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層整個辦公區除了格外平靜以外,和往日沒什麼不一樣。
即使發生了今天的變故,預感到風浪將至,略微不安的氣氛依然動搖不了這裡的篤穩。營銷系統的三個部門井然有序,每個人都埋頭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里忙碌,迎面過來的人朝我一臉燦笑。這裡的氛圍和25層有著微妙差別,少了幾分拘謹,多了隨意與張揚——穆彥不喜歡看到死氣沉沉的面貌,喜歡看到微笑。
營銷總監辦公室空著,不知人去了哪裡,看來穆彥已忘了早上叫我會後來找他的事。
他的助理卻拉住我,抱怨行政部在一些不著痛癢的瑣事上配合不夠。
我聽得頭疼,部門與部門間的協調說著輕鬆,卻總有雞毛蒜皮扯不完。
站在助理的辦公桌旁,和她說著話,我的目光不自覺飄移。
隔一道巴西木排成的綠植屏風,後面的營銷總監辦公室拉起了一半百葉簾,空落落的轉椅朝向一側,桌面堆積如山,卻並不顯得凌亂。從裡面往外看,對這個座位上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那時候他也是這樣不經意地審視我,看我笨拙忙亂,看我走神發獃……
這曾是我的第一張辦公桌,是個能照見上午陽光、能俯瞰夜色街景的小小角落。
當初就在一牆之隔的會議室里,我接受穆彥的面試。
那時的穆彥比現在還要盛氣凌人。
作為應屆畢業生,我本來沒有資格應聘企劃助理,那個平平常常的崗位也要求兩年以上工作經歷。幸運的是,我在4a廣告公司的實習經歷讓人力資源部門開了綠燈,破例給了筆試機會,考試結果令人滿意,初次面試也給hr留下了不錯印象。
我信心滿滿地來過最後一關,接受營銷總監的面試,卻受到出乎意料的刁難。
穆彥看了我在實習中做過的方案、文案,聽了我對應聘崗位的見解,只給了四個字的評價:紙上談兵。他毫不掩飾對新人的看低,直言說,他不喜歡經驗為零的應屆畢業生,要想進入他的團隊,必須從最基礎的助理做起,再到一線銷售,一步步接受鍛煉。
薪水不會一來就優厚,工作量卻是同類職位的兩倍。
我咬牙答應了。
當時其實已經得到另一家廣告公司的設計師職位,薪水和起點比這裡高出不少。同學都以為我是嚮往這個公司光鮮的名頭,寧肯放棄設計專業,寧肯降到最低起點,也非要削尖腦袋擠進來。
真正的原因是,我想成為穆彥這樣的人。
那個時候,他在我眼中就是精英的代名詞,是我嚮往的高山。
這份助理的工作,一做就是半年多。
美其名曰助理,其實是雜工,七零八落的瑣事,基本上什麼都要做,沒有份內份外的差別。
穆彥是個工作狂,忙起來加班到凌晨三點,我也跟著加班到三點;他半年不休假,我也徹底忘記周末的概念。
手機24小時開機,日誌簿每天記得密密麻麻,辦公桌上的即時貼一張疊一張;永遠覺得睡不夠,早上起床好比一次酷刑……然而一旦投入到工作中,又像打了雞血,什麼牢騷都忘記了,完成一個小任務就雀躍不已,得到上司一個鼓勵的微笑就再無怨言。
我以為助理這份工作做得不錯,正打算用心做下去,卻被穆彥不置可否地調去做銷售。
那是最掙扎苦悶的一段時間。
從一開始的茫然,然後磕磕絆絆,最後狼狽不堪,幾次動了放棄的念頭,只為不肯認輸,強頂著心力交瘁的壓力一天天磨日子,磨到崩潰,我終於承認了選擇這條職業道路的錯誤。
我提出辭職,卻得到一個調去行政部的選擇。
究竟為什麼下不了離開的決心,為什麼願意做一份毫無興趣的工作,現在已經忘了,總之是留在了公司,做著和最初夢想越來越遠的工作,一絲不苟,按部就班,半年後小升一級做了主管。
而我從前的競爭對手孟綺,就要升到銷售部副經理了。
好友方雲曉說:「你這是穩打穩紮,一步步走自己的路,這樣的工作也不錯。」
她真好心,不憚以阿q的精神勝利法安慰我。
不過我也慢慢同意這份工作是不錯的,至少平平穩穩,薪水可供我與威震天有魚有肉地生活,有閑錢買漂亮衣服,有假期短途旅遊,也就是一個小白領的幸福生活了吧。
午休時間,我端著杯子去茶水間,碰見人事部幾個同事聚在一處低聲說笑。看見我進來,他們同時緘口,若無其事地沖我笑。
我也笑笑,寒暄兩句,倒好茶離開。
在他們眼裡,我曾是穆彥的助理,從營銷部出來的人,似乎就打上了某種標記。
好笑的是,穆彥卻根本不這麼看。
回到電腦前,上網看了會兒娛樂八卦,心不在焉,通風良好的室內依然讓人氣悶。
我決定去爬樓梯,消食減肥。
公司設於這棟樓25、26兩層,將內部打通,辦公大廳中央加了設計感十足的直達轉梯,原本的消防樓梯也就沒人走了。午休時用來運動減肥,不怕被人看見笑話。
我下到20層,一口氣爬上來,累得夠嗆。
還差一層,平時都只到25層,今天索性爬到頂吧。
默念著每上一級台階能燃燒的卡路里數,我咬牙堅持,轉過樓梯轉角,不經意瞥見通向天台的那扇門沒有鎖。
這樓每兩層之間有個小天台,公司出於安全考慮,把25、26樓道間小天台的門鎖上了——這門是什麼時候被人打開的,門鎖也不知去向,我明明記得當時把鑰匙收起來了。
我也沒多想,隨手就推開門,想著檢查一下。
明晃晃的陽光撲面而來,我眯起眼睛,在光暈里看見了穆彥。
正午陽光照著他雪白襯衣,白得出奇耀眼。
他一個人站在天台邊上,動也不動地靠著欄杆,手裡夾了支煙,面朝漂浮著薄薄雲絮的灰藍天空,低頭看著遠近起伏的水泥森林,頭髮被風吹得揚起几絲。
他沒覺察有人推開了門。
我怔在門口,不知要不要出聲。
夾在他指間的煙只燃了一半,煙灰長長還未墜下。
他抬起夾煙的手,沒有吸,只將煙灰漫不經心彈落,落在欄杆旁一隻咖啡杯里。
以前很少見他抽煙,我記得,他反感在工作場合抽煙。
早上遇見他,還神采飛揚,幾個小時後的背影卻如此寥落孤單。
我屏息,帶上門,輕手輕腳地下樓。
回到辦公桌前,呼出一口氣,心卻怦怦亂跳起來,彷彿窺見一段隱秘。
他一定不知會被人發現,才能無所顧忌,將無遮無擋的背影暴露,連同他的失意。
也許這天台,是他自以為的隱秘角落。
眼前彷彿還停留著一片白,他的襯衣映著陽光,那一片白,熠熠灼人。
分明一切無可挑剔,營銷部門業績驕人,從未聽說高層對穆彥有任何不滿……為什麼會發生毫無理由的打壓?是因為穆彥做錯了什麼,還是高層另有深意?
不知是因為疲倦還是什麼,一下午做事總不能集中精神,心緒浮躁。
不知不覺忙到三點,電話不停地響,煩起來顧不了維持柔和聲線,又一次焦頭爛額接起電話,
那邊靜了下,傳來平穩語聲:「我是穆彥。」
我一怔。
他問:「你沒到我辦公室來?」
「上午例會後來過,你出去了。」我調勻呼吸。
他嗯了聲,沒說找我什麼事,卻問起晚上接待程奕的安排。
我告訴他酒店和接機都安排好了,在酒店的湘菜酒樓里預留了包廂,具體哪些人參與飯局,看他的意思。
電話里,穆彥笑了下,「既然是接風,該去的都去吧。」
他又漫不經意地說,「等會兒我和你一起去機場接人。」
「你要去?」我脫口而出。
「嗯。」他的聲音聽不去什麼情緒,電話嗒一下掛斷。
去接程奕時,穆彥自己開車,車上只有我和他。
一路安靜無話,穆彥專註開車,相安無事開出市區,上了機場高速。
我閉起眼睛假裝睡覺。
車卻停了。
今天很不走運,高速路上塞起長長車龍,估計前面有突發交通狀況。
我算著時間,離程奕的航班抵達還有40多分鐘,高速路一旦封上,說不準幾時能通,我們堵在這裡動彈不得,恐怕程某人今天要被晾在機場了。
我心虛地打電話告訴蘇雯,飯局要延遲,她在電話里沖我發火,怪我不提早出發。
大概是她聲音不低,傳出手機被穆彥聽見,他側頭笑,有點幸災樂禍的意思。
我橫了他一眼。
他一手搭著方向盤,一手支著車窗,勾著唇角,將我的白眼收下。
好容易等蘇雯掛了線,我嘆口氣,遇上高速路大塞車,也只能先發條簡訊給程奕,以免他落地之後看不到人。
「鞍前馬後的工作還適應吧?」穆彥不咸不淡地問。
「還好。」我假裝聽不出他的揶揄。
他笑:「以前不是很煩跑腿打雜嗎,現在不煩了?」
我咧咧嘴:「干一行,愛一行。」
「哦?」他淡淡看我一眼。
我閉上嘴,不想多說這個話題。
他也不出聲,手指在方向盤上叩了叩,無聊時的小動作一如以往。
車裡安靜得讓人心慌。
「早上你找我?」我岔開了話。
他點頭。
我有種古怪的預感,忐忑等待下文。
「你學的設計,為什麼一開始就轉行想做企劃?」
怎麼也沒想到他會問這個。
我愣了愣:「沒什麼特別原因,就是心血來潮,那時候覺得新鮮,喜歡有挑戰性的事……以前,你不是問過這問題嗎?」
他笑笑:「現在還是這樣想?」
我不知該怎麼回答。
他轉過頭看我,「把你調去行政部,一直覺得委屈是吧?」
「怎麼會呢?」我否認。
「以前沒這麼口是心非,現在學精了。」他的嘲諷很直接,聽起來高高在上,好像只有他的營銷部門高人一等。
這讓我氣惱:「沒覺得委屈,都是工作,又沒有高下之分。」
他一笑:「我的意思是,你的才能可以發揮得更好。」
聽到「才能「兩個字從他口中說出來,我要回味一下,才能確定不是諷刺。
「穆總對我在行政部的工作不滿意嗎?」我脫口問。
「沒有不滿意。」他看著前方,平淡地說,「我在想,要不要調你回來。」
我僵在座位上。
他將車窗滑下,傍晚的風,已經褪了熱,cd里放著一支懶洋洋的曲子,低啞女聲哼唱著瑣碎纏綿的歌。歌聲一直飄著,車裡卻陡然靜了。
起初灰頭土臉地放棄,在行政崗位上終於適應過來,打算將這份平穩細碎的工作認真做下去時,他卻突然拋來這麼一句話。
他曾經說過,沒有整體觀、個性清高的人不適合待在他的團隊,像我這種脾氣,最好及早轉行。那些話我還清楚記得,現在想起來,不是不忿然。
當我在銷售部最不如意的時候,處處被孟綺打壓,吃了暗虧也無處申訴,穆彥對這一切很清楚,卻只是冷冷旁觀。他喜歡這樣的弱肉強食,只有強者才有資格跟隨他的腳步。當我提出辭職時,他不理會我提出的種種不公平,卻把一切歸咎於我的性格問題。
車裡不知何時變得窒悶,我深呼吸,「你不是說過,我不適合嗎?」
「你又不是沒長進。」他說得輕描淡寫。
若是以前的脾氣,我會被激得尖刺倒豎,現在則習慣了沉默。
穆彥並不在乎我是否回答,悠然看著車窗外:「安瀾,你想過自己真正願意做什麼嗎?」
他的語聲變得柔和,這柔和卻比咄咄逼人更能拆掉我的防禦。
我可以剋制怒氣,卻剋制不了委屈,賭氣的話脫口而出:「我願意做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公司需要我做什麼……選擇的餘地只屬於少數人,像我這樣的普通人,只需要接受,被放到哪裡從來不是自己能決定的。」
話說出去,覆水難收,我等著接受後果。
穆彥支起手肘,斜靠車窗,看著前方長長車龍,只是沉默。
「能接受不公平表示你開始成熟。」他搖頭笑,像在對我說,又像自言自語:「我不能給你完全公平的環境,因為我也沒有。」
想起他現在的處境,我有些後悔說了那句話。
手機滴嘟一聲,有簡訊進來。
是程奕,他回復了:「已到達,在c3出口等候。」
句號後面是個兩點一彎的笑臉符號。
路上足足堵了一個小時,趕到機場天都黑了。
我跟著穆彥走進大廳,一邊撥程奕的手機,響了好多聲才接通,那邊聽上去像剛睡醒,帶點懵懂的平常男聲。
我連忙道歉遲到,問他在那兒。
他反問我的位置。
我看了看四周,剛描述兩句,就聽他問,「你是不是長頭髮,穿白色襯衣、灰色裙子、藍色腰帶……」
「是,是我,您在哪兒?」
「hi,我是程奕!」
背後突然冒出的聲音嚇我一大跳。
轉身只見一個瘦瘦高高,皮膚晒成銅色,穿黑色運動衫,扣棒球帽,拖著巨大行李箱的男人站在我跟前,一笑露出燦亮整齊的白牙:「剛才坐著睡著了,沒聽見電話,對不起。」
我還沒有從錯愕里回過神,穆彥已微笑伸出手給程奕,報上自己的名字。
兩人熱情得像是失散多年的手足重逢。
握在一起的兩隻手橫過我眼前,一黑一白,黑的是程奕,白的是穆彥。
穆彥的手,骨節分明,手指修長,袖口一絲不苟。
程奕的手……讓我想起大學裡剛剛打完籃球的哥們兒總用臟爪子嘻嘻哈哈拍我。
我看著這兩個人,竟忘了向新副總做自我介紹,還是穆彥將我的名字告訴了程奕。
程奕笑嘻嘻把大手伸給我,用力一握。
到車上,程奕徑自坐到副駕,讓我坐後面。
兩個男人一路談笑風生,話題從今天天氣、沿途所見、近期球賽,一直聊到哪家航空公司的空姐形象氣質最好。
聽得我啼笑皆非,從來不知道穆彥還有這麼……這麼難以形容的一面。
我在後面默不作聲,努力把自己變成塊背景板。
「公司的女職員都像安小姐這麼文靜嗎?」程奕出其不意冒出這麼一句。
穆彥靜了一下,大笑起來。
我很無奈:「程總……你們的話題,我沒有發言權。」
「為什麼?」他大幅度轉過身來。
「我沒怎麼注意空姐,只注意哪家提供的機上零食好吃一點。」
「都很難吃。」穆彥笑著接話,「你還是自備零食比較好。」
「哦,對,我有這個。」程奕像被這話提醒了,竟從包里翻出一包巧克力豆,很開心地遞給我,好像在哄小朋友。
我窘然接過,只好說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