的選擇仍是上海。
米爾森在電話里親自與她談過數次,談的條件很誘人,還說到蘇雷,口氣很是惋惜,說他早已離開國內,否則她回來還能見到他。
她當時很慶幸自己安全地躲在電話線的這一頭,不必努力掩飾表情,因為按住話筒的手太過用力,所以再開口的時候覺得耳郭疼痛。
決定回國的時候米爾森又問她還有什麼問題嗎?她這次回答得很快,說自己的父母也在上海等待與她團聚,一切安排都恰到好處,沒有任何問題。
蘇小魚是獨自拖著行李上飛機的,下飛機時卻成了兩個人。來接機的爸爸媽媽詫異之後便是欣喜,特別是媽媽,看著立在她身邊的朱世昌越笑越開懷。
朱世昌,與她同一班飛機抵達新加坡的男人,全程目睹她在來時的飛機上哭泣了整整一路的男人,也是下飛機以後,再也沒有從她生活中消失過的男人。
身在異鄉,她獨自求學,他在新加坡大堂做交流項目。
天時,地利,人和。
他用無比的耐心追求她,鍥而不捨,對她照顧有加。她開始的時候完全不能接受,後來也就習慣了。
就你小時候家裡掛過的一塊窗帘,土土的綠色,帶著波浪紋的大卷,她最不喜歡,第一天回家後吵著要換,後來也就習慣了。
再不能忍受的東西,看久了都覺得還好,再後來媽媽真的換了那塊窗帘,她反而不習慣。
一塊窗帘尚且如此,何況是朱世昌。她又不是冷血動物。
回來前他說有課,不能送機,但上機之後她卻看到他。他與別人換了位子坐到她身爆看著她驚訝的表情愉快地一笑,在飛機躍入雲端後向她求婚。
她應該感動的,有這樣一個男人鍥而不捨地追求自己,最後竟放棄高薪留聘與她一同回到上海,怨不得媽媽滿意到極點,就連楊燕見過他之後都蹺大拇指。
「小魚,朱世昌是沒什麼驚喜,不過結婚嘛,重要的是保證以後會有驚嚇,我看這人挺好。」
一切都好,水到渠成,強求來的總不長久,她很早就明白這個道理。更何況無論從哪一方面來看,朱世昌都可稱得上是結婚的最佳人選,無可挑剔。
就這樣訂婚了,婚期未定,身邊人已經開始為她歡喜,但她卻一地感覺到沉重。與他相處時有走神,他總覺得她工作辛苦,偶爾還勸她不要那樣拼,害她心裡愧疚更重。
秋日的上午,蘇小魚照例準時自己的辦公室,MBA課程結束後她留在仲銀任職,工作忙碌,生活穩定。電話鈴響,是朱世昌,電腦仍在啟動,她索性立起身來,走到窗邊去接。
他問她晚上幾點下班,又說他會直接到樓下接她。
她說好。朱世昌參與的生物技術項目被某個跨國公司買斷,晚上有一個慶祝會,她答應了他共同出席。此事早已寫在行事曆上了,她沒有忘。
他在電話那頭聲音愉快,又和她說了幾句。站在仲銀五十五層的辦公室里,窗外是金融區由摩天大樓拼合而成的風景犀俯視的時候可以看到狹窄的街道,各色車輛魚貫而行。她漸漸地看得出神,電話按在耳爆額頭抵在冰涼的玻璃上,久久才應了一聲。
午餐前蘇小魚還在米樂森的辦公室與他單獨討論一套可行性方案,他說得興起,順便就與她到樓下共進午餐。
已經過了午餐時間,餐廳里人不多,他們靠窗坐著,等待上菜的時候仍在討論剛才未盡的話題。
身邊有人走過,然後駐足回頭看她,叫了一聲:「蘇小魚?」
她一抬頭,看到一張久違的臉,是方南。
方南目光炯炯,而蘇小魚臉上的表情幾不可察地凝固一瞬,然後笑,「方先生,好久不見。」
他好像沒有料到她是這個反應,眉毛一掀,米爾森在一邊笑著問了一句:「小魚,你朋友?」
蘇小魚點頭,起身為他們介紹。方南應得簡單,看她的時候眼光複雜。前方包廂有人走出來,對著他說話,叫他:「方南,你到底吃不吃?」
那個聲音很熟悉,蘇小魚一轉頭與一個白衣女子對了個正臉,兩個人同時愣了一下。
方南也回頭,拉過那個女子後介紹了一句:「這是我太太,楊在心,蘇雷跟你提過嗎?他前妻的妹妹。」
晚上七點,朱世昌的黑色邁騰準時出現在大樓下,分秒不差,蘇小魚走出大門的時候他已經下車,遠遠地看著她招手。
她一路上都很沉默,朱世昌停車的時候問她:「小魚,今天很累?沒什麼事吧?」
她隔了幾秒才抬頭,看著他笑,推門下車。地下車庫裡車停得很滿,車與車之間間隙窄小,她小心地側身而出,合門時看到自己映在車窗上的臉,在心裡一嘆。
這樣茫然,又不是迷路,她這是何必呢?
不過是見到了方南與楊在心,不過是知道了楊在心現在的歸宿,又怎麼樣呢?
當年她是那樣狼狽地離開了蘇雷,被臆想中的可能打倒,惶恐到連一絲求證的勇氣都沒有。也不是沒有質疑過自己的判斷,但她竟不敢深思。
或許有什麼地方錯了,但是錯了就錯了,錯了又如何?
她後來已經明白,讓她離開的原因或許並不是楊在心,而是她怕了,那個沒有未來的噬骨鑽心,她在他身邊的每一天都在患得患失中度過――牽手的時候怕不長久,快樂的時候怕不快樂,為了他每一個最微小的變化忐忑不安,那樣無助凄涼,她連回首的勇氣都沒有。INSEAD的推薦與楊在心的出現是她最後一個可以逃生的機會,錯過了,她會永世沉淪。
還有什麼可說的?是她懦弱無用,是她無法承受,是她選擇退出他的世界。她該是他最無謂的一段過去,一條現實到極點的小魚,離開的時候理所當然地接受他給她的至大的禮物,連一聲再見都沒有。
他是那樣驕傲的一個男人,必定對她失望透頂,所以她從未想過這輩子還有可能與他有任何交集。錯了又如何?人生是一筆一氣呵成的行書,字字濃墨寫就,想擦掉都不可能,更妄論修改。那一頁已經過去了,誰也不能回頭。
坐電梯直接上樓,宴會廳里已經布置好酒席。慶祝會規模很大,來的大多是商界人士。朱世昌這一桌全是研究人員,穿什麼的都有,與其他桌上的西裝革履相差甚遠。
身邊有人議論,說今天場面隆重,那個跨國公司的幕後大老闆也會露面云云,研究所的小助理就坐在她身爆興奮得滿臉通紅,說是的是的。她來的時候在電梯里遇見他們,那位幕後老闆還對她笑了,她當場就覺得電梯里開滿了花。
「小孟,你那是看到帥哥花痴了吧?你怎麼知道他是誰?」旁邊有人笑。
「之前到我們研究所跟所長談的那幾個人都圍著他,上次來的不是他們亞洲區總裁嗎?連他都替那個男人按電梯,能不是大老闆嗎?不過看上去好年輕啊……」小孟持續夢幻中,雙手交合,說得兩眼滿是粉色泡泡。
蘇小魚心裡失笑,之前的滿心錯亂倒是被沖淡了一些。小孟突然激動,伸手指向進場的方向,說:「快看快看,就是他!」
大家的目光都被她的手指引過去。大門處有幾個人一同走入,個個穿著正式,唯有走在最前面的一個一身隨意,居然只穿一件淺色襯衫,也沒有打領帶,雙手插在口袋裡,就這麼施施然地走進來了。主桌上原本坐著的人紛紛站起來招呼,他立定後不知說了句什麼,然後微微一笑,眼梢揚起來,更殊彩奪目。
研究所里的眾人平日里大多埋頭在實驗室里,難得看到這樣的人物,這時個個全神貫注。朱世昌是項目負責人,又在今天上午見過那個人一面,倒是不太在意,只是開口說了一句:「小魚,這個就是他們最新的大股東,剛進董事會,是人啊,叫陳蘇雷。」
沒有回答,他詫異地回頭,發現身側的座位空空蕩蕩,原本坐在他身邊的蘇小魚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了。
宴會廳外就是電梯,蘇小魚按開門鍵的時候用力太大,立在門側的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電梯上升緩慢,她在數秒之後放棄,轉身往樓道走。
樓道里空無一人,白熾燈的光晃晃地灑落,每一級台階都好像在反光,刺眼無比。她一開始走得很急,後來腳步慢下來,落地聲音空洞。
心臟跳得錯亂,很不舒服,她用手去按住。宴會廳只在酒店二層,也在通向外界的小門前停下,身體虛軟,不能再前進一步。
是蘇雷,她曾經無數次幻想過自己再見到他的情景,每一次都因為自己的心臟不堪負荷而無以為繼。
她曾刻意迴避過一切與他任何有關聯的東西――有次仲銀的大客戶一定要去那家臨江的義大利餐廳,吃飯的時候她全程背對那張靠窗的桌子,就連同事驚呼窗外有氣艇飛過她都沒回頭,上提拉米蘇的時候她立起來說要上洗手間,很久都沒有出現。
但終究會好起來的,她漸漸學會了視而不見,學會了一笑而過,再後來她覺得自己終於痊癒,站在亞洲區總裁新買的跑車邊聽他盛讚車子的性能,最後撫著久別的墨色車門微笑,說一句:「真好,跑起來一定更漂亮!」
時間是最神奇的橡皮擦,再如何痛徹心扉都能夠悠然抹去,只要不再見到他!
只要不再見到他!
她不想見他,為什麼要讓她見到他?
一年了,她連夢裡都不敢走到他的面前去,那雙漆黑的眼睛就是她最大的夢魘。時間流逝,還以為心中那道堤壩已經堅不可摧,沒想到這睽違已久的驚鴻一瞥,竟然讓她瞬間全線崩潰。
肩膀一沉,她驚醒,倉促地回頭去看,身後立著朱世昌。她眉頭微皺,一臉擔憂地看著她,問她:「小魚,你還好嗎?」
她勉強笑了,回應他的同時伸手推開那扇小門,「沒事,有點兒悶,我出來透回氣。」
他沒有追問,點點頭,與她一同走出樓梯間。
凡事從不追問,這是朱世昌最大的優點之一,蘇小魚很感謝。
「不舒服的話不如我先送你回家吧。」兩人立在大廳里,朱世昌體貼地說了句。
蘇小魚求之不得,立刻點頭。他讓她在休息區坐了,自己反身上樓去取她的外套。
大廳里燈火輝煌,穿著正式的男女相偕走過,滿眼衣香鬢影。蘇小魚漸漸看得出神,不防眼前一暗,有人走過來坐下,正對著她。
身體突然僵硬,她望著那雙直視著自己的漆黑眼睛,大腦一陣混亂,但有許多怪異的聲音在耳邊叫囂,迫使她微笑,張口、說話。
她說:「蘇雷,好久不見。」
陳蘇雷的這一天,過得有些反常。
凌晨才睡下,醒來的時候卻仍看見是漆黑的天幕。也可能是時差問題,他已經很久沒有回來了。
反正也不能睡了,他就起來沐浴,然後打開電腦年各國股票指數。窗帘已經打開,沿江高樓,不必擔心有人窺視,漸漸天色微亮,遠處江水轉折,晨光下寂靜無聲。
天大亮之後他起身走進廚房,不知道是第幾次嘗試做薄煎蛋餅了,但還是失敗了,他隨手把平底鍋里糊成一團不辨顏色的東西倒掉,然後洗碗。
其實沒什麼可洗的,只是兩隻盛過蛋與青椒的白瓷碗,衝過之後隨手擱在瀝架上,也不擦乾,讓它們自然干去了。
有時候知道被影響的並不是好習宮但是沒辦法。
自己沒有開車,他坐上車之後喝完了在樓下買的意式濃縮咖啡,小小的一杯,極濃,非常提神。老吳照慣例露出不能苟同的表情,把那個當藥水看待。
上午的很順利,德國人非常看好這個生物技術項目。亞洲區執行總裁介紹研究所項目負責人時不吝讚美,全不見日耳曼民族的倨傲之氣。之後他與那個男人握手,說:「朱先生,了不起。」
下午的會議裡間很長,他一直說得不多,開會的人好像也沒有放開,總之裡間過得艱難。
去酒店的時候他是自己開車去的,很多人在等他,一同上的電梯。電梯門關上前有人奔過來,他立在中間,但腳步一動,伸手按住了開門鍵。
進來的是一個女孩子,看到他們這個陣勢好像有些尷尬,但又不能退出去,只好局促不安地立在角落。
他已經收回目光,後來還是對她笑了笑。
進場的時候他走在最前面,宴會廳太大,主桌布置得花團錦簇,燈光聚焦太集中,許多角落都無法看清,但他坐下前還是看到了她。她起身離開,腳步匆匆,沒有一個人注意到。
除了他。
椅子後退的聲音,左側的人與他同時立起來,問他:「陳先生有什麼需要?」
他又望了一眼那個男人跟出去的方向,然後搖了。
但他還是走了出來,下樓看到她,一個人坐在休息區。酒紅色的沙發寬大,她穿著淺灰色套裝。顏色很美,只是沉默著,身側空空蕩蕩的。
他想自己是太久沒有見到她了。竟然忘記了該怎樣叫她,所以只是走過去坐下,看著她。
她也看他,眼裡一瞬間掠過光影無數,但又很快地被湮沒。她接著開口說話:「蘇雷,好久不見。」
他終於一笑,答她:「好久不見。」
蘇小魚垂眼,身體感覺矛盾。面前的男人是一個危險的磁場,而她只是一顆微小的鐵屑,被他無限度的影響,不能自主。
不想也不敢讓對話被沉默替代,她努力地回想自己最自然的聲調,「聽說你去國外了,回來了?」
他的回答在數秒後響起,聲音很輕,但是清晰無比,「是,我回來了,你呢?」
她吸氣,不防身側一沉,有人坐下來攬住她的肩膀,笑著問一聲:「小魚,在聊什麼?」
說話的是朱世昌,手裡還拿著她的風衣。
她已經混亂,完全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些什麼。朱世昌轉頭看陳蘇雷,伸手介紹。
「陳先生,這是我的未婚妻,蘇小魚。」
陳蘇雷的回答是沒有回答,臉上毫無笑意,眼裡墨色深重。她沉默地坐在一爆感覺自己被人生生地按入大洋底部,劇烈的水壓將她七竊封閉,窒息若死的感覺。
這種感覺一直持續到朱世昌將她帶離大廳。往地下車庫的電梯里空無一人,她不發一言,朱世昌也不說話,緊緊握著她的手,上車之後都沒有鬆開。
他手心漸漸有汗,潮熱一片。車已經駛上高架,兩側流光四溢,朱世昌側臉看她,又將眼光收回,開口與她說話。
「小魚,項目完成之後我有長假,一起去旅行?」
她反應很慢,許久才「哦」了一聲,只說了一句:「我看一下能不能有假。」
他笑,臉上的表情鬆弛下來,「不如那之前我們把證領了,用婚假吧!」
她看著他,眼前浮現的卻是另一個人有臉。
他回來了,他是陳蘇雷,是她飛蛾撲火的愛情,只走過一段,便幾近粉身碎骨。她之前都沒有勇氣在他身邊坐看那個註定的結局,現在就更不能想像。
「小魚?」耳邊又響起朱世昌的聲音,她側臉,看到他看著自己的眼睛。是她的錯覺?為什麼今天每個人都如此複雜難懂,但再如何難懂,他還是朱世昌,是老天給她的最好的結局。
那隻將她深深按入海底的手仍沒有收回,身側的世界寂靜可怖,她看著他,好像看到最後一絲可以掙脫的希望。
耳邊有詭異之聲,問她,這是你想要的嗎?究竟是不是他?
他不是蘇雷,不是蘇雷,所以誰都可以,而且在這個時候,她的眼前只有他。
呼吸仍有困難,她努力了許久都不能發聲,到最後只能點頭。她的這一細微動作,換來他回應的一笑,握著她的手指終於鬆開,抬起落到方向盤上,漂亮地打了個彎。
爸爸媽媽自然非常高興,一同翻查皇曆,好不容易挑中一個滿意的日子,還嫌離得太遠。
同事大多露出羨慕之色,畢竟如她這樣萬事都順風順水的例子少見。個別大齡女同事向她恭喜時臉上頗有些澀澀的味道,唯獨米爾森稍稍流露出惋惜之意,但仍是衷心恭喜,還主動問她是否需要在這段時間內減少工作量。
她拒絕了,並且在接下來的一段裡間里益發地專註工作,時而在約會前抱歉地致電朱世昌,說自己實在走不開。
他脾氣至好,竟然毫無怨言,倒讓她慚愧。
最後一天她終於提早下班,朱世昌來接她,兩個人一同去了知味觀。
或許是午餐吃得太晚,她竟然毫無胃口。蟹釀橙香味四溢,她卻連揭開蓋子都不想。
朱世昌這一晚也說得不多,送她回家的路上更是一路沉默。蘇小魚下車以後他也下來,她停下腳步看著他,微笑著問了一句:「還有事嗎?世昌。」
他欲言又止,別人說了一句:「小魚,明天我等你。」
她點頭:「知道了。」
他笑了一下,在她轉身前補充:「等到十二點,如何?」
她轉身的動作停頓了一下,然後回頭看著他,很安靜地點了點頭。
尾聲致親愛的小魚
親愛的小魚,我好愛你!
我喂你麵包,你要快快長大。
……
我知道你也愛我,我讓你自由,你卻回來了。
――法安德烈德昂《親愛的小魚》
親愛的小魚,我好愛你!
我喂你麵包,你要快快長大。
每一天我都會親親你,我答應你,永遠都不會忘記。
親愛的小魚,你越長越長,
總有一天,再也住不一小魚缸。
我會帶你到海爆讓你自由,
儘管你是那麼開心地離開。
親愛的小魚,我會想你的,
我會在白天一直等你,看你會不會游回來。
我也會在夜裡繼續等待,希望早點兒看見你回來。
看到你回來,我會多麼開心。
我知道你也愛我,我讓你自由,你卻回來了。
……
那首歌還在繼續,現在的蘇小魚是明白這首歌的意思的。在新加坡的時候憑著記憶一句一句哼出來,同居的女孩懂得法語,她盡最大的努力翻譯給小魚聽,然後羨慕地說一句:「小魚,真浪漫。」
她那時已經過了因為談到任何與蘇雷有關聯的人和事就淚水盈眶的階段,聽完竟可以自然地微笑,沒有絲毫失態,只是跟那女孩說自己也在學法語,沒有其他原因,只是喜歡。
朱世昌念念不忘的倒是與她最初相識的樣子,否則他也不會總是津津樂道她在飛機上的淚雨滂沱,然後摟著她的肩膀笑著調侃她,「真是一條魚啊,水淋淋的。」
朱世昌……這個名字讓她有些微清醒,心裡提醒自己,該走了,時間快到了,朱世昌還在等,她要在這個小餐廳里站到幾時?但身體本能地抗拒,怎樣都無法移動。耳邊的歌聲迴旋盤繞,終於到了尾聲,她在音樂中艱難地轉身,手指落在冰涼的門把手上。最後的旋律響起,只是幾句簡單的歌詞而已,再如何反覆,總是會唱到盡頭。
不想再聽下去,她伸手推開門,冷風從縫隙中灌入,吹在她的臉上,伴著最後的句子――她從未聽到過的句子。
親愛的小魚,我好愛你,
看到你回來,我會多麼開心。
我知道你也愛我,我讓你自由,你卻回來了。
她有一瞬渾身僵硬,為了那句尾聲里的含意,後來又覺得荒謬。自由?她從未有過選擇,又何來自由?!
但是耳邊又有聲音,是蘇雷在說話,他坐在她面前,在一年之後,對她說:「是,我回來了,你呢?」
她不明白,她一直都不明白,但是他說:「我回來了,你呢?」
你呢?
身體有自己的意識,她用力推開門跑了出去。陽光透過焦黃的樹葉鋪天蓋地地落下來,滿地金色的碎片,眼前繚亂,她奔得很快,腳步匆匆,很久才發現自己正跑向與目的地相反的方向。
小路狹窄曲折,盡頭就是寬闊馬蹬,有車在她身前急速駛過,急促的喇叭聲終於讓她止步。她立在街沿惶然四顧,彷彿時光倒流,她又退回到一個小女孩,在自己出生的城市裡迷路,一切陌生到極點,惶恐再也找不回一張熟悉的臉。
親愛的小魚,我好愛你,我知道你也愛我,我讓你自由,你卻回來了。
還有,我回來了,你呢?
你呢?
難道一直以來,等待答案的都不是她,而是他?
她眼裡永遠無堅不摧的男人,難道在愛里也與她一樣,卑微、怯懦,膽小到就連追尋一個答案的勇氣都沒有?
不明白,她想不明白,但是她這一生從未如此渴求得到一個答案,只想求一個答案。這像火一樣折磨著她,灼烤不休,她在人群中奔跑,眼前只有他的臉,隔著遙遠的時空,竟然清晰如鏡。
身邊漸漸安靜下來,腳下綿軟,四周綠茵蔥蘢,她終於跑到記憶里最初的地方,在熟悉的水邊駐足,身邊就是那張長椅。回憶如潮水涌過,將她滅頂淹沒,她在窒息前坐下,雙手撐在身體兩邊。
深秋涼意逼人,但她的掌心下竟是溫熱的,眼角看到長椅的另一端,落著一件黑色外套,毛線交織,經緯細密,有風吹過,帶來很淡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