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她五點多從家走,算著林亦揚應該在睡覺倒時差,就沒和他聯繫。
上午忙忙碌碌,等下山時幾輛一起來的車堵在半路上,殷果原本是在媽媽的車後邊陪外婆,可半天不開,老人家越來越迷糊。「小果,你下車,去換你小阿姨上車,一會兒外婆要不舒服了,她能看著點兒。」媽媽重新做了安排。
殷果只得下車,去和小阿姨換了位子。
其實她明白,媽媽還有另外的意思,小阿姨是坐李叔叔家的車,兩人一調換,她和李清嚴就換到了一輛車上。從開始就讓她坐,她避嫌躲開了。這回是躲無可躲。
和林亦揚發消息,也沒回。
難道是還在倒時差?
李清嚴是和孟曉東一樣的訓練日程,和她也是一年多沒見。殷果和他不咸不淡聊了兩句訓練,趁著大人聽不到時說:「別和你爸媽說我的事。」
李清嚴先是沒懂,兩秒後深看了她一眼:「他現在世界排名這麼高,你還怕什麼。」
殷果不想細說林亦揚的過去,正好小姨下樓讓她一起去挑海鮮,她就溜了。
這附近的酒樓都做得像模像樣的,一連排好多家,每到清明前後兩個星期,門口都停著一輛輛外省的格式樣車,生意好得不像樣。
殷果和小姨在兩大排水產的玻璃水櫃前,在看螃蟹,身後,突然有一雙小手摟住了她的左腿。她心裡一跳,回頭瞧,是個兩歲左右大的小姑娘,忽閃著大眼睛對自己笑。
太可愛了,她蹲下來,和她對視著,兩雙黑亮的大眼睛彼此望著。
「你家裡人呢?」她問。
一雙暗紅色的板鞋出現在她面前:「在這裡。」
殷果還在想著全天下竟然會有和他聲音一樣的人,或者是自己太想他了導致稍微有點像就要聯想到他身上。但等視線從黑色的休閑褲往上,再從短袖往上,看到他那張乖戾而又讓人無法移開視線的臉……
她完全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在耳邊。
面上很平靜,像不太熟,但底下已經是湍急水流如山洪一般衝下來,胡亂撞上四周的巨石,夾帶著泥沙幾乎要衝垮所有的力度。
他們的目光交匯著,她有瞬間時空錯亂之感。
每次都想不會再有更意外的事,可他總都能出現在不可能的時候,或者在尋常人這就是個偶遇片段,但她的手指捏著,甚至有了過於驚喜下的酸軟。
她的目光在他臉上:「你親戚家的?」
「我弟的,」他彎腰,將小女孩抱起來,讓她坐在了自己手臂上,「剛隨手指這邊,問她喜歡誰,她就自己跑過來了。」
林亦揚隨手捏了捏小女孩的臉:「沒攔住。」
新剃的寸頭,挽起衣袖下的紋身,在這個人來人往的酒樓里本來就受關注,再抱著個軟糯可愛的小女孩。
他真是有本事讓人一見鍾情,在任何地點,時間,殷果不合時宜地想:要是兩人是在今天認識的,是不是要她倒追他了。
林亦揚還挺受用的,女朋友如此盯著自己看。
他也是早晨起了,臨時起意在樓下剃的頭,是因為殷果在華盛頓公寓里摸著他當時的頭髮說過,寸頭適合他。好看。
小姨看他們在說話,指了幾樣,給身邊點單的服務員看,笑著,友好地對林亦揚點了下頭,猜殷果是碰上老同學了。始終念書的人就是這點佔便宜,比她足足大六歲都不顯。
「你來這兒?是路過?」殷果看小姨走到盡頭的水箱了,放心和他說話。
「掃墓,」林亦揚說,「給我爸媽。」
上一回來,還是三年前。
這裡連著幾座山,園林多,風水好。每逢清明節,附近大城市的人有六七成都要遠途而來,他這麼說倒也不意外。
他為什麼能找到這裡不難猜。不管是問孟曉天,還是孟曉東都有可能問到。親戚們都在,稍微裝著不經意問叔叔阿姨們打聽兩句就可以。
「要早點說就好了,」殷果過意不去,輕聲說,「我好給你爸媽買束花。」
林亦揚眼裡有笑。
這倒不用,剛他和爸媽說過了,明年會帶她過去。
兩人對話寥寥數句,沒人能聽到。
小姨不多會,又特地看過來一眼,想著,殷果一直沒男朋友,要真從身邊找,這個好像也還可以。品相上起碼是一流的,就是那個小女孩……現在大學生校內結婚好像是可以了,不會校內也生孩子了吧。
小姨那邊一分鐘內,在腦內將林亦揚這個人的檢驗報告寫了幾千字。
這邊,小女孩突然想張開雙臂抱殷果,立刻被林亦揚拉回去了。殷果都被小女孩弄得心軟:「給我抱一下吧。」
「你那小胳膊小腿的,還抱她?」林亦揚不動聲色地捏她的手腕,這個角度沒人能瞧見,剛好是兩人、小女孩和水櫃之間的一個死角。
兩人從昨天機場再見,又處於那種似曾相識的隔膜感里。不是因為感情出了問題,而是一直不見,猛地一見,渾身皮膚血液都在叫囂著這個人是我愛的,可總覺陌生。
現在他攥她的手,像在提醒她,該回神回神,這就是你男朋友。
熱的指腹在她的手背上划過去:「有空聯繫。」
他說得道貌岸然,是因為看到她小姨走近了。
殷果感覺他的手指插到自己的指縫裡,握緊了,隨口胡扯:「你還有我電話吧?」
「有。」他笑,笑她演技不錯。
最後,還是放了她。
小女孩一直想抱殷果,未遂,眼看著林亦揚把自己抱回去了,哇地一聲就哭了。
這下林亦揚也沒轍了,上回哄孩子還是十幾年前,哄這小女孩的爸,也是連嚇唬帶揍的,哄小姑娘是真沒經驗。他在小女孩耳邊念叨了句什麼,小女孩哭得更厲害了。
很好,剛還覺得是和諧,有著反差萌的一大一小,現在看著像拐走小孩的大流氓。
「這個人挺不錯啊,那是他家小孩嗎?」小姨問。
殷果搖頭,摸著自己的手:「他剛畢業,還沒結婚。」
小女孩的哭聲漸漸平息,殷果趁著上樓,發了個消息問他。
林里的果:你對小孩說什麼了?哭那麼厲害?
Lin:說小阿姨不喜歡你,讓我抱你走。
林里的果:……
Lin:和你一樣,不經逗。
她和小姨點菜回來,就只給她剩了在李清嚴身邊的位子,沒碰上林亦揚已經在盡量避嫌了,碰上了她更想躲開。可在座長輩居多,都開始上菜了,無緣無故說要換位子沒道理。
從林亦揚出現,她就坐立不安,怕他和媽媽碰上面。
自己家來的人多,在二樓包了三個圓桌檯面,看林亦揚應該是在一樓吃飯,起碼吃飯時見不到。而且,人多就吃得慢,沒關係,碰不上。
想到這兒,心稍安。
未料服務員很快帶了幾個人上來,第一個出現的就是抱著小女孩的林亦揚。殷果和李清嚴這個角度最容易看到樓梯,能最先瞧見林亦揚。
他上樓前特地穿了外套,估摸是為了擋住了老輩人不喜歡的花臂。
由於李清嚴和殷果的目光過於統一,引得殷果媽媽和李清嚴爸爸也都回頭。李清嚴爸爸隨便問著:「清嚴認識啊?」
李清嚴打了個愣:「對,在賽場上碰見過。他和孟哥很熟,打過幾次招呼。」
「原來不是小果同學啊?」小姨笑著說,「在樓下,他也和殷果說了兩句。」
殷果媽媽看她。
「是在紐約認識的,」殷果盡量簡短,不要說謊,免得日後更麻煩,「他看比賽。」
每年公開賽那麼多,各種球類,國內買下的賽事轉播很少。
殷果那場就沒國內轉播,不會有人看到她賽後做過什麼,這麼說倒也沒人懷疑。
這邊說著,他那桌已經落了座。
是林亦揚帶著一對小夫妻和那個小女孩,他在點菜,菜單拿起來的同時,望過來。手裡的菜單擱下了,好像還拿起了茶杯。
殷果眼睜睜看著他走向這一桌,不過到桌邊,茶杯是對著自己媽媽的。
「吳老師,」林亦揚禮貌地對殷果媽媽打招呼,「看到您也在,想著按輩分要來打個招呼。」
短暫的安靜。
殷果媽媽看向林亦揚,微笑著說:「今天都是家裡的事,不用專門來打招呼。」
「應該的,」林亦揚立身桌旁,望著殷果媽媽,他的眼裡看到得不止是她的母親,其中起伏的還有當年賽場上的一樁樁往事,似敬意,似感慨,也是致歉,「過去在賽場上,做了不少錯事,要謝謝吳老師在判罰上網開一面,讓我還有機會回來。」
「你不該來謝我,小林,」殷果媽媽告訴他,「最該去感謝的是你的老師,他快七十歲的老人了,還去協會為你給你求情,大家看著都不忍心。還有王老師,他從沒在工作里和人紅過臉,那天在後台眼睛都紅了,後來也為你說了情,還在可惜你的退役。」
林亦揚靜了一會,頷首:「您說的對。」
他輕舉手裡的玻璃杯,那裡有大半杯的普洱茶,剛倒的。
「今天開車,就不倒酒了。」林亦揚的聲音低了一些,嗓子似被什麼堵住了,是過去的一切,還是今天被舊事重提的情緒,總之,沒有了多的話,把一杯茶几口喝下去。
她從沒見過說場面話的林亦揚,從沒見過他這樣。
殷果看著他喝這杯茶,像喝最烈的酒,穿喉而過,自己胸口也恍惚有火辣辣的刺痛感。
林亦揚喝完茶,殷果媽媽輕點頭,算是招呼結束。
桌上的大人們因為他特地來一趟敬茶,不免圍繞林亦揚多聊了兩句。
那場比賽負責林亦揚那一桌的是個男裁判,和殷果媽媽私交不錯,殷果還經常見到他會叫聲王叔叔。殷果媽媽是總裁判,起先不在那桌,後來跑過去,林亦揚早和裁判較完勁,丟下對手離場了。
殷果媽媽說:「要是現在的環境,他被禁賽三年都有可能。」
媽媽最後對殷果說了句:「你王叔叔是個惜才的人,聽說他復出,還很高興。」
「他真打過假球?」李清嚴父親忽然問。
在紐約的那場對話是東新城和殷果之間的,外人沒資格聽,其實李清嚴也是頭回聽說。一般選手就算了,但林亦揚現在是世界斯諾克協會的會員。不論是打假球還是賭球,都被協會明令禁止,過去就有選手被終身禁賽的先例。
「沒有,」殷果媽媽很公平地說,「一件事歸一件事,他被禁賽是因為衝撞裁判。」
殷果媽媽並不想再說,她是裁判出身,對於任何衝撞裁判的選手都不會有好感。
「曉東和他關係很好啊?」外婆聽到這兒,憂心忡忡地念叨了句。
殷果姐姐說:「都是同行,就是認識,不一定關係多好。」
「其實他現在,」始終沉默的殷果開了口,「一直都是規矩打比賽,倒沒什麼壞新聞。」
殷果姐姐不悅:「不說了,都是外人的事。」
「他對賽場挺敬畏的。」她還是想扭轉一下局勢,起碼不要一邊倒。
「不是不讓你說了嗎?」殷果姐姐黑了臉。
殷果被噎得沒話說,從旁觀者角度,她確實沒立場再說。
殷果家是重組的家庭,一個哥哥,一個姐姐都是父母各自帶來的,只有她是父母生的。哥哥姐姐是青少年時期的兩個離異家庭的孩子,和她不親,幾歲時候她不懂,屁顛屁顛跟著哥哥姐姐玩,被欺負是常有的事。爸媽知道了,會顧念著大的兩個孩子可憐,是帶來的,輕飄飄責備兩句就過去了。所以在座的親戚早看慣了姐妹倆的相處。
李清嚴爸爸看殷果情緒低落,以為是被姐姐凶的,示意自己兒子給她夾了一筷子愛吃的滷菜,偏這一筷子還被林亦揚遠遠瞅到了。
***
後來林亦揚下樓了,一直沒上來。
大家吃完飯,他弟妹還在,殷果家裡人也都在飯後閑聊著。殷果再坐不住,借口去車裡拿東西,要了媽媽的車鑰匙就跑了下去。
她前后里外繞了幾圈,走到酒樓後用來停車的空地,穿過幾輛車,腳前突然被人丟了一小截掐滅的煙頭。她回望過去。
原來他把越野車的後備箱打開遮陽,靠在後備箱邊沿抽煙,難怪剛走過沒瞧見人。
「找我?」林亦揚問。
明知故問。殷果用腳尖把煙頭踢到旁邊的一小撮煙頭和煙盒堆上,估摸這是後廚喜歡聚在一塊抽煙的地方,都自覺丟在這裡定期清理。
殷果踩著碎石,到他跟前:「都不回微信。」
臉被他兩手捧住,他問說:「找我幹什麼?」
殷果兩手直覺抓到他腰上想要抓牢什麼。這片土地站不平,高低全是碎石,在她被吻住嘴唇的時候,腳底下的碎石還在隨著人的重量下壓。碎石在腳下散開,咯噔咯噔地響著……
林亦揚的呼吸灼熱而沉重,燙著烙在她的臉上,他用力地攪住她的舌頭,在這後備箱蓋子弄出來一小片陰影里在抱著她。過會兒,嘴唇上的濕熱稍稍平息:「找我幹什麼?」殷果的臉被他掌心摩挲了兩下,嘴唇再被他堵住。
後廚有人出來抽煙,倆穿著白褂子的廚師互相遞煙時,瞧了這兒一眼,看這對打得火熱的小年輕。
林亦揚很少這樣,被人看也不撒手,怎麼都不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