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亦揚對這附近很熟,很快找到那家店。
很樸實的店鋪,巴掌大的地方,右邊一個玻璃櫃和結賬台連在一起,左邊是幾個小貨架,擺放著周邊產品,幾十個麻繩袋子里,裝著棕色的咖啡豆,都有手寫的白紙板。
店裡只有一對年輕情侶,也在挑豆子。
他們在對著麻袋上方的白牆壁,指指點點,輕聲交流著,那上頭都是咖啡豆的名稱、產地和口味。情侶里的女孩子挑了一粒,塞到男孩嘴裡,讓他嘗。
林亦揚挑了兩粒,放到她手心。他指指她的嘴。
「試試。」他說。
她晃了神,聽話地把那粒咖啡豆放到嘴唇里,咬住,輕輕咀嚼。
本來想仔細品品,可林亦揚一直看著自己,漸漸嚼得慢了,愈發不自在。他似乎察覺了她的心思,移開視線,從旁邊的麻布袋裡撈了兩粒莓果酸甜味的,又塞到她手心裡。
殷果接了,握在手心裡,這回沒好意思再試。
那兩個情侶離開後,這家店只剩下他們三個客人,她和林亦揚在咖啡豆這邊,表弟在貨架的最後一排,挑選周邊禮物。
殷果不太習慣試吃豆子,掏出紙巾,吐出渣滓,在手心裡攥成團。
這一切又被身邊的這個男人看到了。
他指著櫃檯左側的小角落,示意她垃圾桶在那。
殷果丟了紙團,聽他問自己:「你朋友想要什麼?」
好幾種。
剛她還想研究怎麼念,查查詞典,會念了才好問店員。林亦揚這麼一問等於救了她。
殷果給他看那幾個名字,他招呼了一個店員過來,指了幾袋咖啡豆。店員笑著和他聊了兩句,殷果聽著,是在說這幾樣賣的最好什麼的。
在去結算時,林亦揚抬起右手手臂,在看腕錶。
殷果馬上說:「你要著急,趕緊走吧,反正我也買好了。」
從咖啡館出來到這裡,他都看了好幾次腕錶了。
先是著急趕到那裡,午飯都沒吃,到草草消滅掉咖啡和帕尼尼,帶他們來這裡,雖嘴上不說,卻能讓人有萬事匆匆之感,估計又是從華盛頓趕過來的。
「有空再約?」他也知道不能再耽擱了。
殷果點頭。
林亦揚沒多廢話,推門而出。
殷果隔著玻璃,她看到他穿過馬路,沒打車,應該是往附近地鐵站去了。
這個穿越馬路的畫面,讓她想起初遇那晚。
眼鏡男先帶著姐弟倆上車,裝好行李箱,林亦揚在酒吧里買單。
殷果隔著車窗和酒吧兩層玻璃,看到他把沒喝完的大半杯酒一飲而盡,簽了卡單,戴上自己的防寒服帽子,推門而出。
一陣狂風捲起路面的積雪,把路邊車和人裹在白色的霧裡,很快又散去。他快跑了兩步,穿過馬路,繞到車右側,坐上車。
司機問,要去哪?
他說,皇后區。
司機詫異,這鬼天氣,還要繞路?
他說,對,繞路。
……
「姐?」表弟拿著兩個周邊回來,驚訝發現林亦揚不見了,「他走了?」
「是啊,趕時間。」她掏錢包,要結賬。
手裡竟還攥著兩粒莓果味咖啡豆,想丟回到麻布袋裡,可又停住。在自己手裡攥半天了,還是別扔進去了,萬一人家拿起來試吃呢?多不幹凈。
她沒地方丟,把兩粒咖啡豆塞進書包內側的小袋子里。
買完咖啡,她和表弟分開行事。
孟曉天接著在附近區域閑逛,她直接回旅店,從房間里拿了球杆,背了個小包裝著手機和錢包、門卡,去了球房。
上一次她來美國,報名的是美式九球公開賽的青年組。
一般這種大賽的青年組和少年組都是鼓勵性質,有獎金,但沒有正式的世界積分。而比賽的報名費加上來迴路途的花費,獎金都不夠用,所以在去年試水之後,她今年直接報名的是職業組。今年也算是她步入職業道路的第一戰。
去年比賽時,她在青年組認識了幾個朋友,今年只剩下一個和她轉戰職業組的比賽,是個新加坡女孩,叫蘇薇。這間球房也是她推薦給殷果的,15美金一下午,非常實惠。
兩人每天在這裡碰面,訓練。
她們選擇這個美國本土球房,還有一個原因是可以見到不少美國本土的世界冠軍,大家都像普通人一樣練球,偶爾搞搞小型比賽,很有意思。
出門前,殷果刷新天氣預報,又有寒流,今天會有局部降雪。
果不其然,從咖啡店出來時,還是大晴天,到球房門外,不到三點,天已經暗了。
她進門後,球房角落裡,有人叫:「殷果。」
蘇薇用眼神指不遠處,安靜地坐在撞球椅上,觀看對手打球的一個美國本土名將貝瑞:「昨天你不就想看真人嘛,今天來了。」
蘇薇說完,對貝瑞笑著用英文招呼:「這是我朋友,剛剛和你說過的,小果。」
殷果把背包丟到撞球椅上,和貝瑞打了聲招呼。
貝瑞看上去有四十歲上下年紀,很老成,也很熱情,過來寒暄了半天。
球房裡大多是男人,只有蘇薇和殷果這一桌是這次報名參賽的女選手,餘下一桌的兩個金髮女孩子純粹是來玩的。蘇薇有一半的混血,身高比較偏近這裡人,那兩個本土美女更是腿長胸大,球房裡的四個女的,只有殷果一個小個子的女孩。
她初次來,還被人問過,是不是報名參加十四歲以下的少年組比賽。
但是後來,就沒人問了。
因為她的技術,雖說不能秒殺球房裡的這些區域冠軍和名將們,也絕對不比他們差。
球桌上見真章。
況且撞球桌上,沒有什麼年齡分別。
比賽報名也只有年齡上限,大於十四歲不能再報名少年組,大於二十一歲也不能再報名青年組,以此來保證比賽公平。
年齡下限是沒有的,孟曉天的哥哥,孟曉東就是十四歲開始征戰職業組的。
今天她因為下午茶,來得晚,想順延時間到八點。
可惜計劃跟不上變化,到六點多,貝瑞就收拾好東西跑過來,熱情邀請蘇薇和她去法拉盛附近吃晚飯。那裡是亞裔和華人的聚集地,被人叫□□街。
殷果還沒去過,有點兒遠。
蘇薇的男朋友住在那邊,她過去了,直接住下就可以,不用再返程。也就是說,她要在天黑後獨自回來,怕不安全。
「我和你說,法拉盛那裡,有我男朋友家裡開的中餐廳,川菜,水煮牛肉很好吃。」
水煮牛肉還真是一道享譽全球的中國菜……
她被勾起了饞蟲。來了一個多星期,還沒吃過家鄉菜,舌頭都快要被西餐消滅味覺了。可再好吃,也不用這麼晚跑過去,明天也可以單獨去。
貝瑞見她還在猶豫,和蘇薇耳語了兩句。
蘇薇找到了一個新理由誘惑她:「他說,因為公開賽,今晚有個聚會,你會見到不少職業組人,各國都有,能提前見到哦。」
正中靶心,必須要去。
她果斷在微信里和孟曉天確認他的位置,順便叮囑孟曉天早點兒回酒店後,把球杆放入桿桶,背上,跟著兩人走了。
路上花了不少時間,等到了中餐廳,蘇薇剛開始點單,貝瑞就連著接了七八個電話,催促他儘快到球房。她們不得已,放棄水煮牛肉,點了份炒飯。
沒扒拉兩口,匆匆買單,直奔下一個目的地。
今晚聚會的地方,是一間華人球房。
老闆是華人,早年斯諾克的知名球員,退役後在這裡開了一間球房,規模不小,招待的都是老客人。球房的入口在街角,兩人到時,有幾個人在門口的垃圾桶旁抽煙,其中一個認識貝瑞,丟掉煙頭,笑著指門內:「快去看好戲。」
貝瑞心領神會,推開玻璃門,帶她們進了球房。
一張張球桌排列規整,從球房門口一直到底。
大多數是綠色球桌,里側是幾張藍色的球桌,球桌間保持著2米左右的運桿空間。
球桌兩旁,一水棕色的撞球椅。
她們進門後,發現撞球桌上都是沒打完的球局,人全離開了,都擁到最里的一張藍色球桌旁。人頭攢動,熱絡閑聊,明顯是要觀戰。
貝瑞大聲問自己的朋友,是誰在打?
有人回,有區域冠軍在賭球,三千美金。
貝瑞又問,是誰?
對方回答了一個名字,貝瑞興奮起來,笑著放下背包和球杆,走入人群。
看貝瑞的表現,應該也是個本地很有名的選手了,她把自己的桿桶豎在一旁,還沒來得及摘下羽絨服的帽子,就從兩個男人的縫隙當中,看到了……
是他?
只是一閃而過,但滿是本土人的地方,想要認出一個華人還是很容易的。黑髮,短髮,穿著今天中午見面時的黑色連帽衫,袖口挽到手肘的地方,背對著她這裡。
會不會認錯了?
貝瑞看到她們過來,笑著撥開兩個好友,讓兩個女孩能看得清楚點兒。
她被擠到人群最前面,正對著那個背影。
這場比賽還沒開始。
他正在給自己的球杆的撞頭塗抹巧克粉,捻著小小的藍色的粉塊,慢慢地、一下下地滑過撞頭,塗抹得十分均勻,一看就是熟手。
「今天的賭註上限五千美金,」他用英語對圍觀的陌生人群說,「我只湊了三千,如果你們誰想替我加註,隨時歡迎。」
是他,一定是他,這個聲音下午還在給她講落魄文豪的趣事。
而現在卻不同了,從內容到語氣、到整個人都是漫不經心的,在說著:他能拿下這一局,在場諸位加註,只會穩贏。
左手的巧克粉被放到球桌邊沿。
他掉轉頭。
目光停住,在她身上。
……真的是他。
後來殷果想起這天晚上,始終認為這才是她和林亦揚真正相識的開端。這裡,這個華人球房裡的人才是他,那個懶散的,才華橫溢的,不拘於規則的,永遠都用一種不太在意、輸贏皆隨心的態度戰勝對手的中國男人。
林亦揚右手握著球杆,身子慢慢靠上撞球桌邊沿,慢慢探手,從球桌上撈起兩顆球,丟出去一個,給自己今晚的對手,那個區域冠軍:「來,讓我看看你的實力。」
他本來沒吃晚飯,情緒並不高,而現在,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