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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下)

所屬書籍: 在寂與寞的川流上

他扣得那麼緊, 將我另一隻手也用力扣住,令我的手腕紋絲不能動彈。

我像個投降的犯人, 狼狽舉起被他禁錮的雙手。

他低頭看著我,「你在躲什麼?」

手腕被他扣住的地方傳來異樣溫度, 這溫度灼燙了我,也觸痛了我——私心裡僅有的一點小小自傲,原來早就被窺破,如同走在街上猛然發現自己沒穿衣服,偏偏眼前站著喜歡的那個人。這感覺令我狼狽不堪,挫敗感排山倒海而來。

「我還沒說完,用得著發這麼大脾氣?」他語聲放得低柔, 「你是抵觸我, 還是抵觸我知道的這件事?」

心裡一顫,我望著他,沒想到他會問出這樣一句話。

「你對我的成見這樣重嗎?」他低聲問,目光在睫毛下又靜又深。

曾經那樣仰慕過的人, 現在緊扣著我的手, 這樣問。

是成見,是抵觸,還是珍視,原來他分不清。

穆彥,你這個白痴。

如果不是你,我又怎麼會這樣失態。

我不是傻瓜,過往日子裡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句問候, 我都清晰記得,你的關注回護我不是不懂得,哪怕僅僅停留於工作,哪怕伴隨著冷言冷語,也是曾經卑微心境下最大的鼓舞,曾令我抱緊這僅有的暖意,不舍放手。

可如果這一切的好,是因為你認得我,認得我父親,曾經彌足珍貴的溫暖也就沒意義了。

旁人知道我是誰的女兒又有什麼關係,無非對我的平庸失望一下,再口頭上羨慕一下,這我早已經習慣。可是穆彥,你不一樣……你是我喜歡過的人,喜歡過的。

只是這些心底里的話,他聽不到,我也說不出。

我啞口無言,直望著他的臉,被一種強烈而無法分辨的感情迅速淹沒,淹沒在窒息般的酸楚里,然而這潮水在涌漲中途,力竭而衰,慢慢退去,令理智的空氣透進來,令我一點點清醒……心裡亂的、酥的、棉軟的、堅硬的、浮上的、沉下的那些情緒,無聲無息消散。

我失去憤怒的力氣,頹然心酸,驀然間模糊了雙眼。

灰姑娘在人群中,被獨具慧眼的王子發現並欣賞,果然是童話里才有的情節。

我轉過了臉。

他覺察到。

「安瀾……」穆彥鬆開我的手,有剎那失措,然後退開,神色僵硬地看著我,「對不起,我沒有惡意。」

眼底的酸熱只湧起一半,已退了回去,得不到流露的機會,我不許它軟弱流露。

我笑了下,想緩和這難堪的氣氛,「我知道,是我敏感了。」

他臉上卻看不到一絲緩和。

「原來你認得老頭子,怎麼不早說。」我努力地笑,歪頭打量他,「是不是我也早就見過你,有多早,小時候?」

他笑了一下,垂低目光,彷彿自嘲,「如果能遇見小時候的你,我們也許會是好朋友,那時候我很想有個夥伴,但是一直都沒有。」

小時候的我,遇到生人從來不說話,要是遇到他,也只會成為被欺負的對象吧。

我試著問,「你沒有兄弟姐妹?」

「有個姐姐,六歲時出去玩,出了交通意外。」他語氣平淡,「父親對那件事很自責,後來生了我,就一直當犯人看著,走到哪裡都有人跟前跟後,沒有小孩願意和這種傢伙玩。」

天色不知什麼時候已暗下去,最後一抹從窗外照進的陽光將他睫毛的陰影投在臉上,堅毅輪廓有強烈的陽剛氣息,這樣一個男人,卻說著孩子氣的話,毫不掩飾滿臉落寞。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這種時候安慰太刻意,沉默又太堅硬。

也許可以換一個話題,說說我自己。

「你認識我哥哥嗎?」

「不認識。」

「我有個哥哥,小時候他一直欺負我,不許其他孩子和我玩。」我嘆口氣,「很長時間,我都討厭比我大的男孩子,看見他們就躲得遠遠的。」

「哥哥不是應該寵著自己的小妹妹嗎?」穆彥不解。

「我媽媽是他的繼母,小孩子和繼母……不過,後來他們關係變好了,哥哥還是很孝順的。」我想起以前那個讓人又愛又恨的混世魔王,現在都成了傑出的年輕建築師,實在有點感慨——媽媽說,每個男人在成熟之前,都會有一個荒唐胡鬧的時期,直到他們像豆角一樣慢慢被生活炒熟,之前再不進油鹽的豆角,也會變得很香。

哥哥已經是一片炒熟的豆角,穆彥卻還帶著堅硬扎人的角,不知道什麼時候,他會在什麼人的手裡變熟變軟,那也許要很久很久以後吧。

我轉頭看穆彥,心裡似酸似澀,隱隱有些不安,後悔提起這個話題。有些事對自己很重要,但在別人眼裡怎麼也理解不了,聽去只當笑談。

穆彥一直傾聽著我的話,神色沉靜,彷彿也陷進自己的思緒里。

一時間誰也不說話。

白日餘暉落下,窗外暮色漸漸四合。

這黑暗給人隱蔽的安寧感,藏在其中,看不到彼此神情,彷彿如釋重負。

不知道小時候孤獨的穆彥是什麼樣子。

每一個家庭的幸福都相似,只是各有各的難言處。

我陷在柔軟的長沙發里,不由想起爸媽。

現在很多人將他們稱為佳偶了,一個是儒雅的學者,一個是有才華的畫家,多讓人艷羨。

可我記得小時候,別人是用鄙夷眼光看我媽的,那時根本沒有人看好這段婚姻——因為媽媽比我爸年輕十歲,算輩分該是我爸的學生,那時還是個一名不文的藝術女青年。很多人說她是靠了我爸的名氣和資源,才很快成為青年畫家,名聲大振。

我媽是頂頂好強的一個人,唯獨擺脫不了這跟了大半輩子的陰影,到現在還是不高興別人介紹她的時候,強調她是誰的妻子。母親的性格舉止,毫無疑問會對女兒產生最大影響,我完全明白這一點,卻無法改變,這就像天性一樣根深蒂固種在我骨子裡。

當我稍稍長大成年,就花樣百出地表達這種叛逆,想要擺脫家庭的影響,害怕籠罩了母親許多年的可厭陰影,再移過來將我籠罩。對於這一點,媽媽看在眼裡,什麼都明白,所以她不顧爸爸的反對,支持我離家求學,希望我能在別處找到自己的信心和位置。

但她還是希望我和爸爸能夠真正以彼此為榮。

所以才有穆彥所說的那張「紙條」。

「我傳紙條給老頭那次,你在場?」我從他話里猜出一點端倪,試探著問他。

「你變聰明了。」

昏暗裡看不清他表情,只聽見他話音里的笑意。

「可是,你怎麼知道是我?」我覺得不可思議。

那是我念大三的時候,老頭參加一個學術會議,中途應邀來我們學校演講。媽媽為此打了好幾個電話來,要我一定去給老頭捧場,說我去了,老頭會很高興。於是我去了,那天的演講廳竟然人氣高漲,後排都坐滿了人,想不到老頭這樣受歡迎。

我在角落裡找了個位置坐下,拿出一本小說,打算看書混過去。

但老頭確實很有一套舌燦蓮花的本事,講得風生水起,妙趣橫生,雖然我很不想聽,卻也不知不覺被吸引,漸漸忘了看小說。講台上那個老頭子,兩鬢成雪,風度翩翩,十足一派老男人的魅力四射,難怪當年能把身為系花的老媽引誘到手。

老頭那天講的什麼主題,我早已忘了。

中途不斷有學生寫了紙條遞上去,向他提問,爭相和他交流。

我有點小小得意,心想著,老頭平時鑼攣一共話亍歡餉聰胱牛睦鏌歡俺鮒饕猓蝗繅殘錘鮒教跎先ザ憾豪賢貳

紙條上我只寫了一句話。

打死我也沒想到,老頭會當眾念出這張紙條。

我寫著,「老頭,雖然你是個很差勁的父親,卻是個最最好的老師,做你的學生比做你女兒幸福得多。」

老頭用他富於磁性的聲音念出來,面不改色。

台下瞬間寂靜了。

老頭推推眼鏡說,「這是我女兒寫的,她今天也來了,雖然我不知道她坐在哪裡,但很高興她能來聽這個演講,也感謝她的稱讚。我希望有一天,她能把最最好三個字,作為父親的定語送給我。」

演講廳里嘩然,大家把頭轉來轉去到處看。

我縮在後排的角落裡,不聲不響,眼眶悄悄地發熱。

回想一遍當時的情形,我猜想,穆彥也許從誰那裡聽說了這件紙條趣事,也或許,那天他就是在場者之一。

我不可思議地瞪住他,「可是,你怎麼會認出是我?」

穆彥懶懶地笑,「你自己說出來的。」

他的臉在昏暗裡看不清,彷彿笑得很開心,「康傑過生日那次,你說過一句話,想起來了嗎?」

這麼說,似乎是的,我想起來了……那是我就快調離銷售部的時候,康傑過生日,私下叫上相熟的同事一起慶祝。大家喝酒閑聊,康傑說起他媽媽是他中學班主任老師,對學生無微不至,對他這個兒子卻常常顧不上。我一時感慨,忍不住說,我爸爸也是老師,雖然是個很差勁的父親,卻是個最最好的老師,做他學生比做他女兒幸福得多。

就是這句話。

我說過兩次。

兩次都被穆彥聽到。

我很難相信世上真有這麼詭異的事。

「那張紙條給我印象很深刻,當時聽你父親念出來,我很感動。後來聽到你說出一模一樣的話,並且你又姓安……我查閱了你的檔案,看到你的畢業院校和你母親的名字。」穆彥低聲說,「你來面試的時候,說在廣告公司實習過,我奇怪怎麼沒有注意過你……想不到遠比那時更早,我們就在那個演講廳擦肩而過了。」

他說,他喜歡我父親的書,有朋友在我們學校任教,邀請他去聽那天的演講。

他說比起整個演講內容,更打動他的是那張紙條,和我父親念完紙條後說的那番話。

他說,他父親從來不會這樣對他講話。

他的語氣滿含羨慕。

我曾經滿懷仰慕的人,竟然羨慕我。

我看向昏暗裡的穆彥,只能看見他起伏的側臉輪廓。

往事溫暖,記憶投映在眼前人的身上,卻帶起一股怎麼也揮不去的苦澀。

那晚上車裡的拒絕,是出於克制還是排斥,我不知道,只知道他在那之後疏遠了我。

疏遠,卻又時不時出現在離我很近的地方,若有若無地看著我。

或許是因為,知道了我是安某人的女兒,知道我的仰慕是發自真心,不是一種投懷送抱的手段——安某人的女兒用不著靠身體做捷徑。如果不是恰好有一個這樣的父親呢,假如我和孟綺一樣,來自沒有背景的普通家庭,僅僅就只是一個想活得好一點,吃苦少一點的女孩呢?

那就該負有不可原諒的動機?

原來我所受的惠,所承的情,以及他看待我的那一點不同,仍然不是因為我本身。

突然間口乾舌燥,原本想說的話頓時卡在喉嚨里,卡得生疼。

我拿起水杯,發現杯子早已空了。

穆彥接過杯子,起身去倒水,屋裡沒有開燈,令他在茶几角上絆了一下,水杯從手裡滑落。我下意識起身去接,卻撞上他的胳膊。

兩個人都想接住,同時伸手,水杯還是摔了。

他挽住立足不穩的我,低聲說,「小心碎玻璃。」

隔得這樣近,他的呼吸溫熱,影子像水波漫延,將我漫過,男性陽剛而溫暖的氣息,織就天羅地網,迫在眉睫。他抬起手,像要觸碰我……我往後退,悄然掙開他的手臂。

「開燈吧,太暗了。」

我們面對面站在黑暗的房間里,好一陣誰都沒有說話。

然後他去開燈,一個個的,將屋裡所有燈全都打開,照得里外澄亮。

轉身回來時,他又是那個表情淡淡,從容傲氣的穆彥。

剎那之前的溫情影子被光照得煙消雲散。

「還沒替穆小悅謝謝你。」他隨口笑著說,「一起吃晚飯?」

「不用了,我是義工,一切為了愛心……主要是還有工作沒完成,我想早點回家做事。」我笑著婉拒,低頭拿起拎包,迴避了他的目光。

「好吧,那就下次。」穆彥漫不經心地笑笑,「我還從沒和別人在這屋子裡吃過飯。」

我從包里拿出手機看了一眼,愣住。

「怎麼了?」穆彥問。

「有四個未接電話……下午開會設了靜音,忘記取消了。」

看著手機,我心裡發緊,那四個未接號碼全是老范的。

會是什麼事,讓老范這樣急著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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