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髮油墨香的報紙攤開在辦公桌上, 氣勢奪人的跨版廣告,一翻開就被我們的新品logo猛然撞上眼球, 鮮明的穆式風格,張揚得義無反顧, 一眼看去不由會心而笑。
今天每個習慣走出家門就買一張報紙的人,無論買哪份報紙,大概都能看到我們的新品上市廣告。全城的主流報媒,都被我們拿下了醒目版面——正信不會想到,這麼長時間以來,看似被他們擠兌到無可奈何,因內外交困而遲遲不能啟動新品正面應戰的對手, 在一夜之間, 突然以鋪天蓋地的聲勢出現在公眾眼前,並宣布已低調完成試投放,面向公眾的測試報告將在展示會上公開,隨後正式發布新品。
正信花大力氣剽竊了我們的研發成果之後, 率先向外公布, 一面炒作概念一面掖著底細,出盡百寶來遮掩剽竊事實,搶佔上風,迫使處於被動位置的我們放棄競爭,另尋出路。
但現在,他們將看到,我們的回應不是放棄, 而是將被剽竊的研發概念大大方方擺出來,並將作為新品展示會上另一焦點,邀請客戶、業界同行與媒體共同探討。
這不僅是我們給正信的「驚喜」,也令業界嘩然。
究竟是誰剽竊誰,頓時成了話題焦點。
受到這個刺激,我們基本可以預見正信的反應——做賊心虛之餘,自身實力也不濟,他們不會與我們做技術層面的爭鋒。何況佔了先發制人的上風,誰剽竊誰的問題,他們也不會再纏鬥,此時打擊我們的最佳方式,又回到他們屢試不爽的法寶——低價。
這一點,是我們永遠爭不過的。
正信一定會搶在我們產品展示會之前,迅速、大量地將廉價產品傾投入市,以此把我們堵死在離勝利一步之外的門口。
萬事俱備,就等他們這一步。
我在穆彥的眼神里看到愉悅殘忍的快意,彷彿捕獵前嗜血的美洲豹。
而在程奕的眼裡,只看到越發如履薄冰的審慎克制。
星期一的早晨,首戰打響,醞釀多時的重拳揮出第一記,所有人都處於一種亢奮之中。
同時,另有一個出人意料的消息,在晨會結束的時候,由程奕宣布。
聽到這消息,我的第一反應是心頭一緊——終於來了。
總裁邱景國,將在幾天後前來視察,並親自督陣。
此前一再說要來,又一再因故推遲,現在不遲不早選了這麼一個時機,這不得不使人聯想到紀遠堯的病休。
我想,邱先生是起疑了。
紀遠堯以肺炎的名義住院至今,將近大半個月,確實已有點久了。
雖然生病這種事,按個體差異也說得過去,但公司正值重要關頭,以紀遠堯那樣高度敬業的工作狂,會丟下大事小事休假這麼長時間,難免說不過去。
邱景國前來視察,只怕更多意圖不在督陣,而在「杯酒釋兵權」——假如紀遠堯因健康問題,不適合再承擔如此強度的工作,那將是邱景國向他發難的最好理由。
從程奕口中得到這個消息,會議桌旁所有人都顯出錯愕,微妙的緊張氛圍迅速蔓延。
我看見穆彥掃向程奕的那一眼,儘管立刻被掩飾,還是流露出一剎那的警惕。
他似乎毫不猶豫就將程奕划到了邱景國的陣營。
我的直覺卻傾向於相信程奕。
整個上午,我在不停的開會,陪同程奕開中層例會,再和行政部開會,然後和蘇雯、趙丹丹開會,商量展示會與邱先生的接待工作,再再參加企劃部關於展示會執行籌備的會——馬不停蹄地奔波於三十五層與三十六層,間或被程奕叫去處理文件,我徹底分身乏術,無法守在自己辦公桌前,而今天要找程奕的人、事、電話必然多到爆炸。
我想叫一個行政助理過來暫時幫個手,卻根本叫不動。
蘇雯對我的孤立策略現在現出效用了,她們都有好借口,要做事,要外出,避我如病毒。
協助展示會籌備本就是我牽頭的工作,蘇雯索性袖手,讓我扛,現在突然來了接待邱景國這一檔事,立刻被蘇雯定為行政部最重要的工作,不僅順理成章指定趙丹丹負責,把我摒除在這事之外,也抽走了原本可以協助我的人手。
即使有私交好的同事想幫我,迫於蘇雯是頂頭上司,也愛莫能助。
我壓著心裡漸漸逼近底限的一團火,不發作,蘇雯想看我的笑話,沒有那麼容易。
在這焦頭爛額的忙碌中,我心也靜不下來,一直擔心著方雲曉。
一個上午幾乎沒有喘息空隙,想給她打個電話,也找不到方便說話的機會,發了簡訊,她也沒有回……這時候她應該睡醒了,不知是不是還在我家裡。
在三十六層和企劃部門開完會出來,我又一次撥打她的手機,一邊走到外面電梯間。
她的彩鈴聲還是張靚穎的《我們在一起》,這一刻聽在耳中,莫名心酸。
昨晚撥通她的電話,聽見她哭得聲音沙啞。
我所認識的方雲曉,一直是樂天寬厚,什麼都滿不在乎的樣子。
電話里,她說她在我家樓下,問我什麼時候回家。
我攔下計程車,一路催司機開快,趕到樓下看見她拎著包,衣衫單薄,坐在樓前台階上,一口一口地抽煙。我把她拽起來,牽著她上樓,進了屋,她就虛脫般跌在沙發上。
原本只是一場吵架。
她在家裡做好晚飯等沈紅偉回來,然而沈紅偉一回來就說馬上還要出去,約了重要的客戶。方方看著他精心換了套衣服,仔仔細細剃鬚,甚至還噴了香水,便開玩笑地問他是否還有美女做陪。沈紅偉說只是一個人。
當他匆匆出門之後,方方卻發現他將手機忘在家裡,正想追下去給他,一條簡訊進來——
「你再鑼虜幌呂矗也壞攘耍
方方一愣,看發信人,是杜菡。
沈紅偉也就在此時折回來拿手機。
方方問他怎麼回事,不是說一個人嗎,沈紅偉惱怒,責怪方方不該偷看他的簡訊,說她疑神疑鬼。方方定要他解釋,他理直氣壯,說是同事順路過來捎上一程。兩人在家門口僵持爭執,沈紅偉的手機卻響了,方方不許他接,他強奪過去,罵了一句神經病,摔門而去。
方方氣得半死,越想越不對勁,打開電腦查他□□與郵箱,這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沈紅偉將原本兩人共用的密碼改了,讓她進不去了。
聽方方說到這裡,直覺也告訴我,她沒有疑心錯——當一個人無緣無故瞞著另一半改換密碼,總是有原因的,總是要隱瞞什麼。
我卻仍勸慰方方,暫時不要想那麼多,先平靜一下。
她慘淡地笑了笑,「但是他忘記了,他現在的□□是我幫他申請的,密碼保護是我設置的……他穿的、用的,樣樣都是我操持的,沒有哪一樣讓他自己費過心!」
打開沈紅偉□□,找出的聊天記錄,讓方雲曉天旋地轉,眼前發黑。
上面所能找到最早的記錄,是兩個月前,沈紅偉和杜菡已有瓜葛。
沈紅偉跳槽過去,也是杜菡牽的線,並通過她那所謂「乾爹」給沈紅偉介紹了大客戶。
那天與他們一起吃過飯後,我聽徐青和康傑閑聊時說起,杜菡以前沒有什麼背景,業務能力也平平,後來認了個主管廣告審批的領導做乾爹,轉眼就混得風生水起了。
到這個份上還有什麼可講,清清楚楚攤開在眼前,一點遮掩都不存。
假如沈紅偉此時出現在面前,我想我會動手打人。
方方卻抬起紅腫的眼睛,用一種怪異的苦笑表情看著我,「這幾天一直想約你,本來是想跟你說一件事……家裡終於同意我和沈紅偉結婚,還賣了老家的一套房,準備在這裡給我們買房,媽媽選了年底的一個好日子,我是想……讓你做我的伴娘。」
一直以來,她父母都反對她和沈紅偉的戀情,尤其是方媽媽,不喜歡沈紅偉出身農村,方方則反感她媽媽瞧不起農家子弟,嫌貧愛富,母女倆曾為此慪氣一年多沒有往來。到底還是做父母的心軟,僵了這麼久,方媽媽終於熬不過,點了頭。
從我和方方在大學裡成為好友,我們就說過,結婚的時候,伴娘一定是對方。
此時此刻,我愣愣盯著她,心頭冰涼,什麼話也說不出,只能張開手臂,緊緊擁抱她。
她一動不動,像只憔悴受傷的小動物,趴在我肩頭,像是沒有了哭的力氣。
她關了手機,到半夜,沈紅偉把電話打給我,問方方是不是來了我這裡。
電話里這個男人語聲總算還有幾分慌張和擔心。
方方對我搖頭,想讓我否認她的行蹤。
我卻明明白白告訴沈紅偉,「她是在我家裡,我會陪著她,要不要接你電話由她決定,至於你,別想上我家來,你敢來,我就敢讓保安攆人。」
沈紅偉放軟聲氣求情,口口聲聲說是誤會。
方方不想聽到他聲音,我便拔了電話線,關了手機。
電話響了許多聲,仍是不接,我開始擔心。
今天她請了假,待在我家裡。
方方一直過著順風順水的生活,沒有遇到過什麼真正的壞事,對沈紅偉又是幾年的感情付出,這樣的事情如果發生在我身上,我也不知要以什麼心情面對。實在很擔心她一個人在家裡,怕她越想越傷心,把自己圈進去,出不來。
方方電話沒有接,身後電梯卻叮一聲到了。
出來的人是穆彥。
抬眼間,四目先對,都是一愣。
他開完晨會就出去了,連企劃部的會議也沒參加,匆匆忙忙不知是去哪裡。
「怎麼跑到這來了,我正要找你。」他詫異打量我,「你怎麼了?」
我怔了下,難道心情之惡劣全都寫在臉上了,當即擠出笑容,「沒有啊,找我什麼事?」
他卻皺眉,「你很熱嗎,臉這麼紅紅的?」
被他這麼一說,我才覺得臉頰有點燙,拿手背一貼,果然……昨晚和方方聊天幾乎通宵,昏沉沉的忙一上午,只當是沒睡好,現在才覺得有點感冒似的,頭很重。
「嗯,是有點熱。」我對穆彥笑笑,還是問他什麼事。
他說,「剛去了醫院見紀總,跟他說邱先生過來的事情,他決定今天下午就出院,明天回公司,你和老范過去幫忙,你辦一下出院手續。」
「現在就出院?」我忍不住叫起來,「可他還沒有好!」
「我問過醫生了,他恢復還不錯,醫生說可以出院,只是注意不要太勞累。」穆彥苦笑,「他那性格,你是知道的。但邱先生來視察,這很重要,紀總不能這個時候不在。」
他說得隱晦,但我明白話裡有話的意思,也看懂他臉上憂色。
可是紀遠堯一旦回來,怎麼可能「不太勞累」,怎麼顧得上自己,想著這一點我就難過。
穆彥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我臉上,有種探究意味令我不安。
我只覺得頭更重了,昏沉沉的,也無可奈何,「那我現在就去醫院。」
「等一下,還有幾份資料,是他要看的,你一起帶去。」
「好。」
我跟著穆彥走進他辦公室,看他找出文件,厚厚的好幾份,這都是紀遠堯要拿去,一個晚上看完的,然後明天,他就要回到公司,又投入搏殺……醫院裡短暫的休憩時光終於結束。
可是他答應我,讓我常去聽他說的閑話,還沒有機會講。
平白一股悵惘蔓生在心底。
「安瀾?」
穆彥的聲音打斷我的恍惚,回過神,看見他伸手遞來資料,我卻怔著沒有接。
「對不起。」我忙接過。
「發什麼呆呢?」穆彥有些好笑地看著我。
「我在想,徐青說要調整展示會流程的事,邱先生過來,紀總回來,以前的流程就要變動了。」我搪塞過去,順勢扯到工作上來,「蘇雯在安排邱先生的接待工作,最好提醒她注意下邱先生行程跟這邊活動流程的協調,另外行政部現在都在忙這個,活動的後勤執行有點跟不上,是不是另外抽補點人手?」
穆彥眉毛一揚,「什麼時候了,還在撲來撲去搞接待,蘇雯盡喜歡搞這種事,分不清輕重!」
我歉意地笑笑,面上自然要為蘇雯說話,「邱先生的接待也很重要,是我經驗不足,沒有撐得起來。」
「廢話,一個人當然撐不起來。如果行政部人手實在不夠,去跟康傑說,他手裡人多,總能撥一兩個閑著的。」穆彥毫不客氣,銳利地看我一眼,「該提的要求就提,工作上有什麼好客氣的,回頭我會跟蘇雯談談,你先去紀總那裡吧。」
穆彥轉回到他辦公桌後,面無表情坐下,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抬眼望住我「對了,安瀾,昨天那份軟稿,真是你改的嗎?」
我正要轉身離開,聞言駐足,遲疑了極短的一剎,說出實話,「不,大部分是程總改的,我只提供了局部修改意見和文字上的潤色。」
「哦。」穆彥顯出意料之中的瞭然,卻沒有說什麼,笑了笑,「那麼哪部分是你的意見?」
我有些慚愧地告訴了他。
他目光亮了亮,微笑看著我,「那是我最欣賞的部分。」
我大感意外。
他的語氣里滿是真誠,「你做得很好。」
壓抑煩躁了一上午的心情,這一刻,像陽光穿透雲層。
「謝謝。」我朝他微笑,卻見他皺起眉頭,盯著我的臉,不知在看什麼。
「怎麼可能熱,又沒開暖氣。」他像在自言自語,說著起身走到我面前。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他的掌心已貼上我額頭。
我像被定身法定住,怔怔看著他,聽見他低聲問,「這麼燙……怎麼生病了也不說?」