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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命運的潮湧(6)

所屬書籍: 在暴雪時分

    休息區里,大家看林亦揚是如此的狀態。

    想拿個水果吃,發現果盤已經空了,手懸在半空中兩秒,從最近的陳安安手裡抽走了小半串葡萄,吃了兩顆又覺得不對味,轉而看眾人。

    「差不多了,」他看大家,「還有事嗎?」

    眾人也看他。

    心說,不是你把我們叫來的嗎?

    當然,林霖很會給人台階:「我有個小事,你剛回來,估計還沒看各組詳細行程。九球世錦賽要開始了,我們俱樂部去三個,我是教練,還有兩個選手。」

    林亦揚點了下頭,已經準備立身而起了。

    「周四就走,提前去一周。這是總教練的要求,不是我的,提前說一聲。」

    這話乍一聽,似乎沒什麼不妥。

    林亦揚又點點頭,把葡萄丟回了果盤:「行,散了。」

    走出主樓,他終於琢磨出來是哪裡不對了:「周四走?這周四?」

    「對,」林霖理所當然說,「我是教練組的,最新消息。」

    那意思就是……其實周末也沒得吃飯了。

    雖然這個來之不易的登門拜訪還沒成型就要取消,卻是今天最好的一個消息。

    眾人掏出車鑰匙,去取了車,準備回家。

    林亦揚在樓門口,目送著兄弟們的車一個個駛離鐵門。過去,是他們送自己一個人離開,現在是他駐守在這兒,在送他們。

    這些兄弟里,除了江楊,剛來這裡還都是七八歲的孩子。一開始範文匆和陳安安發育慢,長得矮,都要踩著板凳打球。前前後後同齡人里有數百人,留下的沒幾個。

    能留下的這幾個,從無名之輩到今日,全是混著血淚過來的。

    所以感情極深,這恐怕只有一起從幼年時一起訓練,挨訓,互相安慰,互相抹葯,互相排解心理壓力,更是一起看著昔日一個個夥伴離開,哭了一次一次後,淬鍊出來的感情。

    ***

    殷果洗漱前,告訴他——

    林里的果:我外婆一直住在我家,也不出門,你看哪天方便,告訴我。

    等洗漱完,他沒回。

    難道還在忙?

    林里的果:等你忙完再說。

    Lin:周四要去世錦賽,自己還不知道?

    殷果懵了一會,反應過來林霖是教練組的,肯定是第一個知道安排的。竟然這次提前了一周去……雖然今天才是周一,如果安排在工作日也沒什麼大問題,畢竟外婆時間自由,林亦揚也自由,可她不想讓他這幾天去做什麼應酬的事。不急在這星期。

    林里的果:那等回來吧,兩星期後?

    半分鐘後,他發過來一個語音邀請。

    ***

    林亦揚回到辦公室里,沒開燈,倒了一杯熱水放在茶几上。

    手機開了免提放在身邊。

    他坐在皮沙發里,兩腿交疊著,搭在了茶几邊沿。想到,過去老師在的時候,自己也常常以這種坐姿,坐在大概這個位置。

    歲月流淌而過,洗刷了大批的人,除了一批最骨幹的人,全換了他不認識的面孔。包括教練,除了幾個最老資歷的,一輩子不準備挪窩的老人家,都變成陌生人了。

    事情一樁樁辦,計劃一樣樣來,每一樣都不能掉鏈子。

    不能讓人覺得老師和江楊眼光不行,畢竟他林亦揚曾退出十幾年,需要服眾。

    他雖然開了語音,可沒說幾句話。

    和殷果把吃飯的事敲定在兩星期後的周六,就不再出聲了。

    「你要我和你聊天嗎?」她在電話里問,「還是就連線,想我陪著你?」

    「你隨便說,說什麼都行。」他回答。

    這裡太安靜了,主樓沒有宿舍,整座樓只剩下了他一個人在這裡。

    兩人有長達一年的異國戀培養出來的默契,經常晚上開著語音各干各的,時不時說上兩句話,有時到入睡才會掛斷。

    殷果自說自話,告訴他,自己在收拾行李。

    順便概述到家後做了什麼,還有外婆都說了什麼。

    他在聽她說話。

    因為開著免提,冷清的辦公室顯得熱鬧了一些。他想起那年,為了安安和教練們嗆了幾句,躲在這兒睡覺,第二天被老師蓋在身上的大衣弄醒了。沒睜眼,就聽老師說:以後啊,學著怎麼和人打交道,不要開口就嗆。身正不怕影子歪,怕就怕世人一張嘴,人言可畏啊。

    ……

    「我爸媽走的那天,」他突然說,「在追悼會上我沒哭,不知道為什麼,沒想流眼淚。我弟倒是哭得挺慘的,家裡親戚為這個,背後說了我好幾年。」

    電話那邊,她不說了,停了。

    「今天你看著我,覺得奇怪嗎?」他低聲問。

    ***

    當時她就看到了。全部家屬和徒弟,他站在最後一個。所有人握手時都在哭,除了他這個最受寵的小徒弟,只有他是冷靜的。

    她能注意到,別人也會注意到。

    聽林亦揚這麼問,她反倒是有些擔心了,怕有多嘴多舌的在背後議論這件事。說好聽了是悲傷過度,往難聽了說,什麼都有可能。

    「沒有,」殷果輕聲說,「不覺得。我媽很講究這些的,也沒說你什麼。」

    電話那邊,沒有回應。

    過了會兒,聽到他說:「睡了,周四去送你。」

    殷果在等他掛斷。

    連線一直暢通著,他沒掛。

    她剛趁著和他閑聊,早洗漱完了,此刻已經鑽到薄薄的空調被裡,枕著手臂,語音開著免提就在枕邊。她關上燈,躺到枕頭裡,就這麼睡了。

    這一夜沒睡踏實,幾次醒,連線都還暢通,到四點,那邊好像有警車,或是消防車開過的動靜,把她吵醒了,想叫他,沒叫。再睜眼,看到窗帘上有日光,天亮了。

    通話時長6:27:34,還沒斷。

    「……林亦揚?」她閉上眼,喃喃著,叫他。

    「醒了?」像是在自己耳畔回的,好像還有他的呼吸聲。

    她帶著濃重的睡意,輕「嗯」了聲。

    「掛了,你接著睡。」

    「嗯,想你親我。」她輕聲說。

    這是她偶爾會說的,過去異國戀之間開發的小樂趣。

    他回了句:「親了。」

    殷果好像真被親到,心滿意足地摟著身前的空調被,笑了。

    通話悄無聲息地結束,停在6:28:19。

    ***

    林亦揚洗漱完,去食堂吃飯,剛打了飯,找個四人的空桌子,剛坐下,餘下三個位子也坐了人,是三位老教練,其中之一就是林霖的老師。他們都是東新城的老人,一坐下就萬分嚴肅地呈包圍態勢,一點不給這位負責人面子。

    林亦揚好整以暇地掰開個包子,吃著,等著這幾位教練開口。

    「小六,」範文匆的老師打了頭陣,「你那些計劃還是想簡單了。你送人家去培訓,萬一人家一回來就跳去別家,或是單幹了呢?」

    林亦揚點頭:「可以簽一份制約合同,避免風險。」

    辛教練忙問:「送去三十個,會不會太多了?」

    東新城只有三個能進斯諾克世界排行榜,也已經算是最多的球社了。

    林亦揚點點頭。彷彿是贊同。

    「說得對。」他說。

    眾人鬆口氣。

    「可真要事事計較,當年也就不會有東新城了,」他語氣很謙虛,「您說對嗎?」

    當初東新城第一批出來的學生,沒一個出名的。就連賀老也是在六十多歲才收到兩個資質高的徒弟。林亦揚一句話扯到東新城起源,辛教練也不好往下再說。

    「那說辦比賽的事兒,」辛教練切到下一個話題,「我知道你像你老師,抱負很遠大。但我覺得呢,咱還是先把自己家搞好。」

    林亦揚喝了口白粥,再點點頭。又彷彿是贊同。

    「東新城永遠是第一位的。」他表態。

    眾人看到了希望。

    「但這件事,本身受益的就是我們自己。只要行業起來了,您日後不管在體育局,還是被人提起名字,都和現在完全不同。」

    辛教練搖頭:「我老了,倒不在乎這個。」

    林亦揚一笑:「您不在乎,就想想咱們的孩子。」

    他不等對方回答,又說:「先不說斯諾克,您看看女子九球排行榜上一眼看下來,中國姑娘佔了大多數,多驕傲的成績?可沒人知道,也沒人想知道,更沒人在乎她們。」

    「我不想咱們的孩子以後出去,說是打撞球的,都沒人搭理,」他最後說:「我想看到的是,有朝一日他們踏上賽場,座無虛席,想他們奪了冠,萬人歡呼。而現在呢?觀眾席上除了教練,根本沒有幾個觀眾。」

    辛教練嘆氣:「可大家都知道,行業的瓶頸在於冷門,不是奧運項目,亞運會也沒了。國家扶持力度肯定不夠。」

    林亦揚把剩下的包子吃完,沉吟半晌,照舊是說:「您說得對。」

    老教練們都哭笑不得。

    辛教練說:「小六啊,不用一開始都是對對對的,咱們說話都直接點兒。」

    他低頭,幾口喝完粥:「1896年有奧運會,1988年兵乓球才入奧,每個項目都是一步步走出來的。各國的撞球協會都在提申請,幾大世界協會也一直在申請。麵包總會有,」他將自己沒開封的瓶裝牛奶放到幾個老教練當中,「牛奶也會有的。」

    林亦揚離開,把餐盤放到回收處,在一眾選手當中穿行而過,向著清晨的日光而去。

    大家都在那愣神——這還是過去那個天天剃個小寸頭,沒事就和人打架挂彩,見誰都不搭理,狂到沒邊兒的混小子嗎?

    幾個老教練說服不了林亦揚,仍覺憂心,以「探病」的名義,去了一趟江楊的醫院。

    江楊剛胳膊開過刀,用白布將打著石膏的右臂掛在脖子上,神色奇差。

    他勉力倚靠在沙發角落裡,氣息不穩地說:「我這個小師弟是什麼脾氣,您很清楚。他要排名有排名,獎金比我都高,閑雲野鶴一樣,要不是用感情套住他,他是不會回來的。今天他能把私人獎金拿出來,給東新城分成,吃了多少虧大家該算得清楚,」江楊咳嗽了兩聲,「他當初不想管,我求他回來的。如今他肯管了,萬事有我在後頭。各位安心。」

    江楊端著茶壺,要給老教練們倒茶:「來,我給您倒杯茶,消消氣。」

    他看上去恢復得「很不理想」,茶壺舉得都費力,辛教練忙接了過去,自己倒上了。

    大家聽到江楊又悠悠地嘆口氣:「我這一身傷病,是真帶不動了。」

    說得是情真意切,無盡傷感。眾人走時,他滿目悵然,在那久久握著一杯茶,緘默不語……

    老教練們一合計,江楊帶不動,賀老那四個徒弟也都一個個年紀大了,更沒可能。而江楊那一輩最優秀的幾個呢?和林亦揚跟親兄弟一樣。

    也只有林亦揚了。

    還能怎麼辦呢?這是賀老嫡親的徒弟,東新城最正統的接班人。

    一星期內,年輕一代的骨幹們全用行動表了態,支持林亦揚。

    東新城最賺錢的幾個選手更是都把自己的球社提成,從原先兩成提高到五成。包括如今東新城最賺錢的負責人—林亦揚。

    這樣一來,每年至少要多出一千多萬,算是堵住了悠悠眾口。

    ***

    一個星期後。

    江楊出院,被林亦揚接到了自己的球房裡。

    這是兩人當初的交換條件,江楊幫他看著自己的場子,照顧這邊,他好全心在東新城先打好基礎。

    江楊手術很成功,林亦揚一回來心情大好,恢復得也快。

    現在的他除了胳膊掉在脖子上比較慫以外,舉手投足還是那個能在賽場上算計人的老帥哥一枚,出去談個戀愛把個妹不成問題。

    那天純粹是裝個樣子,示個弱。

    林亦揚讓孫堯煮了一壺咖啡送上來,兩人坐在休息區的沙發里聊天。

    「人老了都喜歡走穩棋,看你一開始給老教練們嚇的。」江楊笑著說。

    林亦揚沒說話。

    他最近這一星期,快把前半生沒說夠的話都說完了。

    江楊抿了口咖啡,慢悠悠地品著,享受這得來不易的悠閑:「人家今天飛回來吧?」

    林亦揚默認了。

    「那還不去接?」江楊這純粹是沒話找話。

    林亦揚一副「你以為我不會看錶」的眼神,掃了他一眼。

    他走到球杆架的最右側,拿起一根球杆,在手裡顛了顛,想練練手。不想費力氣碼球,用球杆撥著球台上的一顆顆紅球,讓它們自由散開

    最後擺了一顆黑球和白球。

    「說句認真的,是個喜訊,」江楊從煙盒裡抽出一根煙,沒點著,在手裡玩著,笑吟吟地看著他,彷彿在賣關子一樣地說得極慢,「今年的亞運會,有撞球。」

    原本準備擊球的林亦揚,手停住,停了三四秒。

    自從2010年廣州亞運會之後,撞球就再也沒能進入這種大型綜合賽事。取消多少年了?他都快忘記時間了。

    「我以為你忘了,我們小時候的話。」江楊笑著說。

    林亦揚沒回答。他盯著那眾多紅球里唯一的黑球,打出了一個漂亮的弧線球,以極刁鑽的角度,擊中黑球,成功落袋。

    他曾退役多年,就算回來了,對世界排名也看得淡,可不會忘記這個。

    這才是最早根植於心的東西。

    每一個自幼入體育這行的孩子都有過這樣的經歷,家長或是教練會帶著幼年的他們,指著電視里的亞運會、奧運會,讓你去看一次次看國旗升起,讓你燃起鬥志,暢想未來自己就要站在同樣的賽場里,成為下一個賽場英雄。

    他和江楊小時候也是這樣,在老師的辦公室里看過。這是他們最初的夢想。

    無關獎金,無關排名。

    成千上萬的孩子從幾歲開始就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從不間斷的訓練、負傷、比賽。幾歲,這是一個運動員的初始年紀,其後,滿長的前半生都只有這一件事。

    可那個領獎台上卻只有三個位子,而能讓國歌奏響的位子,只有那一個。

    身為一個運動員,就算是被亞運會取消多年的冷門項目,可誰不想胸貼國旗,為自己的祖國拿冠軍?

    哪怕只有一次機會。

    給這代撞球選手一個機會,為祖國的榮譽而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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