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遠堯真是一個好boss,好得難以想像。
他給我適應時間,允許我犯錯,從未責備我的手忙腳亂,時不時笑著說上一句「慢慢來」。
他身上似乎有種奇特的力量,能讓人安心,讓人充滿底氣。
起初我時時如履薄冰,唯恐犯錯,他卻說,「不犯錯怎麼知道什麼是對。」
漸漸,我好像回到剛入職的時候,又覺得工作是一件快樂又充滿吸引力的事,每天都有新收穫,在紀遠堯身邊工作,像守著一個寶庫,時刻能學到可貴經驗。看他如何條理分明處理輕重緩急不同的事件;看他如何平衡各部門之間利益衝突,不偏不倚;看他如何周旋應酬,舉重若輕,分寸永遠恰到好處……乃至他時不時的調侃說笑,一句話、一個詞,都有睿智的吸引力。
從前看習慣了父親,我以為所謂的成熟男士和成功男人,也不過就是那個樣子。
可紀遠堯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我也說不上來,總之,他有與眾不同的氣質。
要不是有個充滿魅力的boss,聊可安慰,做秘書也太辛苦了。
每天早晨我得提早半小時到公司,將他當日日程排好,幾點約見、幾點會議、幾點出行,一個也不能疏漏;還要在他到達辦公室之前,將信函文件一一整理好,按重要緊急程度分類交給他。最頭疼是每天下班前的工作簡報,我必須跟進彙集各部門當日工作,檢查各個會議交代下去的事情是否落實,再向紀遠堯報告。
這迫使我不能只顧埋頭做自己的事,而要事事關心,整個公司每天在發生什麼,每個崗位上的人在做什麼,都要像boss一樣清楚——行政與營銷方面還好,研發最頭疼,我常常被他們攪得一頭霧水,弄不清那麼多門道,只好一有機會就問、就聽、就看。
一時間覺得自己像個白痴,原來不懂的東西那麼多。
這空虛感,刺激著我的求知慾,上班學,下班想,前所未有的勤奮。
方雲曉說:「你總算,知恥而後勇。」
如果沒有穆彥的輕藐,也許,我真不會這麼「勇」。
自從那天之後,心裡恨恨憋著一口惡氣,非要做得好,好給他看。
他不是說我聰明嗎,不是要我言行如一嗎,我豈能辜負這麼高的「期望」。
每天在這兩層樓的狹小世界裡,抬頭低頭可見,走廊、會議室、餐廳……總有不經意間撞進眼裡的身影,總有避不開的熟悉目光。面對面時,我如常微笑,他如常禮貌;轉身背對背時,我心有嚴霜,不知他作何感想。
漸漸習慣,漸漸無謂。
每天如陀螺般的忙碌,亂七八糟的心思不覺淡了。
能夠專註地忙,也是一件痛快的事。
紀遠堯非常重視效率,要求今日事今日畢,只要當日工作計劃還有一項沒完成,不管再累再晚他都會留在辦公室做完再走;如果工作都完成了,他絕不在公司多留一分鐘,還會趕我及時下班。
他在八小時之外的生活很簡單,似乎除了很少的必要應酬,就是回家。
所謂回家,也就是回到和公司僅兩條街之隔的30層公寓里,那是公司給他安排的住處。我在行政部時,曾有一次幫葉靜送資料去他家裡。那間公寓是黃金地段上的心臟位置,可以從30層俯瞰整個城市中心,頗有登凌絕頂的感覺,室內裝修極簡,黑白風格,整潔異常,看上去第一感覺是冷清,完全沒有生活氣息。
聽司機老范說,他回家之後幾乎足不出戶,就一個人待在家中看看書,喝喝茶,周末自己開車去郊外釣魚,或是一個人看電影。天氣好的時候,他不讓老范開車接送,自己一早步行半個小時來上班,像在怡然自得地散步。
聽上去實在是個怪人,像19世紀英國小說里的紳士。
原本我還以為,做秘書會有很多應酬要陪同,但紀遠堯很少在酒桌露面,只出席特別重要的,像客戶、媒體之類的應酬都讓程奕、穆彥替他去了。
聽方雲曉說,程奕很善於交際,短短時間就與媒體圈子裡趨炎附勢的那些人打得火熱。她和沈紅偉都在媒體,方雲曉是一家報社的美編,沈紅偉在廣告部,往來風聲總是靈通的。
在這不大不小的兩層樓里,就像布下了一個珍瓏棋局。以前看《天龍八部》里描寫那棋局如何惑亂人心,如何金戈鐵馬,覺得十分誇張,現在想想身邊的楚河漢界,走卒車馬,只會比書上更誇張。
不管怎麼說,我棲身在紀遠堯辦公室外的這一方桌子後面,就像置身平靜的□□下,來自哪一方的刀劍暫時都不會威脅到這裡。
這周一的晨會上,確定了公司一年一度的拓展訓練時間。
從下周二開始,全員參加為期四天的拓展訓練,各部門手上工作都暫時放下。紀遠堯重視這次拓展,認為新項目啟動在即,凝聚鼓舞士氣是頭等重要的事。
我猜想,程奕的空降,與穆彥的爭鬥,鬧得營銷部門人心浮動,或許也是紀遠堯及時安排這次拓展訓練的原因之一吧。
野外拓展總會把人折騰得很慘,但我喜歡,至少能讓人暫時放下辦公室里的明槍暗箭,在短短几天的特殊環境下,像「兄弟連」一樣的團結起來,共同去完成各種挑戰,換一種眼光和心態來認識身邊的工作夥伴。
周二一早從公司出發,行車近兩小時,來到了郊外山腳下的訓練基地。
出發前蘇雯就叮囑我,這次紀總雖然也參加,但他身體剛好一點,有些項目就不適合參與了,我的主要職責還是跟在他身邊,到時分組也會將我分在和他一起。
這種活動是完全打亂等級,不分上下關係,也不分部門,全部人員由拓展教練統一編成不同的小組。話是如此,蘇雯照樣動了不少手腳,私下和拓展方培訓主任溝通過,有意將行政部的人盡量分在和重要高層一組,人事部的人則盡量塞到無關緊要的組裡。
分組的時候紀遠堯看出來了,有些不悅,當著大家沒有發作,卻把穆彥和丁曉航分派到另兩個組去,有這兩位壓陣,場面總算平衡了很多。
蘇雯在一旁神色尷尬。
程奕在紀遠堯這個組,他是第一次參加公司拓展,興緻高昂。
從寫字樓里釋放出來的這些人,難得有機會掙脫高跟鞋與領帶的束縛,一個個都像多動症兒童,早就在那裡笑鬧折騰,躍躍欲試。
上午是培訓師的宣講和一些室內互動的預熱,拓展教練們全都在一旁不苟言笑地站著,到了下午才開始使出手段折磨我們。一聽那些訓練項目,我就知道,紀遠堯這次是真要把我們往死里收拾,幾乎全是強度極大、難度極高的。
而他自己倒好,只是象徵性參加了輕鬆的一兩個項目,就和拓展教練站在一起,笑微微看著我們像群猴子似的摸爬滾打。
缺乏鍛煉太久,我很快就累得不行了,一路折騰下來骨頭都快要散掉。
最後一個項目比較輕鬆,是兩人配合著過獨木橋,紀遠堯也過來了,本來他要與程奕搭檔的,不知是誰在旁邊嚷了句「男女搭配,幹活不累」,活生生就把我給推了出去。
這個搭檔是要有身體接觸的,我看著紀遠堯,紀遠堯看著我,就聽見程奕在旁壞笑。然後在我壓根還沒做好心理準備的時候,就被紀遠堯一把拽上了三米高的獨木橋。
對我這種有恐高症的人來說,即使地面有防護墊,即使只是三米高度的懸空,也是挑戰。
站在橋上我腿軟心慌,死死攀住紀遠堯的胳膊,說什麼也不鬆手。
可這萬惡的橋必須兩人配合,把未搭完的橋板搭好才能過去,一個人搭橋的時候,必須靠另一個人的全力扶持才能保持平衡。顯然我這點力氣,扶不住身高超過一米八的紀遠堯,只能是我去搭橋板了。
下面「加油」的喊聲震得我越發心慌。
紀遠堯原本抓著我的手,可這樣根本無法平衡,我搖搖晃晃怎麼也放不好那塊木板。
「這樣不行,你得騰出兩隻手,別怕……我扶著你。」紀遠堯低聲說,雙手穩穩扶到我腰上。
我實在很怕,可當他的手心傳來溫暖篤穩的力量,莫名的,心神就定住了。
這雙手一定不會鬆開。
我咬牙,重心往前一送,腰間的這雙手果然穩穩托住我全部重量。
手中木板遞出去,不偏不倚,一舉搭對了位置。
歡呼聲里,我們第一個通過獨木橋,完成了任務。
所有人都在給我們鼓掌,程奕的掌聲最為響亮。
輸給我們的另一組也在有風度地鼓掌,他們的組長是穆彥。
我站在地面,膝蓋仍發軟,回頭看紀遠堯,他笑得溫文明朗,漆黑鬢邊有細密的汗。
晚上住的地方很簡陋,就在訓練基地旁的兩層宿舍樓里,硬木板床,沒有空調,12點前斷熱水。前次拓展也是住這裡,好在整齊乾淨,所有人都住一樣屋子,包括紀遠堯。
想起他那公寓里一塵不染的雪白地毯和柔軟得不可思議的黑色沙發,再看看這簡陋的木板床,我有種惡劣的平衡感。
分配房間時,蘇雯把我和孟綺分到同一間。
我實在不情願,卻又不能像幼兒園小朋友一樣舉手說「老師,我不和她玩」。
孟綺一進房間就累得倒在床上不起來,我徑自浴室沖涼。
衝掉一身的汗,換上棉布睡裙,整個人輕鬆了許多。
出來看見孟綺靠在床頭髮簡訊,看見我,她抬頭就笑:「哇哦,美人出浴!」
我笑笑,坐在窗前拿毛巾擦頭髮。
如果我夠豁達,應該當作什麼事也沒有,對她笑臉相迎。
可是方雲曉的表述能力很好,我的想像能力也不錯,每每想起孟綺和穆彥糾纏不清的一幕,就像是我自己親眼見到一樣——最耿耿於懷的,不是他和她做了什麼,而是那時候,孟綺明明知道我喜歡穆彥,背後照樣與他曖昧。我卻還傻傻將她當做好朋友。
濕漉漉的頭髮絞在毛巾底下,絞在手心裡,越絞越緊。
孟綺有一搭無一搭找話說著,倒是豁達得很,還問我最近有沒有發現新的美食。
美食二字讓我心裡一動。
「那天晚上和方方吃飯,遇見一個和你挺像的女孩子,我們就聊起你,好久沒一起去那餐廳吃飯了,那裡的自助餐沒以前好吃了。」
孟綺頓了下,「是嗎,我也好久沒去了,你們什麼時候去的?」
「不記得了,幸好那天沒冒冒失失打招呼,不然認錯人可糗了。」
孟綺也笑,然後換了話題,問起我用的護髮素。
她果然不承認最近去那裡吃過飯。
敲門聲傳來。
孟綺去開了門,見是銷售部的傅小然可憐兮兮地站在門口,探頭問:「小安,孟綺,我可不可以和你們擠一下房間?」
我詫異,「怎麼了?」
原來她被安排一個人住在走廊盡頭的房間,本來就害怕一個人住,剛才燈又閃了閃,像是壞了。晚上找不到維修工,她不敢在那又暗又靜的房間里睡。
「沒事,我過去睡,這裡小床擠不了三個人,我一個人住慣了,無所謂。」
我求之不得,正好避開孟綺。
傅小然感激不盡。
不過換過去我就有一點後悔了,走廊盡頭的房間真是冷森森的,窗外樹枝被風吹動。房間里的燈,時不時閃一下,最後啪一聲真的熄了。我下樓找服務員,半天也不見人影,到底不是星級酒店,只好悻悻然回房間。
不巧剛上樓梯,熄燈鈴響了,這裡模擬軍事化管理,宿舍說熄燈就熄燈。
頓時眼前一暗,只有走道里兩盞昏黃小燈。
趕緊摸黑回房間,剛到門口,抬頭就見裡面一束光,照著個高大人影。
「誰?」我嚇一跳。
「安?這是你房間?」裡面那個拿著手電筒亂晃的人竟是程奕。
「程總?你在這幹嘛?」我詫異莫名。
「我們查夜,來看看人是不是都在,差不多要熄燈休息了,只有你的房間空著沒人。」
「燈壞了,我剛下去找服務員,沒找著。」
「哦,燈有問題?我來看看……幫我拿著……有椅子嗎?」
他熱心得很,自己拖過椅子,把手電筒塞給我,爬上椅子就去折騰燈泡。
「小心點啊,會不會有電……」我物理盲,想到有電的東西就緊張。
「啊呀!」
程奕突然怪叫。
我汗毛倒豎,以為他觸電了,頓時一聲尖叫脫口而出。
他卻在椅子上哈哈大笑,惡作劇得逞。
「你,你會不會修啊!」我氣急敗壞。
「第一次嘛,不要急,我研究研究。」
「你第一次修燈泡?」
「很奇怪嗎?」
「不……不奇怪。」
「啊呀!」
程奕又一聲怪叫。
這次不是惡作劇,是真的重心不穩,一腳踩空摔下來了!
還好是摔在床上,他身手又敏捷,沒等我反應過來就趕緊爬起,臉被一束手電筒的光亮照上,又窘又糗的表情,無比喜感……不過,等等,手電筒被我倒拎在手裡,哪來的光束?
我猛然轉身,看見那個站在門口的人,下一刻也被他手裡電筒晃花了眼。
「喂喂,照什麼啊你!」程奕嘟噥。
「你在玩雜耍?」穆彥反問。
「我修燈泡……」程奕明顯中氣不足地解釋,「燈泡肯定壞了,修不了。」
「修理工呢?」穆彥走進來,站在我面前,在手電筒的昏暗光線里打量我。
「沒找著。」我悶聲回答。
「拿著。」他把手電筒也塞我手裡,抬腿站上椅子,伸手旋了幾下,輕鬆摘下燈泡,在耳邊晃了晃,重新旋迴原處。
「壞了吧?」程奕話音未落,屋裡突然燈光大盛,死活不亮的燈泡就這麼一下子修好了。
我仰頭,怔怔看著長手長腿的穆彥從椅上躍下,不費吹灰之力的樣子。
「厲害……」程奕一臉仰望。
「接觸不良。」穆彥掃他一眼。
「哦……」程奕撓頭。
我忍不住問:「你怎麼也來了?」
「來給你修燈泡的。」穆彥不冷不熱嗆我一句,拿過手電筒,板著臉就走出去了。
程奕笑著道聲晚安,也走了。
燈光明晃晃照著,我回過神,一低頭髮現身上還穿著碎花弔帶小睡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