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是休息前的最後一個工作日,公司允許不穿嚴格的職業裝,可以在符合著裝制度和禮儀的範疇內,穿稍微輕鬆一些的衣服,算是一種人性化的體現。
因為晚上答應和方雲曉去參加一個不知所謂的藝術展,我穿了件改良旗袍款式的上衣。一到公司,就遇見那天一起看電影的市場部主管,恰巧穆彥也正從任亞麗辦公室出來,和我們打了個照面。他今天穿著黑色修身裁剪的上衣,從走廊那邊過來,像塊磁石吸附住許多目光。
「小安,打扮這麼漂亮,晚上一定有約會!」那位主管笑著打趣我。
「周末當然要有約會。」我回應他的玩笑,並朝穆彥笑了笑,「穆總今天這麼早?」
穆彥面無表情,避開我的目光,一頷首就過去了。
我看著他的背影,莫名覺得古怪。
走進辦公室,發現紀遠堯也已到了,今天好像每個人都格外勤勉。
我看了看紀遠堯今天的工作日程,照例他會出席營銷部門每周五的全體例會。
我拿文件進去,順便提醒他,一會兒該去26層了。
「今天不用去。」紀遠堯平靜地回答,
我怔了下:「那我通知程總主持會議?」
他薄削的嘴唇一抿:「讓穆彥主持。」
「哦……」我有些錯愕,向他投以詢問的目光。
他抬眼看向我,頓了頓,語聲低沉嚴肅:「公司決定對營銷部門進行合併調整。」
「合併?」我震住,無數問號當頭砸下,摸不清這是什麼意思,誰合併誰?
「市場和企劃部將合併為一個新部門,很遺憾有些同伴今天不得不離開公司。」
他用了「同伴」這個詞,而不是毫無感情色彩的「同事」。
然而他的語氣如此平靜,平靜得沒有一絲感情波瀾:「這是一個策略上的決定,我們不得不做取捨。」
我直勾勾望著他,頭腦失去反應能力,做夢也沒想到這個變故——傳說中的「裁員」,竟然在眼前說發生就發生。就在陪他輸液那個晚上,他不是還問起我對市場部的看法么——腦子裡一激靈,隱隱想起當時的對話,異樣涼意浮上心頭。
難道那個時候,就已經醞釀下今天的變故,他已有了合併市場部的想法?
咫尺之外的紀遠堯,像一塊散發著寒氣的冰。
他溫和儒雅、風度翩翩,他從容自若,令人信賴,但遠遠不止這樣,月亮背後的陰影里,還有無數張看不透的面容,看不清的微笑,每一個都可以叫做「紀遠堯」。
那夜的某一瞬間,我曾以為離他很近。
原來依然有著十萬八千里的距離。
我的情緒凍結在這一刻,沉默退出辦公室時,見他側頭看著窗外,夏日早晨的陽光竟刺目炫亮。
這是什麼樣的策略考慮,在新項目即將啟動的前夕,打亂自己一手建立的營銷團隊,丟掉這麼久以來辛苦培養的人才——我不懂。
很快消息就已傳遍兩層樓。
人事部已行動起來,連同行政也都就位。
任亞麗和兩名人事主管已在26層的會議室里,逐一與市場部員工談話。
網路技術主管開始對oa上的部分賬號進行鎖定。
一切早已準備好了,只等今天一聲令下,像做大掃除,乾脆利落地將這些朝夕相對、曾為公司付出汗水、辛勞甚至感情的人,齊齊掃地出門。
留給他們離開的時間只有兩個小時,包括談話、辦理離職手續、清理辦公電腦、整理收納個人物品。兩小時之後,他們的門禁卡將被收回,oa刪除,再不屬於公司的一員,這裡所有的門戶都將對他們關閉。一早出門上班的時候,也許有人還想著手頭的工作,走進公司大門的時候,絕不會想到是最後一次。
我躲在座位後整整一上午,沒敢走出去,怕看見那些將要離開的人。
最後還是被蘇雯叫去,經過走廊時,看見那天一起看電影的市場部主管馮海峰,拿著一隻文件袋,從人事部出來,表情木然,手裡的袋子也許就裝著他為公司服務三年,最終能得到的一切。
他看見我,那表情似乎算笑了一下,一言不發轉身走了。
我卻說不出一聲再見。
所謂的合併,幾乎將市場部員工全部裁掉,只剩一個部門經理,一個主管,被合併到企劃部,從此統稱市場企劃部。原市場部經理變成副經理,成了徐青的副手。
對整個集團而言,幾個員工被掃地出門,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對營銷部門,對穆彥,卻是傷筋動骨。
與此同時,公司宣布了另一個重要消息——新項目因故推遲啟動。
我去給程奕送文件,他沒在辦公室,一個人在茶水間待著,沉默地喝著一杯咖啡。
看見我,他轉頭笑了一下。
我看著那杯咖啡黑乎乎的顏色:「你都不加東西,就這麼喝不苦嗎?」
他回答:「苦也是種味道。」
我笑了笑,遞上文件。
他接過去看了一眼,沒說話,隨手擱在一旁。
有風吹來,薄薄紙頁掠過桌面,輕飄飄落在他腳下。
我將文件撿起,遞上手中的筆,低聲說:「麻煩您確認下回執。」
他接過筆刷刷簽上名字,抬眼一笑,依然露出整齊白亮的牙齒,「你要咖啡嗎?」
我看著他的杯子笑了笑:「不要了,我怕苦。」
他也笑,眉毛依然很有特色地上揚,笑容中的陽光味道卻不再——在機場第一次看見他時,就像一個大學學長,和此時陰鬱的模樣,判若兩人。
每個離開的員工都獲得了應有賠償金,只有市場部主管馮海峰例外。
他是以重大工作失誤,給公司造成損失的緣故被炒,不僅沒有賠償,走得更是狼狽。
導致市場部付出這樣慘重代價的源頭,正是程奕負責調查的br造假問題。
對馮海峰的處理辦法也是程奕提出的,穆彥對此默許。
公司對具體人員的處理如此堅決,對事件本身卻採取了淡化態度,並沒有對內公開。除了極個別人知情,公司同事都不知道馮海峰和br究竟有什麼問題。事實上,我也只含糊知道個大概——此前br的報告對風險評估有嚴重偏差,影響了公司決策,以致臨時推遲新項目的啟動。程奕捅出這個問題,不只打擊到市場部,矛頭更直指穆彥。
紀遠堯不得不讓他調查,查到最後,終究沒有證據表明br的數據是人為造假,只能歸結為工作失誤。責任追究下來,落到馮海峰頭上,算是他的失職。
總部的責問,給紀遠堯施加了很大壓力,一個馮海峰不足以擋住殺氣騰騰的刀鋒,市場部終於被推上砧板,擋在了他們的主帥身前。
企劃和市場兩個部門,在各地分公司都是獨立並行的存在,職能上各有側重,雖然同在一個系統,卻常有各自為政,爭奪利益的情況出現。早在去年,總部就提出過精簡架構的想法,在其他分公司做過嘗試,合併這兩個部門,削減一直居高不下的營銷成本。
但在我們這裡卻受到抵觸——多個項目同時推進,推廣壓力很大,加上紀遠堯的支持,使穆彥有充分的底氣拒絕合併部門。
將在外,箭在弦,總部一時找不到理由強制我們接受調整。
而現在,穆彥卻手起刀落,親自砍掉了自己珍愛的那條臂膀。
他一手建立的江山折耗慘重,市場這半壁幾近全毀。
看上去程奕似乎又贏了,可明明流血的人是穆彥,陰鬱的表情只出現在程奕臉上——他恐怕沒有想到,對手寧肯自斷其腕,捨車保帥,也不給他伺機插手的機會。
市場部是程奕好不容易尋找到的突破口,剛剛撕開一條裂紋,卻被人徹底堵上。
這個結果不但使程奕插手的目的落空,更將他推到整個團隊的對立面。
穆彥曾開玩笑說,如果在古代戰場上,他定是橫刀立馬,陣前直取上將首級的虎將。
他是大開大闔,愛恨喜惡分明的人,經此一役,和程奕的嫌隙恐怕再難化解了。
周一的晚上,紀遠堯留在辦公室很晚都沒走,將近八點鐘了,他還在裡面忙碌。人事部今晚也在加班,有個同事叫了外賣,順便問我要不要也叫一份。
這提醒我想起自己的本分,就去敲了敲紀遠堯的門,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他說進來。
推開門,看見他剛剛掛上電話。
我問要不要為他叫外賣。
他像是這才想起時間,看了下表,詫異道:「八點了?穆彥還在嗎?你叫他過來。」
我點點頭,帶上門的時候又問:「那外賣還是先給您送上來?」
他笑了下:「好。」雪一樣清冷的燈光下,他又低頭開始忙碌。
我撥了穆彥辦公室電話,往常這個時候,他一般都還在,今天卻好久無人接聽。
又撥他手機,終於接了,卻不像在安靜的室內,電話里隱約有風聲傳來。
我一下子明白他在哪裡了。
聽說紀遠堯找他,穆彥淡淡說了聲「馬上來」,便掛斷了電話。
當他匆匆而來,經過我身邊時,隱約還有一絲煙草味道。
果然是在小天台上抽煙。
小天台,我已經好久沒上去了,欄杆後盛滿煙蒂的咖啡杯,不知道是否還在。他身上的煙味,令我心底刺了一下,小小的一下。
我定定盯著電腦,將注意力重新聚集在工作上,極力不去想起天台上雪白襯衣的身影。
上周五的裁員風波剛發生,沒有人心裡好受,這兩層樓里低氣壓仍持續不散,一整天下來,25層辦公區里似乎連談笑聲都聽不到,26層的氣氛可想而知。
但我必須若無其事,和一門之隔的那個人保持態度一致。
就在昨天,我親眼見到紀遠堯溫雅面貌之下的冷酷。
七個同事作為鬥爭的犧牲品離開了,連穆彥這麼涼薄的人,多少都有些掩飾不住的傷感內疚,紀遠堯卻始終沒有一絲一毫的感情流露。他像個優雅的古羅馬雕塑,高高在上,充滿權威,從頭到腳找不到軟弱的漏洞。
看著這樣一個人,即使在他溫文爾雅的時候,和我一起完成拓展挑戰的時候,甚至是生病睡著的時候,依然覺得他遙遠飄渺;而現在看見他的冷酷,喜怒不形於色的微笑之下,反倒有了血肉,有了溫度。
外賣到了,我敲門送進去。
裡面兩人的交談被打斷,一齊停下來看我。
穆彥瞟了餐盒一眼:「怎麼吃這種垃圾食品。」
我反問:「不吃這個,難道弄口鍋到公司來煮嗎?」
穆彥大概沒想到我會在紀遠堯面前與他嗆聲,一時啞了,板起臉來不理我。
紀遠堯笑著抬腕看時間:「還真不早了,今天先到這裡吧,我們聽穆彥的,垃圾食品就不要吃了,另外找個地方一起吃飯。」
我看著手裡餐盒小聲嘀咕:「不早說,浪費糧食。」
「下次我早點說。」紀遠堯好脾氣地笑著,一點也不以為意。
穆彥看看紀遠堯,又看看我,然後移開目光。
我假裝看不到他的存在。
壓抑的環境下,需要有人緩釋氣氛,充當辦公室里的調劑品。
在這些日子的磨合試探之後,我已大約摸索到與紀遠堯的相處之道,他本人作風嚴謹,卻不喜歡周圍人太過刻板。也許這樣的互動,顯得有些太親近,但我已無所謂穆彥怎麼看,他此刻表情,倒讓我有種幽晦的快意。
旁人將我看作什麼人,並不取決於我怎麼做,而只取決於他們願意怎樣看。
老范開車,帶我們去了一家幽靜別緻的私房菜餐廳。
餐廳在一座外表並不起眼的兩層小樓里,天台上燈光映著天光,沒有刻意雕飾的靡靡情調,卻有婆娑的吊蘭、斑駁的木條地板和空氣里浮動的木香。
我從不知道有這樣好一個地方,而它居然就在我家對面,只隔一條街。
可惜是和上司們吃飯,再好的情調也白搭。
這個時間已經沒什麼人吃飯,樓下有情侶在喝茶,天台只我們四個人。
老范坐在我旁邊,同紀遠堯聊著美食的話題。
穆彥卻沉默下去,在公司里安之若素的神情,被落寞疲憊取代。
自落座之後,他就懶懶靠在椅子里,彷彿豎起一道無形的屏,將自己與外界隔開,自顧出神。
菜上來了,色香味俱佳。
三人各自專註於碗箸之間,只有穆彥還是那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吃的東西比我還少。
老范留意著他臉色,笑著問:「穆總,這地方覺得怎麼樣?」
「挺好。」穆彥笑笑。
這時服務生端上最後一道繽紛十色的甜品,介紹名字叫「活色生香」。
紀遠堯慢條斯理喝了一口鱸魚蒓菜湯:「有安瀾同我們一起吃飯,算得上活色生香。」
老范哈哈笑。
穆彥側目,似真非真地笑了笑。
在餐廳幽約悱惻的光線里看去,對面的紀遠堯,微微眯起眼角的笑,給人一種妖異的錯覺。
我被自己瞬間的錯覺嚇了一跳,定睛再看,對面還是那個溫文爾雅的紀總。
幽暗燈光替我遮掩了剎那的臉熱。
這頓飯吃得食不知味,好在他們沒有談工作,也許是因為我和老范在的緣故。
我卻記掛著明天上午的會議,新項目推遲之後,整體工作進度的調整討論,涉及研發、營銷、預決算、財務等多個部門,將會決定接下來的工作走向。
在程穆二人的爭鬥中,紀遠堯沒有保持中立,顯而易見站在穆彥一邊。起初猜測他與穆彥關係出現裂痕的人,現在都閉嘴了。捨車保帥的結果,與其說是對穆彥的維護,不如說是他在堅持自己的權威。
一頓飯吃完,時間已晚,走的時候紀遠堯說先送我回家。
老范說車從這方向不能掉頭,要繞一大圈。
「我送她好了,你們方向不順。」穆彥眼也不抬。
我一時沒出聲,等紀遠堯上車走了,才對穆彥說:「過了馬路就是我家,不用送的。」
「不把女士送到家,會顯得我很沒風度。」他懶洋洋說。
「你還需要風度?」
他瞥我一眼。
我朝前方已經看得見的大樓指了指,「那麼近,還送什麼。」
他一副瞭然的樣子:「哦,你嫌近,那就散步繞一圈。」
我被噎住。
悶頭往前走,隨便他好了,願意送就送。
他不緊不慢跟著,一直走到過街天橋下,我到底忍不住回頭看他。
路旁樹蔭的影子影影綽綽罩下來,他站在這團樹影的邊緣,懶懶問:「看什麼,跟我有仇?」
我揚了揚眉。
時近深夜的天橋下行人已經稀少,也許是疲倦的原因,他看上去沒有了平日的傲慢:「不用這個樣子,好好說話總可以吧。」
聽上去像是主動言和。
我怔了。
他走過來,拽我一起走上天橋,走在我身邊。
天橋上的風從四面吹來,寥寥行人經過身旁。
他望著遠處,不緊不慢地說:「我們是不是該各自說聲抱歉?」
「為什麼?」
「我不該那樣說。」他顯然不太習慣低姿態講話,「但你也對我說了謊。」
「什麼謊?」
他哼了聲:「事實上,蘇雯向老大推薦你之後,我很快就知道了,你原本沒必要對我遮掩,你那點小私心,傻得可愛。」
我深吸了口氣,剋制情緒,不想解釋分辨,當時真實想法現在說出來也沒什麼意義,他若不相信,無非徒增難堪。
「你以為我完全不知情,以為老大不會告訴我嗎?」穆彥哂笑,「你是我帶出來的人,假如要到老大身邊去,他當然會詢問我對你的評價。」
「是嗎,那你沒說說我的壞話?」我冷冷問。
「你認為我會嗎?」他反問。
我轉頭看他。
「那是個好機會,從私人立場我會為你高興,從工作立場,更希望你選擇回來支持我。」穆彥輕飄飄一笑:「我以為你會回來,結果你不聲不響去了老大那邊……當時我對你很失望。」
「你對紀總怎麼評價我?」我望著他。
「實話實說。」他一笑,不多言。
一時間,心裡五味雜陳。
穆彥直視我,目光深而明亮,「安瀾,我對你從來沒有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