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願意去嗎?」
紀遠堯笑著問我,隨手放下了車窗,午後熱風吹進來,拂在臉上有種粗糲的溫暖。
「怎麼會呢。」我笑著否認:「既然是您安排的,做什麼工作都一樣。」
他轉頭看我,目光細微:「也有不一樣。」
我點頭表示領會。
紀遠堯一笑,就此打住,不再多說。
老范在前面問他,是不是車裡冷氣太強,吹得冷。
「你冷嗎?」紀遠堯溫和地問我,將放下一半的車窗又升起來,「悶了半天,透透新鮮空氣好不好?」他的神色話語,無不體諒周到,人前人後風度俱佳,簡直不像現代人,像從十九世紀英國小說里走出來的舊式紳士。如果哪一天紀遠堯要殺人,我想,也會彬彬有禮地替死者揩乾凈血跡。
就像上午的會議上,一點徵兆沒有的,就把我推了出去,推到虎視眈眈的程奕嘴邊。
那一刻,我感到會議室像一座原始叢林,巨獸們踞坐兩列,殺機騰騰,正要伺機相搏,這時一隻兔子突然「嘭」一聲被丟到中間,兔子抬起頭,只好對巨獸們露出一個和平的微笑。
我除了和平地笑,沒別的反應可選擇。
剛以為找了棵大樹,靠著好乘涼,這就被一腳踹到毒太陽底下——涼不是給你白乘的。
在座的各路大佬們以含義各異的目光稍稍聚焦了我一下,對於習慣了血肉搏殺的巨獸們而言,這算不上什麼。
而穆彥,一副心安理得的目光,審視著我的反應。
昨晚天橋上那一番話,似乎不是平白無故說來與我談心的。
程奕踢掉了br,自己來圈定新的合作方,插手市場這半壁江山已成定局。
經過上兩輪交手,程奕已很清楚自己處在十分不利的劣勢,上下級一致針對自己,總部對空降兵管丟不管埋,簡直是沒有活路。如果是個沒骨頭的人,也就偃旗息鼓,順勢把市場的主導權還給穆彥了。但他還是一聲不吭地完成了第一步招標評估,高效率推進此事,態度絲毫沒有軟化跡象。
對新合作的招標評估並不複雜,卻是個敏感環節,歷來燙手。
紀遠堯把我指派過去協助,以示他對程奕工作的支持。
真正需要我做的事,當然不是給程奕跑腿打雜。
穆彥的「推心置腹」似乎是個前奏,這一次,能不能在兩派人馬之間周旋過去,也許將決定我能否在這大魚吃小魚的渾水池塘里生存下去——你站這個山頭,他站那個山頭,總有一股力量要把人逼上梁山,沒平衡木可走。
我只想安分守己做好份內工作,從不想牽涉利害是非。
可是在我成為總經理秘書的那一天,這期望就已破滅了。
車子飛馳在路上,老范開得又穩又快。
紀遠堯第二次抬腕看時間了。
剛結束午間的飯局,我們正在回公司的路上,稍後還約見了一位銀行副行長,時間排得很密集。
這一路上紀遠堯的電話就沒消停,其間財務經理打來過,穆彥打來過,他的臉色不大好看,兀自深思,也不說話。
我和老范都不敢吭聲。
這次電話再又響起時,紀遠堯卻讓手機響了好一會兒,才用一種低沉愉悅的語聲接起。
聽到他稱呼對方「jeff」,我怔了一下,反應過來,那是我們的總裁。
現年五十歲的邱景國是個美籍台灣人,一般被員工們尊稱為邱先生,jeff是高管們叫的,顯示一種親近。看見真人之前,我在商業雜誌上多次見過他的照片和訪問,公司網站和內刊上的邱先生更是笑容可掬,氣質敦厚。
但第一次見到來此視察的邱景國本人時,我發覺以前的印象錯了。那個微微發福的男人,其實並不愛笑,也不像照片上那麼敦厚。
按原計划下個月邱景國就要來視察新項目。
紀遠堯接了他的電話,面帶微笑,語氣隨和。
我聽他談到了新項目推進的情況,並沒有提到阻力,只是提了下資金鏈的問題,並說今早總部財務總監剛和我們財務經理做了溝通。涉及花錢的問題,總部一向死扼著下面的咽喉,一個關口卡住,便能卡得下面的人吐血。
今年的資金計劃本已通過總部審核,即使新項目推遲,總體來說調整也不大。但不知道為什麼,財務經理在今早的會議上彙報後續資金調配時,很是憂心忡忡。
聽上去他們電話里談得十分愉快。
紀遠堯問總裁過來視察的時間是否又要推遲,也不知那邊說了什麼,紀遠堯朗聲大笑起來,笑著笑著又開始連連咳嗽。
我從老范手裡接過一瓶水,打開遞給他。
紀遠堯掛了電話,咳了好一陣才緩下來,臉色相當不好,眉頭緊緊擰住。
老范從後視鏡里看著他,擔憂地說:「紀總,車上好像有葯,我給您找找。」
紀遠堯擺擺手,臉色疲憊:「不用,我沒事。」
老范有些著急:「您得去醫院好好瞧一下,老這麼拖著不行的!」
紀遠堯不耐煩地皺眉:「沒有那麼嚴重。」
「老范說得對,再小的病拖久了都有可能變嚴重,您就抽時間去醫院看一下吧。」我忍不住也開口勸他。以前聽老范說過,紀遠堯患過一次肺炎,還沒全好就忙著出院,又連續出差,累得再次發作,那之後就常常發燒咳嗽,一直好不徹底。
「等不忙的時候就去。」紀遠堯對我笑笑,沒有像對老范那麼不耐煩。
「您哪有不忙的時候。」我知道他越是溫和的時候也就越是固執。
他無奈地笑,「我哪有那麼多時間在醫院裡偷懶。」
我哭笑不得,「怎麼是偷懶,這是你自己的健康,還有什麼能比健康重要?」
紀遠堯笑起來:「老范,你看,安瀾在教訓我呢。」
副總經理辦公室里,陽光充沛,身後落地窗的遮光簾完全升起。
我坐在程奕身旁,一邊聽對面的孟綺陳述下輪評估的準備情況,一邊翻看招投標資料。
程奕從銷售部欽點的助手是孟綺。
作為初來乍到的空降兵,程奕對本地市場和各種錯綜複雜人脈關係了解的不足,是他無法迴避的弱點,而這恰恰是孟綺的長項。從孟綺的陳述里,我感覺她對一家名叫思拓的公司有所傾斜,那也是一個經驗和口碑皆屬上佳的團隊。程奕問我的看法,我便順著孟綺的話帶了過去,不發表意見。
以往在穆彥的強勢主導下,財務和預決算部門都會在評估中大開綠燈,很少刁難。現在換到程奕手裡,很細微的一個問題也要經過反覆討論,最令他頭痛的是,本該各個部門主動配合他這個副總的工作,事實上卻是他去尋求別人的配合。
沒有親眼看到程奕舉步維艱的處境之前,誰都會覺得紀遠堯對他是不壞的,至少禮數周全。只是這種「潤物細無聲」的手段,遠比針鋒相對可怕。
臨下班時,手機接到一個陌生來電。
對方是前幾天和程奕一起見過的思拓公司的項目經理,一來就開門見山約我吃飯,強調是私下邀約,不談工作。這是意料之中的電話,只是沒想到人家「工作」做得這麼快,見過一面就開始活動。
我沒有一口拒絕,和他在電話里客套了半晌才問:「只是我一個人嗎?」
對方見機很快:「如果安小姐想有其他同事一起也行,這個您決定。」
「孟小姐可以嗎?」
「當然當然,兩位一起賞臉,再好不過了。」對方哈哈笑。
「我問問她,她要是不去,我一個人就算了。」我拿捏著腔調說話。
「這個,我想孟小姐是沒問題的。」對方言語委婉,「安小姐定個時間吧,其他我們來安排。」
聽上去,孟綺已經與他們私下接觸過了。
我笑笑,「不急,有空再說。」
擱下電話,我出神地盯著電腦屏幕。
思拓的「活動」只能說是正常行為,孟綺和他們私下接觸,也應當見怪不怪。
灰色地帶早已是被默許的存在,乙方甲方之間絕對乾淨是很少見的。
用穆彥的話說,「中國社會是人情社會」,一板一眼講職業化,站在大眾規則的對立面,孤立的只是自己。他的這種態度,自上而下影響著整個企劃市場團隊。
這讓我想起br,難說br與我們,與穆彥,與馮海峰沒有更深的瓜葛。
專業的市場團隊只是一個工具,使用這工具的手,還是我們自己。
有個問題一直讓我困惑,br有什麼理由對數據造假,還是僅僅因為敷衍、疏忽、失誤?
像br這樣的公司不太可能犯這樣的低級錯誤。
這念頭令我背後隱隱的冷,彷彿有個答案隱約浮出,可以很好解釋br與市場部的失職。
然而我不敢也不願再深想下去。
正在出神,紀遠堯過來,要我找一份會議紀要出來。
我在電腦上找到文檔,準備列印。
他卻走到我身旁,「不用列印,我就這樣看看。」
說著他已俯下身,自己從我手裡拿過滑鼠,點開文檔,專註盯著屏幕。
我被定在了座位上,眼前是他垂下的領帶,美麗光澤與質感牢牢捕去人的視線。
他的手臂挨著我的肩。
這不自在的姿勢讓我脖子很僵,側身想讓一讓,他卻同時收回手,手背不偏不倚從我臉上掃過。紀遠堯怔了下,「對不起。」
我瞄到他白色襯衣袖口,擦到了一抹口紅的淡紅,頓時很窘:「你的袖子……」
紀遠堯好像沒明白過來,低頭看看,恍然笑了。
「沒事。」
我尷尬不已。
他抬起袖口,似乎覺得好笑,「要是有太太,才真麻煩了。」
看他形隻影單過日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家在別處,這個年紀的男人沒理由還是單身。
可他竟然真是單身。
我愣住,臉上被他手背掃過的地方有種酥麻的感覺,成熟男人的氣息,帶著體溫的熱度,即使在他離開之後也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