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三的天亮前,他們回到紐約,吳魏的那間公寓。
在黑暗裡,她推開了這扇曾經熟悉,而今又有了些許陌生感的公寓大門,輕聲和林亦揚說:「都還在睡。」
她拉著林亦揚的手,穿過客廳,兩人摸到了殷果曾經住的那間房裡,推開門,險些踢翻了被存放在這裡的行李箱。這回林亦揚聽見她撞箱子的動靜就攔腰把她抱起來了,用腳把箱子踢走,箱子滑到另一邊的牆角,「咚」地一聲。
兩人相視。
「動靜有點大。」她輕聲說。
林亦揚放她落到地板上,這公寓隔音不算差,他倒不擔心。
兩人分頭行事,收拾收拾東西,順便拾掇乾淨自己,九點左右,屋裡其它兩個人也醒了。
臨近離別,殷果和林亦揚閑散著,似乎沒了事情做。
原來重要的人離開前是這樣的,平常,很平常,沒有多餘的話說,也不像過去沒有微信的年代,還要叮囑一兩句,沒啥好叮囑的,除卻飛機上的十幾個小時都能隨時聯繫。
也沒有多餘的事情做,什麼也不想做,就想呆在一個空間里。
只是心裡慌牢牢的,隨著時間流逝,心像化成了沙漏,一點點空了。
林亦揚沒事幹,就拿著個抹布,擦檯子,收拾廚房。
「你有臟衣服在這裡嗎?」她在吧台旁說,「要不然,我們去洗衣房?」
「去幹什麼?」
「洗衣服,」她說,「還有想看看那兒,要走了。」
一個年代久遠的公寓樓一層的洗衣房,對旁人不特別,這個城市到處都是,可那裡,是林亦揚第一次說要追她的地方。她還記得,當中的藍色塑料長桌,兩人一人一邊,佔了一角,用手機在交流著,彷彿還是昨天半夜的事。
林亦揚拍拍她的腦袋說:「以後回來了再去。」
不想弄到像最後的離別。
結果吳魏在外邊兜了一大圈回來,發現兩人還在客廳,哪兒都沒去,也沒進屋親熱,很是不解,悄么聲地問林亦揚:幹什麼?臨走吵架了?
林亦揚懶得理他,看看錶,進屋拿了箱子:「走了。」
吳魏眼睜睜瞧著倆人離開公寓,琢磨了會兒,估計這感覺像自己出來留學的當天,要從家裡走,想和爸媽多說兩句,沒可說的,看上去和每天都一樣,表面上沒有不同,只是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等著每一分過去,等著按照算好的時間出門,等真提上箱子邁出家門,上了車,才後知後覺地開始難受。離家的難受。
他沒女朋友,只能如此理解林亦揚和殷果之間的平靜。
而下樓的殷果,在經過洗衣房時,已經難過了。
「你讓我拍張照。」她說。
林亦揚腳步停了一下。
殷果已經掏出手機,進洗衣房拍了好幾張,匆匆又出來:「好了,走吧。」
她知道車在外邊等著了,拍得著急,沒對焦,上了車再翻看,糊了兩張,只有剩下兩張還能看。
林亦揚瞧她盯著手機的眼神,說了句:「等我送你回來,給你拍了傳過去。」
她「嗯」了聲,揉了揉眼睛,裝著沒事,其實是眼淚差點掉出來。
路上,也沒話可說。
到機場了,林亦揚看她行李箱被摔了口子,怕託運回家散架在路上,在機場找到工作人員給箱子裹了厚厚的一層塑料布。
在付錢時,殷果還想和他搶著付,沒搶到。
兩人託運了行李。
「等等,看有沒有問題。」他是在說行李箱,怕過安檢有問題,萬一被拎出來,人在旁邊比較方便拆箱。
其實也有私心,在外邊多等等看,能多陪她站一會兒。
「那要有問題,剛包裹的錢都浪費了。」
「應該不會,離開家前給你檢查過箱子。」他說。
那裡不是誰的家,不是她的,也不是他的,是一種習慣性的說法,是他們臨時住過的地方。可殷果真有了「離家」的傷感,明明是要回家。
「差不多了,去吧。」他忽然說。
殷果搖搖頭:「再等一分鐘。」
她仰頭看他,林亦揚垂了眼,也看著她,過了十幾秒主動把她抱住,想說如果沒有意外的話,差不多明年這個時候他就能回去了。可話在喉嚨口堵著,沒法說,真做到了才能說,要不然就是在開空頭支票。
如今萬事未開頭,未來尚不可測。
「後悔嗎?」他下巴摩挲著她頭頂的頭髮,「一開始就找了個要異地的?」
「嗯,」她埋頭在他胸前,「後悔,你應該回國再追我。」
他笑了。
沒你的出現,誰知道是不是要回去。
「那就一直聊著?聊到我回國?」他順著往下說。
「嗯。」
「也不怕我是感情騙子?聊一年都不點破?」
殷果不知怎地,眼睛就濕了,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林亦揚先是用掌心給她擦,後來又用手背抹她的臉:「不哭了。」他勸她。
人哭在興頭上,越勸越心酸。
他見勸不行,於是從口袋裡摸出一包濕紙巾,塞到她手裡:「路上用,不夠飛機上也有。」
……
殷果眼裡還是淚花呢,生生被他逗笑了。
林亦揚最後等她眼淚沒了,把她送入安檢口,直到瞧不到她的人影了,又在外邊算著時間,算著她差不多出關了,發了條微信給她。
Lin:一路平安。
RedFish:刪備註。把我的備註名刪掉。
林亦揚笑著,把備註刪了。
發現她微信的名字改了——林里的果。
林里的果:四個字的微信名,會太長嗎?
他瞅著那新改的名字,默了半晌。
Lin:不會。
林里的果:也對,反正是顯示在對話框上邊的。
Lin:對。
林里的果:我真走了。
Lin:好。
林里的果:你再給我發個,那個,咖啡。
***
殷果剛過了安檢,鞋帶沒來得及重新系好,散在運動鞋兩旁。她單肩挎著自己的雙肩包,看著微信,等著。過了好半天,還沒發。
信號不好嗎?她看自己是滿格的,他在外頭更該是信號足足的才對。
殷果身旁,不停有從安檢口走出的人,有人重新戴好帽子,有人在給包拽上拉鎖,重新背好。她彎腰,攥著手機,系好一邊的鞋帶,突然一聲提醒音。
Lin:[咖啡]
一個表情像突然推開了一扇門。
她想起,第一次見到這個表情的無語,認為他是在嫌煩,打發自己……
她攥著手裡看了半晌,低頭,又去系另一邊的鞋帶,蝴蝶扣打了幾回也沒成型,最後蹲在角落裡,抱住自己的膝蓋,下半臉都埋在手臂里,看著地面。
眼前的地面忽遠忽近,蒙了層水。
***
林亦揚坐巴士轉地鐵回公寓。
在地鐵上,有人在車廂當中即興打鼓,平時他都有心情多欣賞一會,今天莫名心浮氣躁,每一聲鼓點像敲在心裡頭,神經也一跳一跳的。
他在算著時間,實在無事可做,將手錶從左手取下,戴上右手,又取下,直接塞進了牛仔褲的口袋裡。
等到下一站進站,在短暫信號收發時,收到了遲到的一條微信。
林里的果:[愉快]
一看,就是她飛機起飛,調成飛行模式前發的。
還是小女孩,對愛情有著非常細節的浪漫,比方說,用這個做告別。
林亦揚想到兩人在夏威夷的車裡,想到女孩子特有的柔軟呼吸……想到她滿腳沾著細細的砂礫,繞著自己走,想到她在只有兩人的地鐵車廂里坐著,對他說:我叫殷果。
他心緒不寧,索性關了機。
進了公寓樓,他經過洗衣房想到要給殷果拍照的事,結果,人沒進去,先從裡邊出來了一個人,是等在這裡的江楊。公寓沒人,他在這兒坐了有一個多小時,就為了等林亦揚。
「怎麼關機了?」江楊問。
「沒電了。」
「我馬上要走,還怕見不著你,」江楊和孟曉東那幫人一樣,要趕去愛爾蘭的公開賽,也是今天的飛機,「總算是趕上了。」
林亦揚看看外頭:「要給你叫車嗎?去機場的?」
「不用,訂好了。」
林亦揚看江楊遲遲不說正事的樣子,在等,估摸他在看自己的心情,揣度是不是要說。
「我剛送完殷果,情緒不好,」林亦揚索性直說,「不是對你意見,你有事說就行。」
江楊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個便簽紙,上頭寫著個電話號碼,看區號是國內的,還是家鄉城市:「這是老師的電話,家裡的。」
陌生的號碼,能聯繫到一個曾熟悉的人。
「要走了,才發現也沒你微信,」江楊把便簽紙塞給他,「和人家借了張紙,抄給你的。老師這些年誰都不聯繫……身體也不太好了,你有空去個電話。」
林亦揚手心裡有紙的質感,沒吭聲。
「有空多聯繫,」江楊的手,搭在他的肩上,拍了拍,停了半晌又重複,「多聯繫。」
江楊拖著自己的行李箱和球杆盒,沿著狹小的走道,推開公寓大門,漸漸下樓梯,不見了背影。
洗衣房裡有個小男孩在疊衣服,每個都疊成方塊,最後還仔細瞧著上頭起的球,一個個揪下來,看上去是女士的衣裳,應該屬於他的媽媽。林亦揚靠在門邊框瞧著,這最平常的一個洗衣房畫面,好像忽然又回到了原來的世界。
誰都沒出現過。
不管是兄弟,還是她。
窗外是街景,紛亂的房子,每棟都毫不相干、毫不相似,像這個移民城市裡的每個人,都可能來自不同的、屬於他們各自的故鄉。包括自己。
漂泊感是類同鴉片的情感,會讓人上癮,但也容易得到。
歸屬感才是情感里名副其實的奢侈品,能給的人太少。記得曾有個不太熟的朋友說,感覺父母過世那年自己就成了一個孤兒,沒家了。這種感受,經歷者才會懂。
有個女孩在一月底從大洋彼岸、從故鄉來到這裡,在今天離開,走得時候她叫自己是「林里的果」。這是他硬追來的,非要擁有的,也是他明知前路不明就要先抱住的女孩。
林亦揚把手裡的標籤紙對摺,再對摺。
摸出錢包,把那張紙條塞入錢包最上邊的夾層里。
漫漫長冬,該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